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 The Game Awards 刚刚落幕,灯光、红毯、预告片与掌声像一场精心布置的烟火晚会,把“游戏”这两个字擦得锃亮,亮得几乎让人忘了它本该照见什么。
结果却像一记闷棍:据公布的获奖结果,《光与影:33号远征队》拿下了史无前例的九项大奖,而《死亡搁浅2》一项未得,干净利落的“零”。
这就是我愤怒的根本,不是因为我偏爱某个名字,也不是因为我非要看谁跪在奖杯前才舒服,而是因为这一比一的荒诞,像把行业的价值秤当众砸碎:一边把尚未完成自我证明的作品抬到神坛,另一边对一部成熟、完整、且仍然在开辟边界的作品保持沉默。
沉默不是中立,沉默是立场;零不是缺席,零是一种宣判。
先说清楚,我并不反对《33号远征队》被看见。恰恰相反,我愿意鼓励新的独立创作者,愿意看到非英语中心、非好莱坞式工业巨兽之外的声音挣脱出来。我对法国独立团队做出一部有野心的作品感到由衷的敬意。我反对的是把“鼓励”异化成“捧杀”,把“潜力”直接兑换成“历史级封神”,把“还需要长成的孩子”硬塞进“天才的遗照框”。
九项大奖是什么概念?那不是一束花,那是一套盔甲,是把一个作品从讨论区直接推上神龛的整套仪式。它意味着“你不许质疑”,意味着“你若不爱就是落伍”,意味着“你若指出它的缺陷就是不懂艺术”。这种姿态最恶心的地方,不在于它偏爱谁,而在于它用奖项把公共讨论的空间封死,把游戏作为媒介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诚实的批评、审慎的比较、对完成度的敬畏——统统抹掉,只留下一个便于传播的口号:年度神作。
而我之所以认为《33号远征队》不该被这样捧上神坛,不是因为我想装老玩家的优越感,不是因为我排斥新东西,而是因为我看见它在结构、系统与叙事之间存在一连串尚未解决的“欠账”。作品可以有欠账,新人更可以有欠账,欠账本身不是罪,真正的错误是把欠账伪装成“超越”,然后用九个奖杯给它盖章。
很多人把33号远征队所谓的“即时反应”吹成“革命性创新”,我却只看见一套包装精美的 QTE 变体:触发窗口、按键响应、节奏判定、演出反馈,换了皮肤、换了名字、换了宣传口径,本质仍是一种把“动作”简化为“按时按对”的机制。QTE 本身并非原罪,问题在于你拿它当革命。
真正的创新不是给旧东西换个好听的名字,而是改变玩家与世界互动的底层关系,让你用不同的方式去理解空间、风险、选择与意义。QTE 再怎么花哨,依旧是一条绳:把玩家的自由拴在预设的节拍上,允许你在规定时间里“对”或“错”,但并不允许你真正“思考”。它像舞台上极熟练的翻跟头,观众看得眼花缭乱,可翻完以后舞台还是舞台,世界还是布景。你可以说它好看,但你不能说它开天辟地。
更致命的是,这部作品在“讲故事”这件事上显得不够真诚。
它确实有一个很好的故事胚子,甚至可以说它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那股叙事野心:某种关于命运、远征、失落与复归的主题性意图,某种想把个人悲剧嵌进宏大寓言的冲动。可它并没有把讲述的重心坚定地放在故事本身上,而是为了“看起来更高级、更丰富、更像年度大作”,往里塞进了太多不必要、也不受控制的东西:地图结构、半开放的空间、支线、收集、系统层的堆叠、节奏上的反复。
于是它想讲的主线像一条本该奔涌的河流,却被硬生生分成一段一段小水渠,渠与渠之间还夹着“玩法证明”“内容填充”“系统展示”的堤坝。你走着走着,情绪刚被点燃就被冷水浇灭,人物的弧线刚要发力就被任务清单拽回去,叙事刚要连续就被一堆“去那里做这个”的机械流程打断。它不是在带你走进一个必须走完的命运,而像在推你逛一座为了让你“逛得久一点”而设计的展馆:每个展区都写着“请体验我们的系统”,却很少问“你为什么必须走到下一幕”。
我愿意把话说得更具体一点:一部成熟的作品,地图、难度曲线、引导、支线与叙事节奏应该像同一具身体的器官,互相供血,互相成全。你不会在紧张戏剧的节点上突然被迫做重复劳动,也不会在人物情感攀升的时刻被引导去干与主题无关的琐事。
