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干枯的手,抚过农民、商贩、士兵,甚至王酋和帕夏的头顶。
明日方舟的主线更新,【反常光谱】将故事又向前推进了一步,玩家对罗德岛的精英干员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深入到乌萨斯广袤的土地上,对于眼前最急迫的任务——寻找石棺与友人重逢,也有了新的进展。
除了如燎原之火一般暴烈的故事之外,本章节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它清晰直接地反复使用俄罗斯文化中独特的”圣愚”概念。“圣愚”传说是乌萨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止是塑造典型的圣愚式人物形象和剧情冲突,更通过对圣愚这一概念的建构和破坏,推动了整个章节的剧情流动。
其实不止于此。可以说,《明日方舟》中对整个乌萨斯故事组的处理方式,都与“圣愚”这一概念封装的诸多意涵和特质息息相关,因此我们用一篇短文对圣愚概念进行介绍,因为只需稍稍了解圣愚概念和其背后的特殊性,就可以更好地体验和享受《明日方舟》的剧情。
如字面意思所示,“圣愚”指俄罗斯历史上东正教文化中一种特殊的僧侣形象。
如翻译过来的字面意义理解这个形象是没问题的:圣愚通常都是一些具备神圣性的人,给予信徒神圣的启示(通常是一些预言),这是起名字中“圣”的部分;同时这些圣人又具备很多疯狂乃至愚笨的特质,例如衣衫褴褛乃至赤身裸体,胡言乱语,四处流浪,甚至其他的放浪形骸的行为。
圣愚历史形象最重要的表征通常是疯狂行为,在【反常光谱】中这一点处理得非常有趣——最接近历史形象的剧情中人物可能是因为悲剧和重压而纵火的可怜老头霍里,他带来悲剧和灾难的同时却怀着狂热的救赎同伴的心,如果你感受到这个人物身上巨大的悲剧与矛盾,那么通过这个配角你已经接触到了民间圣愚形象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乃是【反常光谱】多角度使用圣愚要素的其中一环。
霍里这个人物形象同时让人想起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苦恼》所描绘的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后面当我们谈及圣愚疯狂本身就有独特性时回到这里,你会发现理解圣愚这个概念对理解诸多俄罗斯文本都有帮助。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约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啊……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契诃夫《苦恼》
中文的“圣愚”概念来自于英文对俄语对应词汇的翻译“Holy Fool”,原俄文词汇则是短语“为基督而痴癫的人”的简称,中文“圣愚”的转译其实并不封装这个概念强烈的东正教传统和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历史源流,但非常有趣的是,这一翻译精准地揭示了这一特殊文化形象的深层特点:神圣与愚蠢——对立、矛盾,但统一地存在于单个个体之中。
为什么理解圣愚能有助于你更好地体会【反常光谱】甚至《明日方舟》的所有乌萨斯相关故事呢?
我们不妨来看看圣愚概念在俄罗斯文化的关键性,它深刻地塑造了俄罗斯的民族性,或者反过来说,俄罗斯民族性的诸多特质都可以汇聚到圣愚这一概念中。你会发现圣愚、促成圣愚形成的原因,以及圣愚对产生圣愚的民族的影响,可以成为一个清晰的锚点,帮助你体会俄罗斯民族性里深刻的矛盾、苦难、不安定和对神圣与崇高的狂热追求,因为它们就像雨水,洒在每一段伟大的俄罗斯故事中。
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的玩家与读者,对圣愚本身的认知可能集中在疯癫行为、怪异打扮、东正教式的狂热等程度就够了,但这种趣味还不够。圣愚对俄罗斯文化的深刻影响在于圣愚文化本身包含的有趣特性,就像老头霍里虽然是《明日方舟》本章主线里最明显的圣愚形象之一,但我们不会停留于这个形象本身,因为【反常光谱】乃是对圣愚内涵与外延的完全表达:圣愚文化的有趣特性,会成为享受【反常光谱】整个故事风味的关键。
首先是圣愚与俄罗斯民族性的互相强化。在讨论圣愚与俄罗斯文化的论文中,有大量涉及这一现象的描述,在此引用他们的明确表述:
尽管各家观点不尽相同,但综合他们的观点后会惊奇地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承认,'俄罗斯国民性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具有二律背反的特点'。俄罗斯人不承认中和论,没有中间道路,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喜好极端,任何行为都力求表现得极端异常,已经成了俄罗斯人灵魂广泛性的一种表现。
这种深入骨髓的矛盾,和圣愚是如何产生联系甚至互相强化的呢?
