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家庭的解体和两性对抗的加剧,谁还会认为他能真正明白爱情的本质?
——罗伯特.麦基
“今天的生产关系恰恰阻碍了完结。人们其实是向着开放性工作,已经没有包含开端和结尾的完结形式了。”
其实这句话与爱情没有关系,但我读过后的第一想到的是爱情。人类情感在今天其实是被不断拉扯的,类似于五马分尸,曾经情感是没有形状的,如今因为拉扯而多出几个角来,系在角上的,或者可以说是硬生生从情感中将角拽出的那股力量,就是韩炳哲所说的生产关系。它们无处不在。
情感正在被塑形。去看看那些社交媒体上的达人们所传授的恋爱技巧、星座与人格测试所选择的模范爱人、爱情宣传大使们所展演的甜蜜爱情……各位,这些裹蜜的情感是由机械组成的,准确来说,是生产关系促成的糖衣炮弹,一个恋爱博主可以消失,但恋爱技巧会永远延续下去,更不必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测试了,如果一个人想依靠测试来认清自己,还不如让自己的冤家骂上两句来得实在。人们在测试中只能看到优点,那么谁会在乎“客观”测试的缺点?客观本身。客观告诉你,不要贪恋香烟与美酒,可你依旧吞云吐雾、酩酊大醉,因而奢求一个被本能过滤的客观测试告诉人们爱情在哪里,实属荒谬。
这些苦苦追问的人与那些一言不发的人都在惧怕同一个事:爱情的终点在哪里?
很可惜,这不是一个艺术家的世界,因为他们会妩媚地说,爱情往往诞生于心碎的那刻;这个世界也不是由艺术家创造的。崇高由爱情的破碎中喷涌而出,艺术由此完结,可人生还要继续。破碎之后呢?进一步想,如果注定会破碎呢?爱情往往摧毁于惧怕心碎。
我面前的这个女孩正在担心结局。她对他一见钟情,可迟迟下不了决心。每当她回想起那场四年爱情的分手场景,就陷入一种神经迫害。她冲动的爱无法说服自己按下开始的按钮,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为了对抗爱的本能,她假借理性考虑了无数种现实的可能,所有推演无一倒向了分手——她早已拟定好的结局。在这个过程中,她曾想要当着他的面撇清关系,可一见到他,她只想拥抱他。
然而,当他们两位坐到一起,仅仅是衣服贴着衣服,她内心就扬起一阵暖意。爱是无法被说服的,没有人的意志可以强大到随意转变情感。
“我这样想也没有错啊!”人一旦被戳穿,总先为自己遮掩,“社交平台上分手的例子比比皆是,站在概率学的角度,我与他能长久在一起的可能性都不大,更何况还有这些问题……”
我想她说得没错,问题在于如何维护长久,她觉得这不单单是爱能解决的。爱作为一种能力在今天显得有些鸡肋。她说,不如把爱看成一种机器,能拆分的才可维修,正因它无拘无形,所以才难以控制——怎么能一见他就心动呢?
