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告诉他末日将临,世界沦为一片焦土时,他选择了接受。
刚出生时,他透过眼泪看向四周,将眼前人当做天国的幻影。
接下来十六年,他孤僻的成长,冷漠对待所有人,与另一个孤独者相遇。
在那个清晰的梦中,死亡遍地,乌云遮日,污秽的巨物如卫星般漂浮在大地上。
如果未来是末日,他就跨越那扇门,去往那个梦,继续令人心碎的孤独。
他睁开了眼,知道自己坐在摇晃的马车上,街道的喧闹渐行渐远,只有右臂的触感具备实感。他回过头,刺眼的光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的绿眼睛有些生气,脸上每个雀斑都长着孤独的边缘。她的声音终于让他回到所谓的现实。
“已经到了吗?青禾。”他和少女下了马车,走向一扇灰暗古朴的大门。大门被僧侣拉开,露出素雅的庭院。
院中长着一颗空心巨树,树内供奉着北方的神明。神明的外形是身披盔甲的女武者。祂周围伫立着数尊神使木雕,其中就有江家的图腾——独角兽。
江尘拜了三拜,墨守仪式,却无丁点虔诚。他接过玉刀,感受着温润的触感,用它划过手掌。玉刀圆润的刃边在他掌心割出一道血线。几滴鲜血从伤口溢出,飘向神座,钻进祂空洞的双眼。
江尘默默看着地面,闻着干净土壤,知道所谓神启只是种简易戏法。施法者就坐在神像背后。
在神像的注视下,老僧侣开始念诵经文,祈愿武运昌隆。
经文的韵律有古音乐质感,素雅空灵,让江尘忘却尘世,飘向白茫茫的魂灵世界。他这个不信神的人竟在乐声里感到安宁。
他举着玉刀后撤出树心,将它放在青禾事先准备好的匣子内。二人一边低诵经文,一边庄重地离开寺院。青禾由于第一次来,太过紧张,好几次念错经文,经过门槛时还差点摔到。
由于父亲受伤,今年的祭神仪式由江尘主持。有很多人不满这项决定,认为他懒散的性格难以胜任。然而众人也找不出合适人选。江尘的两个幼妹自然不行,母亲是外姓,祖母也已年迈,都主持不了仪式。人们议论纷纷,感叹未来黯淡。这种人竟然是嫡子。
不过,江尘没有证明的念头,也不对未来负责,因为他认定自己将离开这个世界,接着前往末日。
他想平淡渡过,不引起任何异议,不对接下来的时间造成干扰。
颠簸间,周围的喧闹渐渐繁杂。马车经过集市,孩童的嬉戏恍然掠过,留下一颗臭鸡蛋的气味。
“你们在干什么?”青禾朝孩子们喊叫,清朗的声音分外孤独。
那气味让江尘很不舒服,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喉咙肿痛,却是种熟悉的感觉。
在崇尚武力的北方,软弱代表着不详,难以抵御咆哮的苦寒。这是种象征说法,实则是易于丧命兵戈。
马车停在一片松林外,参道蜿蜒在松林内。他们下了马车,穿好祭祀礼服,准备迎神仪式的第二步。参道两侧理应有迎神队伍,手拿苍草,头戴角饰,低声颂唱不解其意的古韵文。现在却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
青禾为江尘抚平祭服上的褶子,动作轻柔而仓促。江尘见她头顶落着一片灰烬,轻轻吹去,搅动乌色凌乱。
二人走上参道,穿梭在明暗交错的松影间,脚步极轻,尽量不打破幽静的氛围。参道是一条曲折的石板路,每个拐角都设有神使雕塑。他们每每经过都要鞠礼三拜。
远处的祭祀现场传来喧闹声,松林里也有几声窃窃私语。
那些私语沉淀出实体,从晦暗处晃荡而出,化作质感粗粝的青年,站立在幻景般的松林明晦间。
他们身体健壮,头带红头巾,身穿白色比武服,趾高气扬地俯瞰着江尘,“北狄止步,圣地岂能被外族玷污?”
“就是北狄!你祖辈是北狄,父亲是北狄,你还是北狄!滚回北方,喝你的草原风去。别来埃隆色诱我们的少主,啊哈哈……”
青年啧啧嘴,“说是牧民,实际就是逃难的草原人。领主好心收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恩图报,屡屡袭扰旅商。现在为了躲税款,又躲回北方去了。”
江尘袖口微晃,一手拦住青年的双掌,指尖平稳,没有丝毫颤动。
顺着那双干净的手,青年窥望江尘双眼,想捕捉他的惧意,却发现古井无波,内心竟颤栗起来。青年旋即收回攻势。
虽然蔑视少主无为,但毕竟是领主之子,与他冲突不算光彩。
青年冷哼一声,后退些许,“英雄救美,但就怕救的不是美,而是婊子。哎呦呦,我真怕我们可爱的少主上当受骗,然后把他往北方一带。我们埃隆就没继承人啦!”
少女的眼泪落入幽微,在他舌尖膨胀成忧郁的气体,挤出干燥的双唇:“青禾自幼伴我左右,不可能有异心。请收回那些话。”
青年的笑僵在脸上,“收回?就这样?我们的少主就这种反应?打我一拳吧,我可是辱没了你啊!”
江尘默不作声,转过身,继续前进。青禾抹掉眼泪,紧紧跟在他身后。
青年咬牙切齿,对江尘喊道:“明天!我要作为比武胜者向你发起挑战,让你一败涂地,让世人看看你有多不配!”