俄罗斯民族是最两极化的民族,它是对立面的融合,追求极端的行为倾向是俄罗斯人二律背反性格的鲜明体现。因而,在俄罗斯‘要么全有要么一无所有’就成了人们行为处事的信条和原则。正是这种特殊的二律背反的性格,使得俄罗斯人把圣愚的反社会行为认作是促进社会生活和谐的尝试:把圣愚的粗野认作是谦恭的表现;把圣愚对通行道德的轻蔑认作是对宗教和精神的关注;把圣愚的奇特装束认作是一种逃避世人敬重和赞扬的方式;把圣愚的到处流浪认作是基督徒忏悔传统的表现。
朋友们,如果我们看向【反常光谱】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的摇摆,这种把水火不容的对立捏合在一起的处理,这种向癫狂中求救赎的渴望比比皆是。在女大公的政治态度里、在女近卫军高级军官暧昧的敌我态度中,更不必说感染者矿工群体的故事中的极端、狂怒、英勇。
如果你很难把握《明日方舟》中乌萨斯故事历来常见的不安定、矛盾和极端,想想圣愚本身所蕴含的崇高与癫狂,想想乌萨斯对这种崇高癫狂的推崇,我想我们能一定程度上会更能够理解故事情节、对话,和具体人物的塑造,毕竟来自这种特殊的文化母题。
伟大的乌萨斯,坐拥万物,却一无所有。
疯癫的流浪者形象在各个文化中都存在,但在俄罗斯被凝结成圣愚和对圣愚的崇拜这一独特现象,它产生的原因很多,在这里我们强调其中一点,就是【封闭的地理环境与落后的生产力】。圣愚文化与沙俄的(低文化)贵族与农奴社会结构是相互支撑的。低识字率、农奴生产模式的低效,使得沙俄普通民众和贵族都倾向于对疯癫行为做出神圣化、神秘主义的解读,这种推崇反过来又强化了神圣癫狂行为出现的可能性。
所以《明日方舟》对乌萨斯文化的地理环境设定做了反复强调。甚至可以说,源石天灾和移动巨型城市的存在,让乌萨斯的封闭与落后的特质被极化了。但对于【反常光谱】来说,产生了圣愚崇拜的客观现实,构建出一种天然的戏剧性结构,这就是矿业工人群像在这段故事的妙处。如果说苦难而深陷冷冽寒冬的农奴,和无论宫廷还是乡野都被密切关注的圣愚,形成了乌萨斯本来如此的结构的话,在这一结构中“穿行”,没有比工人更好的身份。
工业生产带来不同于源石技艺的更高的生产力,它赋予矿业工人人物一种天然的动力,在他们的身份认知中注入一种天然的矛盾:让他们作为穷苦的底层人带着追随圣愚的认知惯性,又谋求冲破枷锁、反抗苦难的立场和行为准则。
就像圣愚之于俄罗斯民族性一样,圣愚把矛盾种在他们身上;他们斗争的方向也不指向圣愚给他们的救赎,但他们的愤怒是神圣的。乌萨斯的圣愚并不是那个圣愚,但圣愚的矛盾并非全部是诅咒,它在他们身上开了花,如火把蔓延在乌萨斯的冰原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圣愚,这是【反常光谱】对这一概念与乌萨斯关系的解构。
可以说,Mantra女士、Raidian回到乌萨斯,凯尔希在研究所的旧闻等等,也都成为了这种解构的一部分。
是的,这广袤的土地上一无所有,因此神圣而疯狂的火于其上奔行。
“毕竟,乌萨斯早已不再需要圣愚。”
——反常光谱 关卡16-19 狂人的誓言
说到不需要圣愚......【反常光谱】有一个颇值得玩味的情节设计:作为BOSS的“那个圣愚”,那个本质应视作邪魔,将矿工引向“国度”的存在,其实是最不符合真正圣愚意向的那一个。与之相对,被它影响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真正承载了圣愚的意涵——或者疯癫、或者神圣,或者在神圣的疯狂的矛盾重压下,脱胎换骨,成就新的崇高。本应披头散发,于众人面前呓语、喊叫,行为乖张,向外剧烈投射自己的异常的才被称为圣愚,但这隐藏在背后的,默然而潜于角落中的行为,恰好是圣愚的反面——然而人们还是会称之为“圣愚”,这在剧情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混淆,引你问这样一个问题:乌萨斯苦难的人们呼唤圣愚的时候,他们到底在呼唤什么?
