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缓缓地将车开进绿墙区的街道,眼睛飞速地向车窗外搜寻。
他对绿墙区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他曾经在这里的工厂打工,每天要把卡车上的钢材卸下来,简单的清洗打磨之后送到附近的码头工厂。这些材料在工厂里会变成建筑机械,之后直接装上船卖到世界各地。这些工作在那个年代是很多年轻人假期赚钱的途径,文森特和伙伴们在这里赚到了去酒吧消磨时光的资本。他曾经考虑过在绿墙区找个长期工作,甚至弄一个水手证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然而等到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却发现绿墙区已经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了。
来到绿墙区码头的卡车越来越少,林立的烟囱渐渐停止了冒烟,很多工厂都从这里搬走去了北部的新港口,这片原本热闹的码头工业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得安静。就像是孩子在沙滩上堆起来的沙堡在涨潮时被海浪冲走一样,只留下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绿墙区的那些烟囱,现在就像是死掉的动物尸体腐败之后残留的一根根肋骨,成了一种没人去哀悼的死亡。
文森特想要在黑夜中寻找一些过往熟悉的建筑,但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到一片片绿色的旧建筑。这就是绿墙区得名的原因,码头的潮湿气候让里的建筑外墙上长满了绿苔。当它还被川流不息的货船和卡车包围的时候,没有人觉得这种颜色有什么不好,甚至感到很亲切。现在它被人遗弃,这种颜色看上去就有些伤感,尤其是混杂着铁皮的锈迹和伤疤一样的墙皮剥落,但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没有心思去清除这些污迹。
在海边的破厂区转了一圈之后,文森特把车开进了更破旧的居民区。这里只有几栋公寓,但是他总觉得这里有太多的路口,太多路灯照不到的狭窄小路。当他转过了大概四十多个路口之后,终于看到了那辆白色福特车停在一条漆黑的小巷里。文森特并没有立刻停下,而是又慢慢退回去一个路口将车停好。
他走出车外,微凉的空气扑在他脸上,文森特紧了紧大衣。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都有点怀念地狱了。”魔鬼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有点冷。
“如果你从现在开始不说话,我会考虑尽快把你送回地狱。”
文森特走上残留着积水的街道,脚步声竟然像在半夜的剧院舞台上一样清晰。魔鬼大概也觉得这种时候讲笑话并不合时宜,于是维森特靠近路边的软泥地向那辆福特车走过去。车主故意把车停得很靠近巷子尽头,如果刚才文森特开车的速度快一些的话,他就不会看到阴影中的这辆车。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驾驶座上并没有人,文森特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发现车门被锁上,后座只有一些报纸和快餐包装袋。他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脚下有轻微的响动,一只猫从前轮后面走出来,和文森特的目光相遇了。毛茸茸的东西立刻停住,黑色、棕色和白色的毛在微微的抖动着。文森特也没有动,双方僵持了几秒钟,猫确定对方没有敌意之后贴着墙边走进了阴影。文森特看着她有些肥硕的身躯消失之后把目光收回来,发现她刚才藏身的轮胎那边有一缕烟冒出来。那是一枚骆驼烟的烟头。他知道皮特·威利斯抽骆驼。威利斯应该离开没有多久,很可能把车停下之后坐在里面抽了一支烟,然后才下车去办他的事情。
人们在办重要的事情之前会给自己一点时间抽根烟,考虑一下细节。这会让人冷静下来,或者更兴奋。无论是哪种情况,文森特都觉得威利斯对他即将要办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把握,因为在另一面墙角他又发现了一枚新鲜的烟头。
他会去哪儿呢?一个靠女朋友跳脱衣舞养活的混混,从一个没有露面的神秘老板那里接到一个任务,去旧工业区制造混乱,让这里的房价降低,没人敢买。维森特一边走着一边摇头:当他从加菲尔德嘴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还以为这是谎话,但走在这里他才知道这根本就是笑话。没人愿意买这里的房子,就算把这里的树上都挂上彩灯,请8岁的小女孩派送免费小饼干,也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住。文森特觉得在这里买房子不如去买墓地,起码墓地里躺着还有邻居,有人来拜访的时候会送花。而这里,文森特简直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加菲尔德提供了他的朋友的房产地址,但是距离威利斯的车停的位置还有不少距离。文森特觉得威利斯不会是这么谨慎的人,况且他也没有必要停得这么远。所以皮特·威利斯到底在哪里呢?
