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并非一块坚固的花岗岩,它更像是一块巨大而多孔的奶酪。
1626年的伦敦,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虚张声势的乐观和潜在不安的气息。宫廷内外,流言蜚语像泰晤士河上的雾气一样无孔不入,关于新任国王的固执、对天主教的同情、他对议会那越来越不耐烦的态度,都为各种阴谋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暗流涌动的背景下,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其核心策划者,正是那只在伦敦地下世界中声名鹊起的激进领袖——老鼠金爪。
时间来到2月2日,新国王的加冕典礼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为此,宫廷特别成立了一个名为“国王加冕典礼及相关庆典活动筹备工作”的非常设委员会,一个由各种公爵、伯爵、主教以及一些谁也说不清具体是干什么但头衔很长的官员组成的机构。
这个委员会的主要工作,就是确保加冕典礼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完美地彰显王权的威严、国家的富庶,还有委员会成员们自己的重要性。
在一次关于“加冕午宴菜单及餐具选择”的长达五个小时的会议上,委员会主席,年迈的彭布罗克伯爵威廉·赫伯特,正不耐烦地翻阅着一本厚得可以当砖头使的《王室礼仪与庆典活动标准操作手册(第三修订版)》。
“……然后是奶酪,”伯爵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念道,“按照传统,应在主菜后、甜点前,呈上代表着王国丰饶的精选奶酪拼盘……”他正准备跳过这一页,他对奶酪的兴趣,还不如那只总是在他假发上打盹的马尔济斯犬大。
但就在这时,他的秘书,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指着书页底部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激动地喊道:“大人!请看这里!这里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注释!”
所有昏昏欲睡的委员们都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向那本古老的礼仪手册。
在第309页的页脚处,确实写着一行小小的注释。那是几个世纪前,某个同样负责筹备加冕典礼的官员,在修订手册时,心血来潮(或者是在喝了太多麦芽酒后)加上去的一句话。
“为彰显王权之至高无上与国力之雄厚富庶,如遇特殊庆典(如加冕),强烈建议呈上‘无上荣光奶酪’,其直径应不小于一标准马车之车轮,并辅以黄金或类似之贵金属进行装饰,以示尊崇。*”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普遍认为,写下这条注释的官员,要么是一个疯狂的奶酪爱好者,要么就是他家族恰好拥有一家当时英格兰最大的奶酪作坊。
大厅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然后,委员们开始交头接耳。
“直径不小于车轮的奶酪?天哪,这得有多大?”一位对度量衡没什么概念的子爵惊讶地问道。
“还要用黄金装饰?这……这会不会太奢侈了?”财政大臣感到自己的牙龈正在隐隐作痛。
但是,委员会的主席彭布罗克伯爵,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后,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芒。一个直径如同车轮(并且镀了金)的巨型奶酪!这是何等的宏伟!何等的壮观!何等的前无古人!这正是一个可以让这次加冕典礼名垂青史的绝佳机会。
于是,尽管财政大臣仍在小声地抱怨着预算问题,尽管一些头脑稍微清醒一点的委员试图提醒大家,尽管这可能只是一个比喻或玩笑,但委员会最终还是以压倒性的多数*,通过了这项“关于严格遵循《王室礼仪手册》第309页脚注之精神,打造一枚史无前例的加冕庆典专用巨型镀金奶酪轮”的决议。
*:主要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想看看,一个车轮那么大的奶酪究竟长什么样。
接下来的几周里,整个英格兰的奶制品界都陷入了一片疯狂。皇家采办处向全国顶级的奶酪工匠发出了征集令。最终,一座由最优质的切达奶酪压制而成,重达四百磅(约180公斤)的巨型奶酪轮,在无数奶牛的无私奉献和工匠们的辛勤劳作下诞生了。然后,它又被小心翼翼地运送到伦敦,由皇家金匠协会的工匠们,用一层薄薄的但足够闪亮的金箔,给它穿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
这块散发着浓郁奶香味和庸俗气息的“无上荣光奶酪”,最终被安放在了举行加冕典仪式的西敏寺教堂旁边的一个阴凉的地窖里,等待着在加冕典礼上闪亮登场,震惊所有来宾的眼球(并堵塞他们的血管)。
筹备委员会的成员们对此感到无比的自豪和满意,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由于他们出于对繁文缛节的愚蠢遵循和对虚荣浮华的病态追求,所创造出来的这个庞然大物,竟然与伦敦地下世界正在酝酿中的惊天阴谋不谋而合了。
就在那块巨型镀金奶酪被安放在地窖里的第三天晚上,金爪率领着他手下最精锐的部队——“小型啮齿动物自由阵线”的成员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威斯敏斯特。
他们的原计划,是利用加冕典礼前夕的混乱,潜入皇家厨房,找到为国王准备的奶酪,然后用一种他们从某个被流放的意大利炼金术师(的老鼠助手)那里学来的秘制毒药对其进行“处理”。
然而,当他们成功潜入那个存放着“无上荣光奶酪”的地窖时,所有在场的老鼠,包括见多识广的金爪在内,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连胡须都忘记了抽动。
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块可以被几只老鼠轻松搬运的奶酪,而是一座金色的奶酪山,它静静地矗立在地窖中央,在几支昏暗的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神圣的光芒。
“小型啮齿动物自由阵线”的成员们发出一阵阵敬畏的吱吱声。他们中的一些比较虔诚的老鼠甚至跪了下来,以为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至高奶酪神。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金爪迅速地恢复了镇定。他那颗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大脑,瞬间就理解了这其中蕴含着的巨大讽刺和绝佳机遇。
他纵身一跃,跳上了一个散发着陈年葡萄酒酸味的橡木桶。他站在高处,环视着他那些仍在困惑中的同胞们。然后,他举起了他那根灵活的尾巴,指向地窖中央那座奶酪山,发表了后来被载入《啮齿动物革命史》的“地窖宣言”:
“看啊,同志们!我的战友们!兄弟姐妹们!都给我看清楚了!看看人类的愚蠢!看看他们那建立在浮华和浪费之上的虚荣!我们原本计划,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那一小块属于暴君的奶酪!但现在,看看吧!这些愚蠢的压迫者们,他们竟然……他们竟然亲手为我们,为他们的掘墓老鼠,准备好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武器!”
