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永恒的黄昏中,太阳悬挂在天际,向大地投来黯淡、微弱的光。
满面的血污和散乱的头发黏成一团,像一张裹尸布盖住他的眼睑,但透过些许孔隙,垂死的暮光似乎仍刺痛了他。
于是他松开右手,将布满伤痕的掌轻轻抵在额头,似在遮阳,又像打算抹一把脸。
意识到军中好儿郎终究是死尽了,老人的白须同声音一并微颤:
"急报!急报!安国公临战突破,阵斩赵国大元帅,我军大胜!"
赵国侵扰边境多年,时则劫掠百姓。此番大捷,便是一朝扫尽往日屈辱。
城墙上的男人负手看着眼前的盛景,虎目含笑,剑眉微扬,倏而想起出征前妻子的嘱托。于是他轻轻拍了下脑袋,赶紧命人拿来笔墨,又安排亲卫悄悄回府上取来一块牌匾,匆匆写了几笔后随意斩出一剑——剑气如刻刀掠过,四个大字于是被印在牌匾上:
夜色下的国都并不幽暗,因为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这座城市。本是宵禁之时,大街上却挤满劫掠的士兵,烧杀抢掠的噪声喧嚣不止。
大帅下了军令,天亮之后要在这座城里看见秩序,所以他们必须在夜色中抓紧狂欢。
熊熊燃烧的大火终究蔓延到了大宅门前,一块硕大的牌匾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向下坠落,重重地磕在台阶上后猛地弹起,勉强在空中转了半圈,最终还是无力地瘫倒在街道上。
一匹战马疾驰而过,似闷雷轰鸣,随意将路上的牌匾一脚踏碎。
巨大的声响与迸碎的木屑一同飞出,让骑马的军士倏然一惊。于是他勒住缰绳,伸着脖子将头努力往下探,这才看明白被踩碎的是一块牌匾。可惜夜里眼神不好,他皱着眉头盯了半天也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终于看清了那四个字,愣了一瞬,而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咧着嘴笑骂了几句。
带着几声嗤笑,士兵夹了夹马腹,快步追赶仍在收刮的队伍。
男孩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满脸好奇,仰起头看着正在蘸墨的老人。
见爷爷不说话,他的小手不自觉地抓住对方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一阵爽朗笑声伴随着有力的脚步闯进书房,阳光正好洒在青年的脸上,衬得他愈发挺拔。难怪旁人总说,这位将军和他父亲年轻时一般俊美非凡,不似军中糙汉。
老人终于破功,脸上的威严再也绷不住。他随手把笔一放,抱起孙子,咧嘴用胡渣轻轻蹭了蹭孩子娇嫩的脸蛋。随后掏出一个小物件,蹲下来细心地给他戴上。
男孩握着胸口挂着的小铁块思索片刻,恍然到:“喔!这是长命锁,教书先生讲过的!”他欣喜地把头埋进老人的胸膛,用力地钻了几下:“谢谢爷爷!爷爷最好了!”
老人正在调阅军报,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做这件事,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当他坐进书房里,没人敢打扰他。整个帝国的军事状态,便在这一份份措辞严格的军报中,得以清晰具现。
往日嗓门洪亮的国公府大总管,今天却不知为何沙哑了嗓子。
管家黯然道:“是小公子的信。从前线寄来,走的是紧急信道。”
老人终于把这张信纸叠起来,叠得齐齐整整,好好地放回了信封,又仔细地将这封信贴身收好。
管家嚅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默默低头,双手捧着一块烂铁。
他想象中更长久的沉默并没有出现,老人只是摆了摆手。
尖锐的破空声打破了这份短暂的、独属于他的宁静,于是他叹气。
这手臂是如此斑驳,竟像一节干枯的朽木,眼看着就要被飞矢洞穿——
箭矢就这样不容置疑地被他握在手中,一瞬间断成两截。
将断箭随手一扔,他再次握住扎在地上的大戟,而后开始挺直腰杆。
微微佝偻的身躯逐渐挺立,骨头舒展而劈啪作响,他像太阳一般升起——
“我知国都已破!我知无力回天!”煞气飞扬,老将也开始嘶吼。
远处的军阵里,年轻的君王按了按手,身旁躁动喧闹的士卒们立刻缄默。
他温和地看着残阳下的身影:“为何不降?许你侯爵之位。”
“高祖建国,至今共计三百一十九年。文帝中兴,至今共计一百八十一年。先帝遇刺之后,又七十九年。每一年我都数着过,每一天我都在等第二天。但我为这个国家等了多久…….”
他皱褶堆叠的眼皮之下,是一对骤然亮起的金色的眼睛,拥有极致的灿烂与辉煌。
眼中金光爆射,仿若破闸而出的潮水,朝着所有人汹涌咆哮!
这一眼仿佛盯住了所有打量他的人:“你们数得清吗?!”
这一刻猎猎狂风,振衣作响。这一刻磅礴气势,充天塞地。
这一刻老将那独立尸山的身影,竟比大地更辽阔,比天穹更高远。
天子的表情依旧温和,他像一块玉石安然矗立。可他的眼眸中分明有冷光流转:
于是军阵列齐,如同一群漆黑猛兽,朝着前方的原野放肆狂奔。
须发皆白的老将提着骇人的双戟,跃下尸山,杀进万军!
他的身影如此高大,就如当初双肩撑起国家一般顶天立地——
面前的高大身躯已然千疮百孔,无数兵刃凝固在这具“尸体”上。
年轻君王并未因此折损尊贵, 反而亲自伸手,为他阖上双眼。
“自今日起,我大唐将待宋人如国民,视宋地同国土。”
身后,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倏然缓和,白眉也舒展开,叫这位老人显得安详。
他的眼皮终于缓缓合上,像一张落下的帷幕。矗立的身躯轰然倒塌,而后散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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