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影之刃零》窥见武侠游戏战斗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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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念：武侠战斗体验的构想

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在游戏中真正呈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黑神话：悟空》的横空出世，让这个问题变得更加迫切。它不仅唤起了大众对东方文化的热情，也促使我不断反问自己：在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游戏语境中，文化的表达应以怎样的形式落地？对我而言，武侠或许是最具代表性的答案。那是一代人心中共同的浪漫想象——仗剑天涯，行侠仗义；踏雪无痕，刀光剑影。无数次梦中，我曾体验轻功飞跃的畅快与生死对决的激烈，那种以身入局、招式拆解的快感，至今记忆犹新。而在电影之外，游戏是最能承载这种幻想的载体，也是最适合构建主观沉浸体验的媒介。
如何在游戏中还原影视作品里那种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武侠战斗？比如《龙门飞甲》、《剑雨》等影片中的战斗，不只是动作的堆叠，而是节奏紧凑、攻防流转极快，招式之间如同电光火石般对决，令人心跳加速。在游戏领域，《流星蝴蝶剑》、《永劫无间》等作品也分别给出了各自对武侠战斗的理解与表达。放眼望去，武侠游戏似乎都在追求一种“博弈感”——人与人之间的角力，不仅是操作反应的较量，更是心理预判与战术选择的交锋。但这引出另一个问题：当对手从真人变为AI，当对招不再来自玩家的即时反应，PVE模式下该如何演绎一场酣畅淋漓、富有张力的武侠战斗？
我试图从武侠影视作品的片段中提炼出自己对战斗的理解与感受。在这里，我并不打算深入探讨“江湖”与“侠义”这些宏大概念，而是聚焦于战斗本身的呈现方式与节奏语言。在我的印象中，真正打动我的武侠战斗，并非邵氏功夫片中那种章法分明、一招一式的套路，而更接近于一种信条：“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因此，我认为武侠游戏战斗的第一个核心要素，是“快”。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动作速度，而是一种节奏紧凑、反应迅捷、攻防流转毫不停顿的战斗氛围。在这样的“快”之上，第二个要素随之显现——攻防一体，高速转换。武侠中的战斗往往不是清晰划分的“我攻你守”，而是在进攻中暗藏防御，在防御中伺机反击。动作之间的无缝衔接，恰恰体现了武学的意境与斗智。第三个要素则是战斗层次的差异化表达。在武侠电影中，不同武功层级的对决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观感：高手对新手，往往是一击毙命；高手之间，则是刀来剑往、寸土不让。
基于提炼出的三个要素，我开始在脑海中搜索那些曾带给我类似战斗感受的游戏作品。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忍者龙剑传》。高速的战斗节奏、瞬息之间的攻防转换，以及清晰的敌我强弱差异，看似全面契合了我对武侠战斗的想象。但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细想之下，我意识到，《忍龙》所表达的，是日本忍者的身法、技巧与杀意，它的“快”更多体现为暴力的输出效率和操作密度，而不是我心中那种藏锋、试探、拆招的武侠意境。它太主动、太明确，缺少一种“以静制动”的张力。紧接着，我又想到了《只狼》。其中的“拼刀”机制——以弹反为核心的架势对抗——在观感上确实更接近我脑海中“刀来剑往、招架对攻”的武侠场面。但同样，我仍然感到有所偏差。直到某个瞬间，我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两个作品在防守表达上，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当角色进入防御状态时，会明确进入一个“被防御姿态”中。而在我设想的武侠战斗中，这种“显性防御”反而显得不够贴切。武侠的对决，不该是“我现在防了”等你来打，而应是一种随时伺机出手的蓄势状态，防守并非姿势的改变，而是意图的潜藏。换句话说，武侠中的“防”是一种以静待动、以攻伺防的气场，是动作的预留而非动作的停滞。这也是我意识到的一个关键设计分歧：动作游戏倾向于“明确化防御”，而我所追求的武侠感，更注重“含而不露的攻防模糊态”。
