献给我的父亲,他教会了我宽容
本文包含对《潜龙谍影V》的完全剧透,几乎不包含对《死亡搁浅》两部曲的剧透
今年是《潜龙谍影V》发售十周年,回望这个二十多年的系列,走进我们视野的是两个伟大的字眼,“和平”。我还记得,在还不了解的这个系列的时候,我一度怀疑这个系列对和平的思考是空洞。就我的观察而言,我们关于和平的诸多想法和言论,似乎也是近似的空洞。接受的人早已接受,不接受的人再怎么劝服也是无用功。
随着小岛秀夫离开科乐美,《潜龙谍影》系列似乎永远成为这个书写了半辈子和平叙事的创造者的过去式。大概,没有人不会对那个未完成的V不抱有遗憾吧……
但是,《死亡搁浅》的到来,总是带着《潜龙谍影》的影子,这次尼尔潘纳的登场更是让大家梦回昔日的美好岁月。这不?看起来小岛这辈子也是跳不出来了。我想,他无法跳出来,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迷人的角色,那个奇妙的架空世界,而且是因为他从未停止的对时代的敏锐洞察。这种洞察力,才是小岛作品真正的生命力,是他赋予其作品跨越时代的影响力的源泉,那些新奇的游戏机制,也正是这种生命力的一种自然扩展。
在这篇文章当中,我想来聊聊小岛从《潜龙谍影V》到《死亡搁浅》中那些值得注目的洞见,以及它们之间存在怎么样的关联。
有人会说,和平是一个物质资源问题,只要人类的物质资源无穷无尽,那么和平的实现就轻而易举。如果是这样,那和平只需要我们等待就可以了,等着哪一天开发了可控核聚变,哪一天探索到了新宜居星球,巴拉巴拉。
但是人类的欲望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物质资源并不能直接满足人类。理由相当地简单:满足是人的主观的体验,而物质资源本身至少不是人的体验。由物质资源到满足,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一堆特定的物质资源-以特定方式摆置在人的感知能力面前-被感知能力恰当地感知-感知印象以特定方式组织以充当欲望的满足物。这其中就有四个步骤需要达到相当程度的精确,人才能满足。
有人可能会问了,欲望得不到满足,这并不会说就导致冲突和战争呀?
导向冲突和战争,固然是那些特别的欲望,有时候可能是基本的生存权利受到了威胁(这时候冲突、战争和出于“恐惧”的动机紧密相关),而还有很多并不是,其中一部分出于一个叫做“正义”(Justice)的名目,还有一部分出于一个叫做“更大的善”(Greater Good)的名目。
消除“恐惧”、渴望“正义”、向往“更大的善”,往往成为了冲突和战争的动机。需要注意的是,并非任何的对“正义”的渴望和“更大的善”的向往都会产生冲突和战争。如果会导致冲突和战争,对于“正义”而言,这种渴望往往需要出自愤怒,对于“更大的善”而言,这种向往常常需要出自决绝的心理。
如果事实就是如此,冲突和战争就是由这些情绪相关的动机引起的,那么和平看起来就是要去消除这些特定的情绪,或者至少是削弱这些情绪。
骷髅脸的点子是什么?《潜龙谍影V》第一章的整个内容就是围绕这个点子展开的:骷髅脸的点子是通过普遍的威慑体系来实现和平,这意味着不同的国家、群体只能自我消化那些情绪,而不敢付诸真正的冲突。
这个点子听起来简直太荒谬了!大家都是受虐狂吗?削弱情绪有什么不好的吗?
