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彼此缺乏理解,尽管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独一无二的造物,但陷于无情的杀戮……然而,每个人都不仅仅为自己而活,而是代表着与世界之间独特、重要、非凡且具有偶然性的交融,因此每个人的故事都永恒而神圣,而每个人的一生都意义非凡。每具肉体的精神都独一无二… 如今,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何为人。恰恰是无知让他们能够安然地面对死亡。”[1]
赫尔曼·黑塞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他的思想及其变化与两次世界大战息息相关。一战(1914-1918)的爆发是黑塞思想转变的关键点,他的早期作品如《德米安》(Demian,1919年出版),就是在战争结束后立即推出的。 这位始终主张反战思想的作家到了二战(1931-1945)前后,在流亡瑞士期间,继续以其作品抵御时代的喧嚣与暴力。《荒原狼》(Steppenwolf,1927)中哈利·哈勒的痛苦彷徨,象征着两次大战间隙欧洲知识分子在集体狂热与个人自由之间的撕裂。黑塞从1931年开始构思《玻璃球游戏》(The Glass Bead Game,1943),到1943年全书问世,整整用了12年,最终于在二战结束后的一年(1946)在德国问世。而这本书也在后来消除了我曾经对他思想的所有偏见。
要深入了解黑塞的思想及其变化,首先需了解在《德米安》中提出的“两个世界”的概念,在该书中,这两个世界一个是代表着安全、秩序、和谐的光明世界,另一个则是代表着与之相对的罪恶、本能、混乱的黑暗世界。[2] 《德米安》的少年辛克莱原身在光明世界,因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与青少年常见的合群的想法,被流氓克罗默引诱、利用,于是一步步走向堕落的世界,好在有德米安伸出援手,帮他摆脱了那个世界的蛊惑,但与此同时他也深知雏鸟尚未靠自己的力量破茧;《悉达多》的青年悉达多以为自己已然超凡脱俗,对精神苦修与世俗享乐双重否定,但后来在这种否定中开始思考寻求自我[3];《荒原狼》的哈利在狂野本能与“市民阶级”的平庸之间痛苦彷徨,灵魂沦为战场[4];即便是在《玻璃球游戏》那纯粹的精神王国里,克乃西特也一直听到来自世俗世界的呼唤。[5] 为何会强调如此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观念的雏形或许暗藏于此:
“但这表明,你没有随心所欲地生活,这肯定会有坏处。想法只有实施之后才有价值。你也明白,光明的世界也仅是一半,而你和神父一样想要掩盖另一半世界,肯定不会成功。只要意识到了,就没有人能成功掩盖。”[2]
这两个世界其实正如人的 两极性 ,我们大多心存善念地探寻自我,向往光明之境,寻求平静,但若仅是如此,仅限如此,依旧会坠入裂缝之中,被另一个世界所捕获,从此堕落,一蹶不振。 何出此言?因为这种一味寻求光明、 逃避 黑暗的思想,并非基于认清恶之面目后的自主行善之举。 究竟是认识到善的本质,出于对恶的厌恶才行善?还是仅仅为了迎合“大他者”所赋予的社会规训?二者存在巨大差异。后者由于其道德根基来自外部(社会规训),一旦这种外部支撑遭到背弃或质疑,其思想的根基就会被动摇,进而怀疑自身信念。这些席勒式的、道德纯粹却脆弱的理想主义者,最终反而会成为对既有秩序最具破坏性的力量。 正如这些 阴影 之于辛克莱、悉达多与哈利,面对两个世界的失衡,任何尝试压抑、忽视或否定其存在的做法,任何只承认灵魂唯有“一”的企图,最终都会让个体陷入痛苦不堪的境地,并抹煞了探寻自我的可能性。
“用理想观念填充意识是西方神智学的特征,我们不会直面阴影与黑暗。但是一个人并不通过想象光的形象而受到启迪,而是通过认识黑暗。” [6]
因此这两个世界的客观存在逼迫我们必须正视它们,欲抵至善,必逢其恶,单纯的善是幼稚的,黑塞也并非强调必须在两世之间摇摆,而是直面并整合这些旅途上的阴影,将“一”化为“多”。 正如古语所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7] 这种从“对立”走向“统一”的尝试,如草蛇灰线般伏脉于黑塞的整个创作生涯,在后续作品中这两个世界的释义愈发丰富,成为了人类探寻自我密不可分的存在。 我们可以通过黑塞作品中直接引用的一些概念来做进一步解释:阿布拉克萨斯的神魔善恶二元、湿婆坦达瓦灭世之舞(又称灭世之舞)的生灭变化、道教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的阴阳、无为思想。
“鸟儿破壳而出,蛋壳即世界。人欲诞生,必先毁灭世界。鸟儿飞向神的怀抱,神之名阿布拉克萨斯。”[2]