至此，我也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难题：如何在游戏中具象化“含而不露”的攻防模糊态？
悖论：操作意图难以传达战斗神韵
在游戏设计中，玩家的操作应当获得清晰而明确的反馈。这是交互的基本原则。然而，这种“明确化防御”的表现，在我对武侠战斗的理解中始终显得有些偏颇。在我的想象里，真正的高手往往不会做出“看，我现在进入防御状态，你来打我”这样直白的姿态。武侠中的战斗，是意图的博弈，是藏锋蓄势的对峙。防守并非一种宣布，而是一种含蓄的准备。那么，如何体现“攻防一体”的战斗概念？
起初，我在自己的战斗 Demo 中做过一些尝试。我设计了一种“攻防一体”的抽象操作模型：将防御窗口嵌入攻击动作之中。换句话说，某些攻击动作的特定时间点，具备防御效果——攻中带守，守藏于招。听起来合理，也仿佛具备了武侠所强调的“流动感”。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这个设计。我意识到，这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操作与反馈不清晰，系统行为难以被玩家理解。玩家无法判断当前是否处于防御窗口，也不知道如何主动触发防御。整个设计虽有“意境”，却缺乏“交互性”，最终只会让玩家产生挫败感。在实际体验中，这种设计不仅理解成本极高，甚至有可能彻底违背玩家的输入直觉。于是我果断放弃了这一方案。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派生连招所带来的“输入与表现一致性”，正是我理解中武侠战斗爽感的关键来源之一。类似《忍者龙剑传》《蝙蝠侠：阿卡姆骑士》等作品中所采用的Free Flow Combat System（自由流转战斗系统），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贴近武侠中的“杀人数人中，片叶不沾身”的意境——流畅、迅疾、毫不停顿。在武侠语境下，战斗的快感并不仅源于攻击的力度或特效，而是来自于“我想出手时恰好能出招，连招衔接自然顺势而发”的节奏感。派生连招恰好实现了这种节奏体验：玩家的连续输入与角色的连续动作高度同步，视觉上层层递进，操作上步步推进。这一过程如行云流水，既保留了战斗的主观掌控感，又构建出极强的攻击节奏感——动作紧扣意图，输入驱动表现，这正是我所追求的“武侠式流动”。
启示：从《影之刃零》中窥见一二

在一段忙碌的工作之后，我暂时搁置了对武侠游戏战斗的思考。直到2023年5月25日，《影之刃零》首个PV发布，重新点燃了我对武侠战斗的热情。PV中那锋锐的争锋对决，刀光剑影的交织，鲜明展现了制作团队Soulframe对武侠战斗的深刻理解。这让我很快回想起Soulframe此前的作品——《雨血》系列与《影之刃》手游。手游中自由搭配的连招系统，曾为游戏注入丰富的策略层次。而这一次，《影之刃零》的PV更是让我眼前一亮，感受到他们对武侠战斗表现的又一次突破与升华。也正是这次PV进一步推动了我从关卡策划向战斗策划的转型。
在持续关注这部作品后，《影之刃零》的实机试玩终于发布，教学流程较为完整，清晰地展现了其战斗系统的设计思路。但我所关心的那个问题——“攻防模糊态”是否真正实现——似乎仍未得到解答。试玩中依旧采用“按下防御键→进入防御姿态”的传统机制，防御行为在操作与视觉层面都被明确表达，仍是“宣告式”的防御逻辑。不过，与最初PV中“刀光交错”的印象相比，实机演示中的格挡与反击动作更强调节奏感与演出感，部分镜头甚至展现出攻守难分的视觉流动性。而在处决演出中，角色在敌阵之间的穿插与反杀，也营造出一种近似“武侠式腾挪”的战斗节奏。整体来看，《影之刃零》的战斗节奏并未走《忍龙》式的高速压迫路线，反而更接近《合金装备：崛起复仇》那种偏影视化、演出主导的战斗风格。连招系统也被适度简化，保留派生结构但降低操作负担，使初次接触此类玩法的玩家也能较快上手。在处决设计方面，《影之刃零》还引入了不同类型的处决方式：如小怪杀气值耗尽后的标准处决、多敌环境下的双处决、乃至连续处决，增强了战斗节奏的层次感与表现张力。至此我意识到，虽然这套系统并未完全实现我理想中的“攻防一体模糊态”，但确实在操作逻辑与战斗表现之间找到了某种折中与平衡，并通过更清晰、可控的机制，诠释出一种更易落地的“武侠战斗”表现路径。