机械所留的空隙太大了。它的几何学框架可以仿制,不断拆解,不断组合,可具有稳定性的,也就是呈现于人们视野中的,往往只有一种可能。它的稳固建立在摇摇欲坠上。人既然可以塑造机械,便也可以随意肢解它,任何一面作为截面均有可能,这就是机械的奥秘。爱情如是说,我拥有所有的可能,所以我也是所有不可能的集合。可能与不可能并非绝对的对立。人们的观念是这样的:爱情应该与生命一样长久,于是爱情就以这样独一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所有的否定面均不被接受,哪怕她已然成为一种现实。有趣的是,人们一边肯定社会的进步,又一边怀念木心诗句的世界,中间一定有什么割裂的是不易察觉,却又显而易见。倘若他们抬头看看四周:大厦高耸入云,可从未带来任何高度的遐想;车流借河水自拟,却也从未提供任何感官上的绵延。人群熙熙攘攘,步伐飞快,眼睛扫视屏幕,一簇一簇涌向地铁口……这样的世界又怎能催生出长情?作为一种可能,她存在;作为一种不可能,她也可以消亡。这是接受进步主义的人们应该意识到的,他们已经搭上快车,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然而我的这位朋友的追求是一种错误吗?用这种粗暴的二元对立企图将情感一分为二,一边谎称为理性,另一边美化为直感,岂不是将她视为一种容器,将肉欲与情愫一并放入,既不搅拌,也不分离……这是爱情吗?如果爱情的完结直指死亡,她意味着安稳、惬意,中间不会有任何阻断,就不会有过甚的悲伤。长情并不浪漫。浪漫永远激昂,她是怒涛、是长啸,是拉着手奔跑于卢浮宫,也是为心上人种满黄花,她看到的瞬间。浪漫可以作为长期陪伴的方式存在,前提是创造浪漫的人本身要崇尚爱,只是人们难以遇到,也难以做到。多数时候,长情是枯燥且平淡的,首先要承认爱,其次要拥护爱,最后要将爱的虚幻一一祛魅,将她化为身体的一部分,生活的常态,其实也就失去了光鲜亮丽的表面。亲情永远伟大却常被忽视,友情疲于维系而习惯分离,唯独爱情人们索要得太多,免不了在相悖中自我搏斗——她是爱他吗?她是爱自己;他们是拥护长情吗?他们是保护自己。
“你难道不理解吗?”她哭丧着说,“这是人之常情,白头偕老也好,露水情缘也罢,难道不都是为了自己吗?”
“我当然理解。我事事都理解,人人都理解。这就是我无力的表现。”我直视她的泪光,“我也不能给你解释什么,难道真要我从生产关系、生产力一直讲到爱情乌托邦的破灭?姑娘,你不需要答案,你只要生活,所以你想要的不是开导,而是附和。我当然可以一一肯定你的想法,称赞你心思细腻,还能顾及他人,然后你会得到短暂的眩晕式的快乐,我也可以好好吃这一顿饭,何乐而不为呢?正因我可以理解,所以我必须斩断,阻止这些毒藤继续缠绕你。可朋友,真正要把它们扯下来丢到一旁的人,还是你。没有人能从劝说中得到救赎,因为救赎是自己的事——这就是上帝会死在人手里的原因。”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不想透露。这就是我的结尾,人们常说的开放式结局。所谓开放,实则是无数种确定的可能的集合,每一种可能都由一个人扮演,无论他们会做出怎样的畅想,只要想得不一样,就达到了开放的目的。这是一段冗长的漫游,我不喜欢。当所有大门向你敞开时,反而会不知道该走进哪里。是的,人们对失去的恐惧大于避免失去的能力,拟像越逼真的描述完美,人就越厌恶有缺憾的世界。他们迫不及待要砍杀掉所有的遗憾,任何门都想进,于是任何门都进不去。还有些人,就只想进那确定的一扇门,可四处寻觅无果,也只能驻足原地。爱情为什么不能短促而璀璨呢?谁又知道,当你一头扎入爱情中,就一定落得悲惨结局呢?有太多的人,我见过的,不是爱情抛弃了他们,而是自己无法驾驭爱……他们太小瞧爱了,认为爱由自己产生,便可随意差遣;也太轻视爱了,认为世界充满对抗爱的不可抗力,爱一触即散。他们认为爱是折磨……亲爱的,为什么不是你在折磨自己,而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那些无辜的本意,就像你责怪那些好意劝导你的人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层层包裹,不留一点缝隙给阳光与花香呢?有些东西正在将我们捆束,让人抬不起头,无法直视天空,惊叹云朵的缥缈。在它的场域里,只有观念,没有知觉。那些对高山的崇拜不是因为人们亲眼见过,而是因为有一组对比后的数字印在书上;还有些完全颠倒,互为反义的现象,例如人们对战争的崇拜,建立于从未亲历,却因那些死人的数量而高潮;还有些完全分割,互不沾染的现象,爱情,嚯,爱情,将它一分为二!一边装满甜蜜,另一边就装满不耻,前者被称为“爱情本来的面目”,后者被称为“现实”——这不过是两段赚钱的视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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