可《33号远征队》在这些地方显得稚嫩:它的地图与叙事节奏缺少统一的呼吸,像一口气没喘匀就急着展示肌肉;它的难度与情绪推进经常脱节,玩家的挫败未必服务于主题,反倒让人产生“我在消化产品机制”的疲惫;它的引导不是“信任玩家”,而是“试图把玩家推去看我想给你看的东西”,于是自由和叙事都变得别扭;它的支线与半开放结构更像一套“现代大作标配”,不是从故事内核自然长出的枝叶,而是为了符合“规模感”的审美而硬贴上去的装饰。
装饰可以漂亮,但装饰不是一部作品该有的骨架。你把装饰当做骨架,作品就会在中期开始摇晃,这是很多“开头惊艳、中期无力”的作品共同的病症,也是你一旦玩得多就会本能警惕的东西:法国的游戏作品经常出现“虎头蛇尾”问题,这是结构纪律问题;概念能点火,纪律才能烧完。
于是九项大奖的“封神”就显得荒唐:它像把一个还在练基本功的选手直接授予终身成就奖,像把一张草图当成定稿挂进美术馆,并告诉所有人“不许说它线条还没收”。
这会造成什么?一方面,是对作品本身的“捧杀”:作品的成长空间被奖项提前填满,批评被看作敌意,缺陷被神话成“风格”,创作者下一步要么复制自己满足神话,要么因为任何修正都被视为背叛而陷入两难。
另一方面,是对行业风气的败坏:它向所有团队发出一个危险信号——包装比完成更值钱,姿态比结构更容易得奖,概念堆叠比系统统一更有话题。于是更多人会去学如何做“看起来很创新”的系统,如何做“像年度大作”的壳,如何做“便于传播”的故事碎片,而不是去学如何把游戏设计、叙事节奏、玩家体验用漫长的劳动拧成一根绳。
真正的尊重应该给“完成度”,给“难度”,给“长期打磨”,给“诚实取舍”。九项大奖却把这些东西踢到一边,留下一个漂亮的泡泡。
它当然不是完美无瑕的神作,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朝拜,但它代表了一种在当下极其稀缺的创作姿态:成熟、完整、且仍在进化。
成熟意味着它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知道必须舍弃什么;完整意味着它的机制、节奏、叙事、氛围与主题在同一条轨道上运转,不靠廉价爆点维持存在感;进化意味着它没有满足于复制成功经验,没有把前作的“名声”当安全垫,而是在现实与市场压力之下继续追问“游戏还能是什么”。
这才是创新:不是换皮,不是堆料,不是用更花哨的方式卖更旧的东西,而是改变媒介的表达方式,改变玩家对“连接”“孤独”“劳动”“他者”的理解方式。你走过那样的作品,就很难再被许多所谓“创新系统”哄住,因为你的神经已经被校准:你知道什么是骨头,什么是脂粉。
更残酷的是,功成名就的创作者往往更难得到公正评价。
新人被奖励“潜力”,大师被要求“奇迹”。当大师交出一部扎实、完整、且仍然在突破的作品时,评奖者却可能说:“他已经拿过很多荣誉了,我们应该把机会留给新人。”
这句话听上去很仁慈,实则极其无耻——它把艺术评价变成慈善分配,把奖项从“对作品的判断”降格为“对行业叙事的调度”。仿佛荣誉可以抵扣劳动,仿佛过去的成就能自动为今天的作品买单,仿佛一个创作者越成功就越不配被认真对待。
这不是在鼓励新人,而是在惩罚成熟;这不是是在奖励创新,而是在奖励“可宣传的创新”。真正的评奖应该敢于承认:伟大的人仍然可能在这一年做出更伟大的东西;成熟的团队仍然可能把整个行业的天花板抬得更高;而所谓“鼓励”,不该以牺牲公正为代价。
所以我的愤怒并不针对某一部作品的名字,它针对的是一种正在腐蚀媒介的结构:以 The Game Awards 为代表的某些媒体与奖项,越来越像长在产业里的蛀虫。
它们吞噬红利,却不承担判断;它们享受聚光灯,却不承担批评的风险;它们口口声声说致敬,实际在包装;它们声称总结一年,实际在制造风向。它们需要的不是复杂的真相,而是简单的神话:今年属于什么潮流,今年属于什么立场,今年属于什么“正确”,于是奖项从秤变成锣,从镜子变成海报,从评价变成营销。它们把创作压缩成标签,把作品压缩成话题,把讨论压缩成站队。