“他们以为,这块涂满了金粉的愚蠢玩意儿,是他们王权的象征!是他们财富的证明!不!同志们!从今晚起,它将成为我们反抗的号角!”
“我们甚至不需要再使用那些复杂的计划了!同志们,请相信我,只要让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把这块涂了毒药的奶……涂满毒药的金轮吃下去,我敢保证,这就足够让整个议会大厅里的所有贵族、主教和将军们,集体腹泻到世界末日!人类的暴政,今晚,将终结于他们自己那愚蠢的虚荣心!而我们,将在这场由奶酪引发的伟大混乱中,建立起我们自己的啮齿动物共和国!”
“同志们!行动起来!让我们把人类的愚蠢,变成我们胜利的基石!为了自由!为了复仇!为了这块巨大的奶酪!”
金爪的演讲,鼓舞了在场的所有老鼠。他们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吱吱声,准备开始执行这项更具讽刺意味的“大计划”。
然而,就在这个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以及潜在的卫生问题)的历史性时刻,一个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像一盆来自苏格兰高地的冰水,浇灭了地窖里刚刚燃起的革命激情。
“派对到此结束了,先生们。我必须承认你们很有激情,只是,恐怕你们选错了地点。”
一个“幽灵”出现在地窖门口,他穿着朴素的深色服装,腰间佩戴着一柄没有任何华丽装饰的长剑。他是查理国王的私人护卫队长,也是当时整个英格兰(甚至可能是整个欧洲)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剑术大师——乔治·希尔弗,一个因为其出神入化的剑法和对各种花哨剑术流派的鄙视而闻名的传奇人物。
有人说希尔弗能在一眨眼的工夫里,用剑尖挑掉一只苍蝇翅膀上的灰尘;还有人说,他曾经仅凭听觉,就将一个抛向空中的苹果均匀地切成了三十二片。当然,最广为人知的,还是那个“一秒钟内能砍掉一百只老鼠尾巴”的恐怖传说。这个数字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夸张,但没有人(尤其是老鼠)愿意冒险去亲身验证它的真伪*。
*: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乔治·希尔弗确实非常擅长对付各种形式的“害虫”,无论是四条腿的还是两条腿的,而且他的剑鞘上总是挂着几根风干的老鼠尾巴作为战绩炫耀,这让他在宫廷女士中很不受欢迎。
他今晚本不当班,只是因为感觉有些失眠,想来地窖里找一瓶雪莉酒,却没想到竟然撞上了这样一出奇特的场景。
在看到这个传说中的“鼠辈杀手”时,“小型啮齿动物自由阵线”的成员们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刚才还高涨的革命热情,瞬间被求生的本能所取代。他们吱吱乱叫着四散奔逃,试图寻找任何可以藏身的缝隙。
但金爪没有逃,他只是平静地从橡木桶上跳了下来,独自面对着这个手持火钳(他甚至懒得拔剑)的人类剑术大师,在他的身后,是那座巨大的金色奶酪山。
“乔治·希尔弗,”金爪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充满了出人意料的冷静,“我们终于见面了。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传说。他们说,你的剑比思想还快。”
剑术大师愣住了。他这辈子杀过的老鼠,比他吃过的晚餐次数还多。但它们通常都只会吱吱叫,或者发出一些垂死的悲鸣。他从未遇到过一只会说标准英语(虽然带着一点牛津腔和啮齿动物特有的嘶嘶声)的老鼠。
“你……你会说话?”希尔弗的声音里有股掩饰不住的惊讶,手中的火钳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当然,”金爪优雅地用他那金色的假肢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须,“难道你以为,思想和语言是直立猿的专利吗?我们只是通常不屑于和你们交谈而已。坦白说,你们人类大多数时候都在谈论一些非常无聊的话题,比如天气、税收和你们邻居的闲话。”
这场奇特的对峙,让希尔弗陷入了他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受过的所有训练,都是关于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去终结一个生物的生命。但没有任何一本剑术手册教过他,当你的对手是一只会引用哲学来和你辩论的老鼠时该怎么办。
“你这个该死的魔鬼的造物!”希尔弗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这似乎是许多人类在面对任何无法理解的事物时,唯一能找到的合理解释。
“不,我亲爱的剑术大师,”金爪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怜悯,“我不是魔鬼。我只是一只读过《乌托邦》的老鼠,一个真心相信可能存在没有压迫、没有捕鼠夹,奶酪可以按需分配的世界的啮齿动物。而你,你又是什么?一个暴君的看门狗?还是一个只会用你手中的钢铁去扼杀思想和自由的刽子手?”