“请便……”江尘跨过祭祀的门扉,知道麻烦事又多了一遭。
随着江尘到来,祭祀现场的喧闹骤然止歇,随后又慢慢浮躁,犹豫地闷响。
巫者从供座前起身,小碎步走向江尘,在他身前两步停下,半跪下来,虔诚地接过装有玉刀的匣子。他将匣子放在供座上,随即挥动苍草,低唱祭神辞,现场随即寂静。
江尘坐在主座,沉静的身体孕育困意,思绪在末日幻觉与祭辞间流转。他掐灭两个世界重叠的可能,否决埃隆陷落于死亡,拒斥青禾尸体的不洁。
祭辞结束,青禾偷偷叫醒他,提醒他继续主持。他宣读事先写好的辞文,音调平和,模仿往年节奏。听者本该昏昏欲睡,落入迷思,却因他的声音烦躁,在底下絮叨,暗讽少主庸常。
江尘借此偷瞥眼明朗的天空,见到日光颤抖,群鸟惊飞。
一位甲士闯入现场,脚步焦急,满脸无奈。他指着远方飘起的一片紫色雾霭,“村镇遭袭,请少主前去探望。”
甲士望着少主冷然的面庞,露出不悦的眉头,“暂且不明。”
“我知道了,走吧。”江尘将主座让给巫者,让她代替主持,自己则缓步越过祭祀现场,走进蜿蜒的参道。
接下来的时间,祭祀草草收场。巫者哀叹渎神的俗世,独自唱起古韵辞,讲述神名勇士战胜恶魔的史诗。众人无暇关注,一直在讨论为什么要带上那个狄女。
和风吹拂,原野上麦浪滚滚。远处的群山山尖披雪,山体长满林木。林地苍翠透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群山间散落着不少村镇。那座建于山脚、被两片林地拱卫的村镇正是他们的目的地。这座村镇上空漂浮着浓密的紫雾。雾气凝滞在风中,有火焰的质感,在村镇地表投下密不透风的阴影。
多年以来,江尘见过最大的祸患是一场狼灾。那些饥饿的狼曾让父亲头疼不已。父亲耗费半个冬天,带着两队人马,深入林间,最终在冬日节前捕获了狼王。狼王的头颅被用来祭祀神明,至今仍垂挂在河岸的神龛旁。即便如此,那次狼灾仅仅死了一个人,丢了十几头牲畜。而从甲士凝重的表情来看,今天的事远比狼灾严重。
“到底发生了什么?卫羽。”江尘沉默许久后终于抛出疑问,音量过小,差点遗落在风中,甲士却听清了。
被称作卫羽的甲士紧握缰绳,手指发青,声音藏着一丝颤抖,“不清楚,巡逻兵发现时就已经一片狼藉了。听说死了一半人。”
江尘回想起那个梦,尸体成山,妖物横行,血液如河水般流溯。
他流连于噩梦,自以为见惯了惨烈,但村镇内的景象依然让他头晕目眩。最先感受到的是浓烈的血腥味,浓烈得仿佛要把人溺死在血浆里。
村庄内部,紫雾盘踞在头顶,挡住天光,让地表暗如黑夜。
三人下了马,举着火把,穿梭在碎裂的建筑废墟间。他们看到人体碎片到处都是,幸存者满嘴癫狂,搜救的士兵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跟着一名士兵走过哀嚎的街道,来到一块巨型肉块前。肉块有一层楼高,大体像头无首的熊。它表皮布满紫色疮疤,后腿溃烂,漏出白骨。
士兵介绍说:正是这头熊袭击了村镇,它残暴地撕毁一切,然后倒在这。接着一团紫雾从它体内飘出,就是头顶那些。
这念头让他感到不安,冲击着过去的认知,像一层冰冷的寒气浸入骨髓。
数年间他经历过的幻象纷纷涌来,拼凑成一堆怪诞的血肉。
他不堪忍受,逼迫自己忘掉它们,将之转化成一种肉体反应。他吐了,酸腥的感觉占据口腔,刺痛的汗水暂且让他头脑空白。随后,他在卫羽怜悯而无奈的目光中跑开了。
江尘跑到山岗上,立于光与暗的分界线,尽可能呼吸阳光的温暖。青禾跟在他身后,保持着距离,担忧地望着他。
自己就算死去,灵魂或许还会越过某个梦,去往另一个肉体、另一个世界。只是其他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回过头,不仅看见了少女美丽的碧眼,还看见汹涌而来的漆黑肉块——那头无首熊。无首熊胸口破溃,断掉的肋骨间挂着人类的残躯,淋漓鲜血染红它的下半身。它冲向少女,似要将她碾碎,化作沉默的骨与肉。
在那个时刻,所有情感都凝缩为果决。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没有空谈,只有一种肉体的直觉。
江尘蹦起来,穿越光暗交界,抽出不知怎么出现的玉刀,朝着空气挥舞。一道洁净的白光从玉刀中迸射而出,冲破直觉的界限,瞬间斩碎无首熊,漫过凝重的紫雾,飞向茫茫天际。
黑暗消失,玉刀碎裂,天光重现,巫者吟唱,死者沉默,凡人困惑。
江尘浑身脱力,落入青禾的怀抱,滚下山坡,在没有死亡、只有少女汗味的梦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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