文森特走过两条街道,路过了一些没有灯光的房子,人行道上看不出什么脚印之类的踪迹。手表显示现在还不到九点半,但是这条街就像午夜两点一样安静。他有些迷惑地站在又一个路口前,感觉到魔鬼又要说些挖苦他的话来了。不过当他跨出一步看向路口右侧,一道光拯救了他。
终于,有一个亮着灯的房子了。尽管从文森特这里看过去那只是一些微弱的黄色亮光,但文森特总算是知道自己周围还有活人,这种感觉很不错。他向那道亮光去,一座建筑的轮廓在他面前渐渐清晰。这栋小楼房有着与周围建筑截然不同的雪白墙面,周围的草坪和花圃保养的很好,斜坡形的屋顶十分完整,并没有修补的痕迹。
那是什么?文森特发现了这座房子与众不同的地方,它的屋顶上竖着一根十字架。
“没有什么比一座教堂更普通了。”文森特轻轻地说出声来。
越是靠近教堂,他走得越慢。每一丛灌木的后面他都仔细看过,没有人藏在那里。当他走到这座小教堂门口,他发现这道大门并没有关紧,一条金黄的光线从这条缝隙中射出,正是它指引了文森特。
他站在门口向这条缝隙里面看去,只能看到对面墙边放着烛台的圣坛和墙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很快文森特就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因为门后传来了一些响动。缝隙太小,不足以让他看到里面的人是谁,但是他能确定这个人应该不是教堂的管理者。里面的这个家伙很显然有些慌乱,他的动作很大,弄出了不小的声音。文森特能听见椅子被拖动,什么东西撞在墙上,每一次噪音都伴随着一句咒骂。
文森特继续听着,一种更加奇怪的声音。流水声。他可以确定了。至少是什么液体被倾倒出来。不是水,不是血,而是另一种更可怕的液体,那种有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文森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情况了,他有过相同的经验。结果并不怎么好,一栋学校的四间教室被焚毁,两名教师被烧死。他不想这种惨剧再次发生。
文森特把手伸进风衣外套里,从胸前的枪袋慢慢地拔出凶星——一只巨大的左轮手枪,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教堂的门。
皮特·威利斯正背对着大门,双手抱着一个油桶顺着墙边倒汽油。即使是从后背文森特也能认出他,这个家伙身材高大,却瘦得像螳螂,尤其是一头红发让这个大个子看上去更加不好惹。文森特昨晚见过他在街上打架,是把好手,但是作为纵火犯威利斯还没有入门。墙边并不是个理想的起火点,被帷幔包裹起来的圣坛更容易燃烧,而且那里的蜡烛也很容易解释为意外火灾的原因。可惜街头斗殴高手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仅仅是如何把汽油均匀地泼洒在墙角就让他很为难了,尤其文森特还觉得他很想避免把汽油蹭到自己的大衣上。
然而他越是小心就越是不耐烦,泼出去的汽油还是洒在了他的外套袖口。
威利斯像是受够了这种煎熬。他把外套脱了放在一张长椅背上,把衬衫的袖子卷过手肘,又重新拿起油桶
文森特不紧不慢地看着这一场正在进行中的犯罪,思考着该做点什么。托德·加菲尔德,他的雇主,告诉他只管盯着威利斯如何和上家联络,并没有额外的见义勇为,更何况这种情况下和威利斯接触会让文森特暴露的几率大增。笨拙的纵火犯没有察觉到教堂里有其他人,文森特现在悄悄地退出去完全不会打扰到他,不过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当威利斯泼完了一侧墙角之后转向另一侧,文森特看到了他右手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纹身,像是一个问号。他并没有看清细节。
威利斯倒干了油桶里的最后一滴汽油,把油桶放到脚边,从怀里掏出火柴。文森特决定说点什么。
“把油桶拿到外面再点火比较好。更安全,不会留下痕迹。”
威利斯吓了一跳,手里的火柴差点擦燃。他立刻转身,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支枪。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威利斯有些不自然,文森特看得出他不是害怕,只是意外。
“我建议你立刻把枪收起来离开这里,就像你没看到一样。”威利斯伸出一只手挥了挥,但文森特看到的是他的另一只手向背后缩。
“别,先生,别做傻事。”维森特用枪口指了指那只偷偷摸摸的手。“照我说的做,大家都会很安全。”
简单的对话就让威利斯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老手,于是他把两只手都放在文森特看得见的地方,试图让紧张的局面得到缓解。文森特知道对方在示弱,而理由是自己手里的枪。他继续晃动枪口,示意威利斯往教堂门口走。
“你是这里的居民?还是警察?”威利斯小心地盯着文森特,“你抓住我了,然后呢?”