骷髅脸认为,他的点子有一个极大的好处:保证了国家和群体自身的独立性,更重要的是,保证了文化和语言的独立性,使得它们不至于被吞噬。
在骷髅脸看来,就是Zero少校所代表的通用语言(lingua franca)。所谓的通用语言,并不只是一个共通的交流工具,而是会让各文化和语言丧失自身的牢固根基,因为通用语言从其字面来理解就是抹平差异。
和平的难,就难在人类不是只想要和平。如果只想要和平,那还不简单吗?只要让大家都丧失自由意志,成为受AI操控的棋子,那和平不是唾手可得吗?而通过AI来操控人类社会(主要是通过制造有刺激性但又没有毁灭性的语境),正是Zero少校的思路,他津津自得地宣称自己找到了最终解决方案,殊不知,或许在骷髅脸看来,这种最终解决方案不过是把人类送上斩首台的最后一步:如果人类没有自由意志,人类也就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份和认同,人类失去了自己的根基,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是骷髅脸不能接受的,也是很多人所不能接受的(至少骷髅脸如此认为)。
在我看来,小岛的重点不在于人类是不是真的失去了自由,而是在于,Zero的计划实际上是对人类文化的完全否定,他打出了一记重击,把人类的文化打得稀碎,却没有办法在这片废墟上再建一座新城。
在《潜龙谍影V》的最后录音当中,我们可以知道,Zero被骷髅脸暗算,而在第一章当中,骷髅脸则是倒在萨赫勒猿人之下。似乎,无论是Zero还是骷髅脸,都没能把自己的计划最终成功执行下去。从文本解释的角度来看,小岛这样安排必然有其意图,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他们的方案都存在各自的严重缺陷。那么,这是不是说明小岛似乎走向了某种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呢?
我认为,与其将小岛自己的观点解释为某种相对主义、虚无主义,或者通俗地叫做“最终啥也没说”,不如说,有时采取策略不如什么策略都不要采取。或者更精确地说,无论是骷髅脸还是Zero,他们的策略都具有相当强的控制性,而这样的策略注定会遭遇某些强烈的回应。
一种策略如果把人类的某种价值或者追求奉为至高,那么就很容易因此忽略人类其他的价值或追求。换言之,人类的诸多价值里面,即便像生存这样的价值,也不是至高无上的。而在某些人看来,像生存、善良等价值或追求,是至高无上的,其他的追求都必须给它们让位。
但是,一方面,试图强行让一些价值或追求为另一些似乎至高的价值或追求而让路,很容易遭到反弹性的回应,因为有些人根据不在乎这些似乎至高的价值或追求,另一方面,有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明这些价值或追求就是至高无上的呢?
在另一篇文章当中,我主张休谟式道德建构主义是一种值得信赖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规范来自于对我们的各种价值和追求的反思平衡。在这个反思平衡当中,某些激进的规范将会被视作是需要进行特殊关注的,这种特殊关注给予我们更加人性化的具体策略去对待它们。如果反思平衡不过是在非应急的情况下直接抹除某些激进的规范,那和Zero的方案又有什么区别?那不过是把一记重拳分了几次打而已,最终同样都是人类的遍体鳞伤。
如果说反思平衡区分于Zero的地方就在于对某些规范的特殊关注,那么这种特殊关注如何克服了Zero方案的缺点?
现在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例子:张三小时候非常调皮,老是喜欢去惹别人生气,他觉得这就是他当下人生中最有乐趣的事情,并且将其逐渐视作他的人生追求,但是有一天他的调皮捉弄导致他同学摔下了三楼,终生残疾。但是对此,张三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良心不安,而在接下来的生活当中,继续导致了其他的对他人的损害。那么,对于张三的这种价值和追求,反思平衡应当直接抹除吗?如果不应该,那么如何进行特殊关注?
从张三的主观视角来看,当然不应当抹除。那么,我们应当给张三来一番强制改造,让他放弃这种价值和追求吗?或者循序渐进,一步步诱导他放弃吗?除非情况紧急,那么我们似乎没有必要这样做!当然,社会管理资源的分配需要考虑在其中,主张社会管理资源有限且应当节约的人可能会认为,这种情况就应当直接强制改造或循序渐进诱导他放弃。但是认为社会管理资源有限而必须采取强制或诱导的人,必须说明为什么这是划算的!
恰恰从社会资源管理的角度而言,有可能采取特殊关注才是最节约社会资源的,而这种节约更有可能是从长期来看如此的。抹除可能招致反弹,而且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来说明强制或诱导的方式就更加节省资源。
因此,如果特殊关注不仅从张三视角来说是更好的,而且从我们的视角来说也没有更糟,那么采取特殊关注就还挺好的,不是吗?