想要尝试拯救所有人的理想主义者?说梦话的预言家?狂热的反抗者?还是真的呼唤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未知而强大,甚至能杀死内卫?这可能就是伴随着“圣愚”概念,永远如影随形,永远撕扯自身的矛盾。这种矛盾赋予【反常光谱】一种底层的叙事动力。
还有几个小特点可以帮助你感受有些剧情设计的趣味所在。
历史上圣愚的概念是高度政治化的。对圣愚的推崇不只是乡野寻常人寻求信仰慰藉而产生的现象,沙俄贵族对各种行为乖张怪异的圣愚也推崇备至。你会发现【反常光谱】也是这样处理圣愚与乌萨斯社会结构的关系。开场的那一位“圣愚”的形象,指向了沙俄末期最有名的圣愚——妖僧拉斯普廷,这可能也是俄国历史中最出圈和最具娱乐性的圣愚形象。了解圣愚之后你可能更能理解为什么一个连着演讲多日的疯人可以搞得乌萨斯的贵族们精疲力尽。
而高度政治化的圣愚在故事中还体现在两点:首先是贵族与平民都对“圣愚”概念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无论这种关注是正面还是负面的),这会带来“人群创造圣愚”的客观结果,这支撑了雷尔金这个人物复杂的面貌:他是理想主义者、变革者、盲目自信者、苦难难民领袖,他也是圣愚——即是剧情中神秘的“真圣愚”创造出来承载自己目的的空壳,也是“真正的圣愚”,因为他被身边人殷切地期望着,他的神圣的愚蠢拥有工人斗争和底层人挣扎的一体两面。
另外,从历史上看,圣愚的概念被高度政治化,除了体现在沙皇和贵族尊敬和重视宫廷里的圣愚之外,有些沙皇因为信仰的虔诚与狂热,他的行为方式会被披上圣愚的外衣,最具代表性的可能是第一位沙皇伊凡雷帝,不仅相信圣愚,而且他时而卑微谦恭,时而残酷傲慢的极端行为本身就酷似圣愚。在故事中你可以看到乌萨斯皇帝的统治就带有这样的特质——至少,追随圣愚的普通百姓会把对圣愚的狂热等同于对统治者的狂热,这既是一种叙事上的诡计,也是一种客观的表述。
是否可以感受到,在【反常光谱】中圣愚这一形象,还有它外延出的结构,从多个角度支撑起了整章的故事,它使得这个故事并非简单地呈现出抗争和对抗的形态。圣愚这个概念和形象,同时是敌人和朋友,是过去和当下,是阴谋和冲突,是反抗者和统治者,是从远方来和向边界去,是必须要摧毁的和需要被呵护的,是亘古不变的也是从未真正存在的。圣愚是乌萨斯。
圣愚的建构可能源自于俄罗斯精神状态的特殊的三分法:正常、变态与超感。在论文《俄国特有圣愚文化现象分析》中是这样表述的:“欧洲人倾向于二分法分类学,即精神健全和精神错乱。而俄国人却把人的精神状态分为正常、变态和超感觉三类。所谓‘超感觉’,意指感受癫狂精神状态或者从事预言和占卜的能力。依照这一标准,圣愚的疯癫行为都属于‘超感觉’一类,与精神变态、精神病、精神错乱无任何联系。俄国这种传统的三分法为圣愚的崇拜者们提供了‘科学的’依据。”
你可以简单地把剧情故事中对普通人的圣愚观念的处理视作迷信,但由于圣愚故事的存在,你会发现这其中可以品出更多的滋味来。人们渴望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在正常和异常之间撑起一个空间,圣愚是它的具现。
我认为这种特殊的三分法甚至可以延展出去,不止作为享受和理解乌萨斯故事的支点——这甚至可以说是《明日方舟》世界观设定中隐含的结构,源石赋予了泰拉世界一种特殊的三分法,因为源石病特别是使用源石技艺的人,在泰拉这片大地上正是处于正常与异常的第三类状态。它是能力、也是创伤,它带来了强大和便利,也带来危险和痛苦——这也是一种二律背反,这是值得【辩论】的论题。尝试治愈源石病的诉求,对于泰拉来说乃是一种癫狂的理想。这让罗德岛处在这个三分法中的第三类中。罗德岛是一种广义上的圣愚。从巴别塔到罗德岛,有一种矛盾和疯狂被碾压进了这种苦难之中,这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神圣的疯狂。
总而言之,理解圣愚,对享受这次故事非常有帮助,享受故事才是最重要的。
在最后的最后,Mantra女士在这章的形象非常有趣,圣愚这一概念投射在她身上时,又有独特的趣味。可以借此体会她的名字“真言”的多重含义。
所有寻求解答的人无一例外得到混沌的下场,不停歇地惊惧、狂喜,行为失序。
And we will sleep beneath the earth at last.
静待这疯狂将故事引向它的下一个章节,最终我们自会知晓它是否如众人期盼一样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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