“我还在考虑。”文森特实话实说,“我暂时能想到的是你先把枪给我保存。”
威利斯照做了。他缓慢地从背后拔出一支.38口径手枪放在地上,轻轻踢给文森特。文森特把枪拿在手里看了看,像它原来的主人一样把它别在后腰。
“它挺管用的。”威利斯失去了武器之后反倒有些轻松,“很可靠。”
“可能吧。我能理解一些人比较怀旧。”文森特点点头,然后故意装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问:“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为什么要在这里放火?”
“如果你想问我问题,那你打错主意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威利斯坚决地说:“你可以带我去警局,让警察来对付我,我保证他们不会比你多知道一个字。”
“不要这样,你这是让我别无选择。”文森特做了个为难的表情,“这个社区最近很不太平,出了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在寻找要为这些事情负责的人,并且很想给这个家伙一点教训。”
“哈,你说得很对,我不能杀人。”文森特打量了一下威利斯,“你真应该庆幸发现你放火的人是我。换成是任何一个住在这个社区里的人抓住你,恐怕都要把你的脑袋里灌满汽油之后点一把火。”
“要么打死我,要么就再想几个真正可怕的手段来吓唬我吧!”
文森特并不想把他怎么样,甚至不想把他交给警察,如果那么做的话就断了威利斯和他的雇主的联系。不过现在这种局面总要有个合理的了结,不然他就要把枪还给威利斯让他走了。文森特决定敲诈威利斯一点钱,然后放他走,就像一个普通的流氓那样做。就在他还在酝酿怎么开口的时候,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了。
“没人会在这里开枪。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
文森特和威利斯同时把头扭向门口,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教士长袍的老年男性,他的胸前的十字架和手上的圣经展示出他和这座教堂的联系。教士对于面前有人持枪威胁另一个人这件事似乎并不害怕,甚至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但是当他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并且看到地上的油桶时,还是紧张了起来。
“有人想在这里放火。”文森特并没有放松对威力斯的注意,一边举枪瞄准一边问:“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的,我是安杰洛·马西森神父,这个教区的负责人。这间教堂是由我管理。”
“如果我没有拦住他的话,整个绿墙区的人都能看到一场大焰火表演了。”
“上帝保佑你,拯救了我们。”神父长出了一口气,“你是附近的居民吗?我没有见过你。”
“不,我不住在这里,我是来附近找一个朋友。他并不在家。”文森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管怎么说,感谢你的挺身而出。”神父有些激动,“最近我和这里的居民都经历了很多令人不安的事件,你今天做的事情避免了恐惧的散播。这对社区很重要。”
“我听说了。”文森特有些沮丧,神父的出现意味着他只能通过正规途径解决威利斯的纵火行径了。“你觉得是这个人干的吗?”
“我不知道,孩子,我没见过这个人。”神父又仔细看了看威利斯的脸,“呃,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把他交给警察?”