尽管特殊关注的对象从规模上来说存在差异,有时是个体,有时是大小各异的群体,但都必须遵循“理解先行”的策略,这种“理解先行”不是尝试解读这些规范产生的原因,而是理解这些规范对于这些感受者来说具有什么样的吸引力,去尽可能模拟持有这些规范时的日常生活以及紧急状态下的体验。
可能说到这,读者会迷惑我这还是不是在说《死亡搁浅》。但是我相信,敏锐和有洞察力的读者已经发现了,这种特殊关注正是重建人与人的连接,并且这种连接正是为新的世界中的人类生活进行建构的必须经验!
对于人与人的连接而言,似乎最需要的德性(virtue)就是宽容,缺乏宽容似乎就无法形成友好的关系,因为人与人总是发生各种的冲突。对于骷髅脸的策略而言,宽容是一种不得不拥有的德性,因为若不宽容,带来的就是所有人的共同毁灭。与骷髅脸相反的Zero的策略,则并不推崇宽容,因为他想通过微妙的平衡来实现的,是一个人与人之间不会互相伤害但又具备刺激性的社会,AI的精准操控代替了宽容这一德性具备的用途。
如果Zero的策略是对人类文化的一记重击,那么骷髅脸的策略则无疑是对人类本性的一记重击,因为骷髅脸试图阻碍人类情绪的释放。并且,通过这种“被迫的”宽容来实现和平,很难完全避免有人在“被迫”之下无法忍耐而选择互相毁灭。
如果骷髅脸这种“被迫的”宽容策略是有缺陷的,那么宽容这种德性就更难得到辩护了,因为很多人会说推崇宽容是一种极其幼稚的想法。这些人的理由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想让大家都变得宽容不可能(除非采取骷髅脸那样的极端策略),另一方面,宽容是懦弱和被动的代名词。
但是宽容这个概念,本来就在慢慢被污名化。如果我们关注的是这个被污名化后的宽容概念,那么毫无疑问,这些人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若我们尝试冲洗掉裹挟在宽容之上的污泥,宽容概念可能不仅没有我们想得那样无力,而且将成为一个具有实践意义的道德概念。
宽容概念的污名化,使得这一概念和懦弱、被动、忍耐联系在了一起,英语当中的tolerate和bear皆表达了这样的含义,这两个概念均直接表达了一种被动、承受、忍耐的含义。但是在中文语境当中,所谓宽容往往和“宰相肚里能撑船”、“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样的意象相关,表达了一种能够包含的意义,这显然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实现的状态,是个人的境界和品性的体现,而这种境界和品性是个人通过主动努力而获得的。在古希腊那里,尽管没有限度的宽恕(συγγνώμη)被视作是愚蠢的和有奴性的,但是作为一种德性的温和(πραότης)则不仅不能缺乏宽恕,而且接近于宽恕,而是在主动听从理性下以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给予宽恕(Nicomachean Ethics, 4.5)。
从东西两种不同文化来看,宽容并没有能简单地被等同于是懦弱、被动和忍耐的,而是需要人的主动努力才能实现的。这种通过主动努力实现的宽容,是一种巨大的认知成就和社会成就,这种宽容不仅毫无奴性和懦弱,而且体现了人类高贵的道德和理性品质。
我认为《死亡搁浅》恰恰展现了一种宽容的可能形式,这种形式有些类似于我在第二节当中提到的那种特殊关注。在《死亡搁浅》当中,所有玩家都共处在同一个世界当中,但是却不互相打照面,玩家们共同经历游戏设计师所布置的挑战,而通过异步联机的形式,通过建造各种设施、设置路牌,大家分享各自在挑战当中遇到麻烦的地方。
能够共享经历,有效地为他人伸出援手,恰恰是《死亡搁浅》最大的魅力。我认为,这种形式恰恰是宽容这种德性所实现的。
在《死亡搁浅》当中,玩家们对设计师的关卡设计拥有某种意义上的共同经历,这意味着宽容必须要通过一种“共同体验”。这种“共同体验”并不是说人与人之间需要有完全相同的体验,而是需要人们具有互通体验的机会,这种机会的创造需要人类社会的主动努力才能实现。
我认为,《死亡搁浅》的游戏机制所带来的是一场具有哲学意义的社会实验,这场社会实验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宽容的要义不是被动忍耐,而是通过努力创造“共同体验”以达到互相理解。
尽管需要补充的是,我并不是想鼓励大家去宽容,而是想说明,“共同体验”将是宽容中最重要的一步,也是其最有影响力的一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有理由去考虑创造“共同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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