“闭嘴!”希尔弗被激怒了。他手中的火钳化作一道致命的残影,朝着金爪猛地夹去。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是一场足以被载入任何一本《跨物种决斗史》的惊心动魄的交锋。凭借其娇小的身形和对地窖地形的熟悉,金爪在地窖里那些橡木桶和麻袋之间闪展腾挪,而希尔弗则紧追不舍,他手中的火钳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厉风,精准而致命。
但这不是一场无声的决斗。金爪一边躲避着致命的攻击,一边用他那清晰而富有煽动性的声音,继续着他的攻势。
“告诉我,希尔弗!”金爪从一个酒桶后面探出头来,尖声问道,“你为之效忠的那个王权,他给了你什么?除了薪水和一枚毫无意义的勋章之外?他给了你思想的自由?还是质疑权威的权利吗?又或者,他只是把你变成了一件比你手中的剑更锋利、但也同样没有思想的工具?!”
“我们啮齿动物,我们追求的,不过是生存的权利!还有公平!而你们人类,你们想要的却是拥有一切!你们的贪婪,就像那块愚蠢的镀金奶酪一样,巨大、虚荣,而且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希尔弗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汗水。这只老鼠的言语仿佛比他手中的火钳更具威胁,那些话语,像一把把无形的尖刀,刺向他那套早已习以为常的信念。
然而,战斗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无论金爪的理想多么崇高,言辞多么犀利,他终究只是一只老鼠。而乔治·希尔弗是人类中最顶尖的战士。
“你的信念,让你变得很快,”希尔弗的呼吸恢复了平静,“但它也让你变得……很盲目。你只看到了理想,却忽略了你我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一个金爪因为演讲而分神的瞬间,乔治·希尔弗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不再使用那笨拙的火钳,而是以一种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拔出了腰间那柄朴实无华但锋利无比的长剑。
金爪停下了他所有的动作,他那只独存的耳朵微微颤抖着。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线。
“呵……呵呵……”他发出一阵微弱的笑声,“看来……剑……终究还是比思想……快那么一点点……”
他抬起头,用他那双开始失去光彩的红色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巨大的金色奶酪山。
“记住……希尔弗……”他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出了他最后的遗言,“革命的火焰……是不会熄灭的……它只是……在等待下一次……合适的……奶酪……”
说完,这只传奇的独耳革命家鼠便轰然倒地,彻底告别了他那短暂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
乔治·希尔弗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只死去的老鼠,心中充满了复杂情绪。他赢了,但从来没有这么不痛快。
按照惯例,乔治·希尔弗本应将金爪的尸体喂给宫里的猎犬。或许是考虑到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他把金爪交给了国王的御用炼金术师兼宫廷医师埃利亚斯·阿什莫尔*。
*:就是后来那个著名的古物收藏家,他年轻时也曾沉迷于各种神秘学研究。
在听说了这只能言善辩的老鼠的事迹之后,阿什莫尔对金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样一只充满了“叛逆精神”和“生命活力”的生物,其身体组织中一定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
于是,在经过一番只有炼金术师才能理解(而且不卫生)的处理流程之后,金爪的某些部分以一种高度浓缩的形式,被添加到了那瓶旨在增强国王“精神力量”和“洞察力”(还有一些更私人方面能力)的“皇家方剂”之中*。
*:十七世纪的炼金术和医学往往界限模糊,而且充满了各种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理论。将一只充满了“叛逆精神”的老鼠精华加入到给国王喝的药水里,这在当时某些人的逻辑里可能确实说得通。又或者,阿什莫尔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这大概是历史所能开出的最恶毒的玩笑了,一位毕生致力于推翻王权的啮齿类革命家,其灵魂和残躯,最终却被禁锢在一个瓶子里,变成了用来“增强”王权的工具。
而那块引发了这一切的巨型镀金奶酪,最终因为沾染了“叛国者的血污”(以及一些老鼠毛),被认为是不祥之兆,被不光彩地处理掉了。它被扔进了泰晤士河,并在接下来的几周里,给伦敦下游的鱼类生态系统带来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四十年后,当那个苏格兰窃贼,维克多·拉莫斯在圣詹姆斯宫外喝下那瓶显然已经过期很久的“皇家方剂”后,他获得了不仅是听懂动物说话的能力,更在他的脑海中,听到了一个属于幽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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