神父小心地绕过门口的两个人,威利斯还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让神父的脚步有些晃。他边走边看着四周地面的汽油,还差点踢翻了油桶。他很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这种局面显然不是他能从容面对的。马西森神父手扶着长椅的靠背向圣坛走去,在圣坛的旁边有一扇小门通往教堂的后方。当他经过圣坛的时候,失去了椅子做支撑的手臂颤抖着碰倒了一个烛台。
圣坛上有很多的装饰陈设,那是象征神之子的崇高威严,但是现在却成为了灾难的帮凶:蜡烛落地之后点燃了地毯,火舌迅速地沿着桌布向桌面攀爬。神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叫,文森特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的一瞬间,威利斯没有半秒钟的迟疑就开始向门口跑。他距离门太近了,当文森特反应过来把枪口移向门口的时候,威利斯已经跑了出去。
文森特可以追出去,结果是他一定可以击毙威利斯,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而且他还不知道起火点那边的情况,尤其是他不清楚汽油有没有蔓延到圣坛附近。于是文森特眼看着威利斯的背影跨过街道,飞速消失在那片金色的光域之外,然后收起枪跑向神父。
神父慌乱的挥舞着双手,却被猛烈增长的火焰一点点逼退。文森特注意到他正在向墙角退,而那里正是威利斯泼洒汽油的地方。
“不要后退,神父!”文森特边跑边喊,“到我这里来,过来!”
“哦,上帝啊,我太不小心了,我本应该更小心一点!”神父几乎是扑倒在文森特怀里,“我太害怕了。哦,原谅我。”
“你没受伤吧?还可以走路,很好。”文森特做了简单的检查,认为神父唯一的损伤是他的情绪。“现在你站到大门口快喊人,大声喊着火啦,喊谁来都可以。但千万不要走出去,那个放火的家伙可能还没走远,他可能还有第二把枪。”
神父捂着胸口晃晃悠悠地跑到门口开始大喊救火,文森特于是去检查那张燃烧的桌子。很幸运,就像文森特之前注意到的那样,威利斯并没有把汽油泼在圣坛附近,所以现在的情况还没有失控,火焰只占据了桌布的一角和部分桌面。但这张桌子是木头的,再过一会儿就很难说了,更何况火如果向上烧到墙上的帷幔就会真的不可收拾。文森特考虑了一下把桌布扯到地上,却不敢再扑打,他无法保证火星不会飞散到汽油上。
“后面!那扇门后面的走廊,走到尽头就是洗手间!你可以拿桶接水。”神父的嗓子因为大声呼救已经有些哑,“需要我去弄水来吗?”
“这里有汽油,神父,你不能拿……”文森特不想多做解释了,“别的什么,除了水,那种烧不着的东西!”
“沙子?门外有一堆沙子,我本来打算重新铺一下后面的路……”
文森特没时间听他再说,冲出门外看到那堆沙子,用铁锹往桶里装。他一边干活一边扫视周围,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街对面的一栋房子后面。那不是威利斯,比威利斯矮一些,但更结实。他喊道:
那个黑影听到这句话立刻消失了。文森特继续专注手上的活,装满一桶之后提回教堂里。火势没有扩大。他让神父继续去外面喊人,自己把沙子撒在火焰根部和周围,确信这些火焰跳不出这个圈子。
“有人过来吗?”文森特看到马西森神父还在门口大喊。
“没有,可能没人听见。我刚看到有个人影跑了,好像不是那个放火的人”
文森特赶到门口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威利斯逃跑的方向。夜色和乱七八糟的建筑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掩盖住了,他还看到一些原本亮着的窗户灭了灯。残余的光亮之中好像有个人的背影隐匿起来了。
“看上去有人宁可看着上帝的领地被烧也不愿意出来帮忙。”文森特把枪收起来。“真是个冷漠的街区。”
“最近大家都不太好过,他们要保护自己无可厚非。”神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火已经不在那了。“嘿,你把火扑灭了?”
“啊,谢天谢地。”马西森神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想这里已经安全了,如果那个家伙不再回来划火柴的话。”文森特四下打量了一下, “不过我认为你最好还是打电话给消防队。你这里有很多蜡烛,而汽油也不容易弄干净。”
“你说得对,我自己没办法处理好。”神父承认道,“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别在意这些事情了,我只是不想让这房子着火。”文森特说着已经走出了教堂大门。
“孩子,你做了一件好事。”马西森神父的语气让人感到平和,“我真希望这片社区有更多像你一样的人,愿意为维护真理而行动的人,听到上帝感召的人。”
“神父,这就要看你了。”文森特向他微笑了一下,“这是你的工作。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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