《德米安》作为我阅读的第一部黑塞小说,在阅读过程中我如辛克莱般时而对黑塞/德米安的思想产生质疑,时而又感到认可,但始终处于一种警惕状态。 而在《悉达多》里这种感受更为强烈,故事内核也大体一致,一位婆罗门为寻求阿特曼,即所谓内在“我”之源泉,竟抛弃父母给予的富裕美好的世俗世界,跟随苦行者行沙门之道追求“苦修”之理想。 二者在这寻求自我的道路均由光明走向黑暗,向往世俗之诱惑,甘愿沉沦堕落,最后受某人某事幡然醒悟,从此走向和谐正道。 我相信,部分人之所以不喜欢黑塞文学,很大程度是由于小说这种情节的编排上 “功能性”过强,似乎主人公每当受到某种思想启迪,感召,觉醒后便能立刻遇到能改变他处境的人与事。于是在我们这种对宗教始终保持观望与警惕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教育里,这些字眼更像是用来“传销”的卖弄,不过是为了吸引你入教的工具,但与此同时我们又会发现一个似乎有些矛盾的地方:入教?但是劝你入什么教?正如他本人所言:
“我一生未曾脱离宗教,一日无它亦不可活。然则纵无教会,我亦能度过此生。”[8]
当一个灵魂满足了基础的物质需求后,便会开始寻求精神的食粮,他将试图接受各种思想的洗礼,但与其说是寻求智慧,不如说是步入沉沦的开始,由于尚且缺乏“自我”的认知,于是这个顽固又多变的笃信者,这个未开化的末人,这个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了其沉沦: “ 你应该 ”——他如 骆驼 般承载重负,贪婪地背负着这些沉重但缺乏清晰完整认知的思想,“精神也匆匆奔向它自己的沙漠之中”。他对那些思想一步一叩,如苦行僧般将自我寄托于“宗教”之上。深信只消不断背负便可探寻真理,但很快地,他变得越来越劳累,胸口也开始越来越沉闷压抑,此时的他还以为呼进的是那巍峨山巅之上稀薄的空气哩。[9] 为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承受苦难,却被苦难裹挟,承受苦难被异化成苦难本身即是价值。于是他赞美苦修理想,将这重负视为真理的恩泽,如饮甘露,虔诚地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将生存的意义寄托于此,反倒将苦难奉为真理。[10] 所以为了逼迫这查拉图斯特拉“下山”, 共时性 (Synchronicity)发挥了作用,用我以前一篇文章的释义即是:“无直接因果关系情况下,事件之间展现出有因果的联系。”[11] 当然,这种非科学的概念应当被我们视之为过程,仅是展现一种感召的 阶段 ,但确是有必要存在的。正如之于贝阿朵莉斯/皮斯托留斯之于辛克莱,伽摩拉/乔文达之于悉达多,出于潜意识中真实的渴求,他终将遇到她/他,最后从我中见她/他,从她/他中见我。
黑塞通过阿布拉克萨斯,湿婆坦达瓦灭世之舞(中期辛克莱与克乃西特的思想)也正是揭示了这种 “ 她/他 ” 对立统一的本质:阿布拉克萨斯作为将神性与魔性、光明与黑暗、精神与肉欲(例如阿尼玛与阿尼姆斯)融为一体的“神祇”,象征着辛克莱必须接受自我中的全部——包括那些被社会道德所压抑和否定的部分。而湿婆的“坦达瓦之舞”,更是直白地展现了毁灭即是新生、界限即是自由的循环。 现在我们暂时得出了一个阶段性结论,人若要探寻自我,必先主动毁灭这些遮蔽我们世界的蛋壳,去啄出一个孔隙,或者掷出一柄 锤子 ,以大胆撕裂自身的形式去直面它。于是我们化身狮子,开始学习 否定 ,并对这条名为“ 你应该 ”的龙低吼,用炯炯的目光警惕地盯着它,以“ 我要 ”来一决胜负。[9] 本能与自欺(待续)
[2][3][4][5]《德米安》,《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球游戏》,赫尔曼·黑塞
[6]《哲学之树》:炼金术研究,卡尔·荣格("The Philosophical Tree," Alchemical Studies)
[8]Hermann Hesse: Betrachtungen - Gesammelte Werke Band 10, Suhrkamp, Frankfurt am Main 1987, S. 73, Mein Glaube (1931), ISBN: 3518381008 -----------------
原句:Ich habe nie ohne Religion gelebt, und könnte keinen Tag ohne sie leben, aber ich bin mein Leben lang ohne Kirche ausgekommen. 此处为自译。
[9][10]《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道德的谱系》,尼采
[11] 百度百科:共时性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5%B1%E6%97%B6%E6%80%A7/22097085注:后续章节将沿用本篇参考文献序号。新增引用的参考资料将依序继续排列,不再重复标注已有的资料来源。
PS:下篇会尽快赶出,敬请期待。 笔者才疏学浅,还望各位海涵,批评指正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