站队最省力,却最伤害艺术,因为艺术的价值恰恰在于它不服从队列,它只服从诚实。
我甚至愿意用更难听的话说:这些媒体的本质无非是一群精致而自肥的吹鼓手,连古代宫廷的小丑都不如。
宫廷小丑们至少还有勇气在国王面前用戏谑刺破真相,至少还能把人间的刺带进金碧辉煌的大厅。而今天的吹鼓手只会在权力与资本面前练习掌声,掌声里没有刺,笑声里没有血,褒奖里没有重量。
他们不敢冒犯任何可能影响合作的人,不敢指出任何可能降低传播效率的缺陷,不敢承担任何可能得罪厂商的判断。他们把复杂的作品磨成圆滑的宣传语,再把宣传语装进奖杯里颁出去,仿佛这样就完成了“文化工作”。这不是评论,这是润滑;不是致敬,这是分赃;不是总结,这是自肥。
真诚不是朴素的外观,真诚是取舍,是纪律,是敢于把自己放在作品里被检验。炫技式创作最虚伪的地方,在于它用技术遮住内心的空洞;用系统堆叠遮住叙事不敢承担的重量;用“创新姿态”遮住对玩家时间的不尊重。
真正的作品恰恰相反:它不急着证明自己厉害,它先证明自己诚实;它不急着让你惊呼,它更在意让你相信;它不急着把你拽进高潮,它愿意让你在沉默里走完必须走完的路。
作为一个快二十年的游戏玩家,当我把二十年的时间交给游戏这个产业,看着它曾经如何被一群疯子、偏执者、工匠与诗人抬高,又看着它今天如何被包装术、KPI 与话题叙事拉低,我如果还保持温柔的客气,那不是宽容,而是麻木,我确实无法不对这个我无比热爱的产业保持愤怒。
真正可怕的不是玩家骂奖项,而是有一天玩家们不骂了,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随便吧”的失望和虚无。那一刻,这个产业的天花板才是真的坍塌,因为没有人再在乎它的高度。
我并不是要世界只剩下小岛秀夫,也不是要所有游戏都成为《死亡搁浅》。我只是要一种最基本的公正:让完成度得到尊重,让创新回到它应有的定义,让作品在讨论中被诚实对待,让奖项至少别用“鼓励”的名义去制造更大的不诚实。
一个行业如果真的在乎和热爱它自己的未来,就该学会区分“潜力”和“成熟”,学会让赞美有边界,学会让奖杯有重量。TGA颁发给《33号远征队》的九项大奖像一把糖,塞得太满,嘴里只剩甜,却尝不出粮食本来的味道;而《死亡搁浅2》的零奖项又像一盆冷水,泼在真正用心的人身上,告诉他们“你做得再完整,也不如我们的炫技和玩概念重要”。
而我无法接受这一点。不是因为我需要奖项替我判断作品好坏,而是因为我知道:当奖项与媒体越来越擅长包装、炒作、给资本提供噱头时,真正愿意承担风险、坚持表达、仍然试图抬高天花板的创作者会越来越少。
天花板不是自己长上去的,它是被一次次用信念顶起来的。顶得最痛、最累、最不讨好的那个人,反而被要求“懂事”、被要求“让位”、被要求“别抢镜”。这不是对创作的尊重,这是对创作的驯化。
我也明白,愤怒并不会让奖杯改写,直播也不会为真诚开路。
但至少我不愿意配合他们的游戏:不愿意在每一次华丽的颁奖后,被迫相信“这就是行业的方向”;不愿意在每一次封神仪式里,装作看不见那些明显的欠账;不愿意在每一次沉默中默认“成熟不重要”。如果这叫傲慢,那就让它傲慢。傲慢至少还有棱角,还有判断,还有拒绝被训练成只会鼓掌的手。
等烟花散尽,真正留下来的从来不是奖项,而是作品本身留下的改变:它有没有让你对世界、对他人、对自己产生新的理解;它有没有让你在某个夜里沉默很久;它有没有让你重新定义“游戏”这两个字可以承载什么。
奖项可以短暂地决定谁站在台上,但时间会决定谁真正站在天花板上。而我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我仍然希望这个媒介继续往上走,而不是在喧哗里自我腐烂。
哪怕只剩少数人还在乎,哪怕只剩少数人愿意为天花板的高度说话,也比所有人一起学会鼓掌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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