我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在设计上，武侠游戏的战斗机制应当尊重动作游戏玩家的操作习惯与心理节奏，而视觉表现层，则可以在不违背操作逻辑的前提下，进一步追求“影视化”效果。这其中的关键边界，是“操作与视觉反馈的一致性”。我始终不认同，也不希望在即时动作游戏中出现操作感与视觉节奏的严重割裂——例如：玩家仅按下一次攻击，却需要等待完整动画结束，才能进行下一次操作，而画面却表现得仿佛完成了一连串复杂操作。这种“操作低频 × 视觉高频”的错位，会直接削弱玩家的掌控感，甚至破坏动作游戏本该具备的节奏快感。这个理念在2025年1月22日发布的《双蛇大破七星阵！〈影之刃零〉蛇年贺岁实机演示》中得到了印证。那场多人Boss战的呈现让我感到惊喜，不仅有强烈的武侠氛围，更有“阵法”式的配合与调度，表现层极具张力。但我注意到，其核心战斗机制并未发生变化，依然遵循玩家输入与反馈的一致性逻辑，这让我更加确信他们所追求的，是一种我称之为——“影视化表现驱动的战斗系统”。这种路径，并非用“表现”掩盖“机制”，而是通过严谨机制承托，再以演出强化体验。某种意义上，这与小岛秀夫在《合金装备》《死亡搁浅》中所秉持的理念——“控制之上叙事，叙事之中还控制”，有着微妙的共鸣。
思考：基于《影之刃零》的战斗表现拓展

《影之刃零》的战斗系统我不在此赘述，已有大量分析内容可在网络获取，我本人也在B站上复刻了其基础战斗机制以做研究。借由这些机制，我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在PVE模式下，如何演绎一场酣畅淋漓、富有张力的武侠战斗？在我个人的战斗设计理念中，AI的职责不应仅限于“出题”，更应作为战斗体验与视觉张力的协同构建者。它不仅是压力的制造者，更是舞台上的另一位“共演者”。具体来说，战斗AI除了提供挑战，也应当通过“读指令”等机制与玩家形成某种默契的配合，在关键节点作出视觉节奏上的回应。这种“配合玩家表演”的思路，能够让战斗AI在不同场景中承载出不同的表现逻辑与张力，从而形成风格化、差异化的战斗体验。
基于《影之刃零》的战斗与场景交互机制，我尝试拓展设计了两类战斗体验：
一场大量依赖场景交互的动态战斗
一场主角大规模厮杀、爽快处决的战斗
关于第一个方向，我的灵感依然来源于武侠影视作品中“飞檐走壁”的经典桥段。我构想了一场发生在室外、高低错落的环境中的战斗，角色可以在屋檐、围墙之间迅速腾挪，形成类似《合金装备：崛起复仇》中“季风Boss战”般的立体战斗体验。与之不同的是，这里不仅仅是敌人在转换空间，玩家本身也具备主动的腾挪能力。敌人通过引导机制将战斗带入新的地形区域，使整个过程呈现出类似影视剪辑般的空间跳转与动态调度，强化武侠战斗的“凌空对招”“借势打击”的感官印象。
第二种战斗，则强调一种更具压迫感与节奏感的“快杀体验”。我联想到《龙门飞甲》中凌雁秋救援素慧容一幕，那种快意恩仇、毫不停顿的斩杀节奏，正是我理想中武侠战斗的一种呈现方式。结合现有的派生连招、处决机制，我尝试构建一套以多段位移+处决动画组成的连续战斗流程，营造出“杀入敌阵、瞬息收割”的表现感。这种设计不仅满足玩家“连续制胜”的操作反馈，也可通过影视化的演出节奏，进一步拉升整个战斗的表现力与氛围张力。
归结：从武侠幻想到机制实践的探索之路

武侠，不只是一个文化符号，它也代表着一种融合节奏、心理和表现的战斗哲学。对我来说，战斗系统的设计，不能只满足操作反馈，还要承载文化意境。真正打动人的设计，是输入、反馈和表达之间的动态平衡，更是一种“动作背后的情绪呼吸”。我的设计理念，始终是从玩家的感受出发。系统不是先搭起来再找乐子，而是要能承接玩家在当下那一刻的意图——我想打、我想躲、我想顺着动作继续出招，这种由内而外的动机，是我设计战斗节奏的起点。战斗，不该只是背动作表，而应该是节奏与意图之间的流动，是一场跟系统互动的舞蹈。它要能让玩家既表达自我，也探索决策；既用操作影响结果，也能感受到“我和角色同步呼吸”的沉浸感。基于这套理念，我总结了自己当前的三个设计想法：
操作驱动节奏：视觉演出不能脱离玩家的输入，它得服务于节奏、回应于动机。
表现承托意图：一个招式不仅代表技能本身，更要表达角色的攻击欲望和出招逻辑以及人物性格。
AI协同表演：PVE敌人的”读指令“不只是用来制造难度，它更应该“读玩家的心”，在节奏点上做出配合，完成一场心理、操作与表现协同的战斗表演。
这些思考，也是我在研究《影之刃零》时逐渐形成的。它没有完全实现我心中“攻防模糊”的武侠理想，但它的很多处理方式让我意识到，在“操作逻辑”与“表现美学”之间，其实是可以找到平衡点的。最终，我相信真正优秀的战斗系统，不在于技能有多复杂、数值有多精细，而在于能不能让玩家在出手的那一瞬间，觉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那种“意到手至”的流畅感，才是战斗最核心的魅力。
以上，是我对武侠战斗设计的一些阶段性思考。如有偏颇，敬请各位大佬批评指正。
一些Soulframe的文章参考：
回答：国产动作游戏《影之刃零》算“魂系游戏”吗？为什么许多制作组都在往“类魂”玩法上靠拢？
回答：《影之刃零》发布蛇年贺岁实机演示「双蛇大破七星阵」，视频中有哪些细节信息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