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个孩子有时候叫大人也感到害怕,有时候,大人的心也不见得比孩子更坚强。
“难道你要带他走,离开莱希亚,远走高飞?”一开始,罗妮这样问流浪犬。
跟着一个被伊森加人除名的罪犯四处漂泊,或是留在莱希亚过正常安定的日子,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难的选择,更别说是做父母的了。
“关心?才没有!我躲他还来不及呢!”罗妮不服气地说,“就算分领司把他抓起来也不会怎么样的!如果小普真的没有偷那些苇丝,他们就找不到证据,最后,他们会放了他,可是如果......”
“如果跟我混在一起,就等于万劫不复,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你毕竟是他的父亲,说不定......他更想和亲人待在一起......”罗妮心虚地瞟了流浪犬一眼,“但是不管怎么说,莱希亚毕竟安全一点......”
之后,流浪犬便不愿再和她说话,他带着她潜进森林深处。他行动迅速敏捷,对无果木林也极其熟悉,这使两人得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抵达莱希亚附近的丛林。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愿意告诉她将小普带出莱希亚的方法。
“想办法把这缕苇丝交给小普,只要交到他手里,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你愿意去哪就去哪,我会把准备好的云水直接送到医馆去。”
“难道仅凭这缕苇丝就能把小普带出来?你没在骗我吧?”
罗妮看着手中的那缕苇丝,它散发出的光泽是罗妮从未见过的,不是金色,而是紫色。
伊森加人的世界有时候非常神奇,他们用苇丝做出的东西,不仅有精妙绝伦的艺术品,还有各种具有特殊功能的神秘器具,比如之前塔姆辛所使用的隐形药水。有一次,罗妮甚至在某本书中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个伊森加科学家利用苇丝做出了一种非常厉害的“书籍读取器”,那是一种放映机器,能够通过直接读取书籍而将书本中的内容影像化。
他将一位著名诗人的诗集放入机器中,机器放映出来的影像是彩色的,没有人或者任何一种具体的形象,只有各种单纯的色彩交织出来的画面。
他将一本冒险题材的故事书放入机器中,机器则立马放映出所有用文字描绘出的画面来,他看到主人公张开嘴巴说话,看到书里其他所有人物的样貌,看到他到过的一切地方,经历的所有冒险。遇到人物的心理描写时,机器则摒除一切形象,改用色彩或是音乐来表现。
读了这个故事后,罗妮还一连做了好几个晚上的美梦。她喜欢图像丰富的书籍,对纯文字的大部头兴趣缺缺,要是能拥有这个“书籍读取器”,岂不是就能把所有的书籍转化为影像和声音了?
故事的最后,科学家渐渐沉迷在了经由书籍转化而成的各种影像中。他觉得,书籍中所描绘出来的那个世界远比真实的世界丰富多彩,伊森加文学家和思想家们用智慧创造出了一个远超尘世的美好家园,那里既包含了现实的一切,又具有现实所不具备的理想境界,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啊,既然如此,何必继续留在现实中呢?
那个科学家因此彻底放弃了现实生活,他立志要将世上所有的书籍“观赏”完毕。可惜,生命有限,书海无涯,就这样,他一直到死都沉浸在那个影像的世界里没有走出来。
罗妮吓到了,她无法想象脱离真实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总之,像流浪犬这样的大人,他们知道并且掌握许许多多小孩子还没有学习过的东西。因此,要彻底弄清流浪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把小普弄出来还是太难了,罗妮只能听命行事,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进去当然没问题啦,可是我一进去,里面的人见到我肯定会问是不是已经成功提取到了苇丝,到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如果他们非要看看我提取出来的苇丝,我又该怎么办呢?”她对流浪犬说,“你给我的这一缕苇丝实在太特别了,我要是拿出这一缕给他们看,他们绝对会被吓一跳的。”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要我帮这个忙,你必须得再给我一缕苇丝才行。
“难道你在伊西多拉待了这么多天,一缕苇丝也没提取到?”流浪犬反问道。
流浪犬居然真的又掏出了一缕苇丝递给她,一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苇丝,没有罗迈琪那缕惊艳,但中规中矩,绝对能交差。
罗妮真是喜不自胜,虽然这是作弊行为,她心里也多少有点不耻,但至少回莱希亚后,她不用被别人嘲笑了!至于真正凭自己本事提取到苇丝,来日方长嘛。
以前,在夜里,他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的时候,曾注意过那些散布在各处的水井,他凝望过它们,那些井口好像是大地的眼睛,沉默地凝望着天空。
那眼睛里没有恐惧与猜疑,让他觉得安心。有时候,对着那些井口,他觉得他凝望的是他自己。
小普没想到自己会被关进这里,他深深凝望过的地方,那不是什么眼睛,而是牢笼。
这里的一切都很潮湿,石壁湿润,空气滞重,小小的斗室里,只有他身下的石床是干的,但它硬得像铁。
有光,墙角放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是用上等苇丝做的,寿命很长,长到哪怕他老死在这里也还会这么亮着。
莱希亚的伊森加人重视什么,这里就剥夺什么,自由、树木、阳光......
进来的第三天,小普已经忘记了时间,他不睡觉,无法分辨昼夜。他盘腿坐在石床上,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坐在家乡的一棵榆树上。
那是斯洛德克的午后,母亲在露台上喝茶,父亲已经出门,不知去了哪里。
他爬上花园东南角的一棵榆树,那是园子里最高的一棵树,阳光好的时候,他会在那里待很长时间,听上一整天的鸟鸣。
那棵树枝干粗壮,叶片茂密,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比露台上的母亲还要高了。他晃动树枝,挥舞手臂向她示意,母亲端着一杯茶,她抬起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他那时正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光,父亲和母亲都在他的身边,在斯洛德克最好的地段,他的家族还拥有这样一座华丽的宅邸和一片宽阔的花园。
他看到赤杨像一个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大绿球挤在花园的东边;绿叶繁密的白蜡树,白色的花朵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刺槐开花的时候,小小的花瓣挤在一起,像一串串硕果累累的葡萄。
小普也爱刺槐,把它的叶片抿在唇间,可以吹出悠扬的哨声。
除此之外,花园里还有其他高大的树种,胡桃、月桂、橡树......
那是一个植物的王国,一片绿色的穹顶,那时的他愿意一辈子生活在树上,他听到猫叫声。
父亲养过三只猎犬,还有一匹红棕色的骏马,他常常骑着它在原野中奔驰。
父亲身材高大,皮肤的颜色和他一样深。他长相俊朗,身材健壮,双目炯炯有神,手臂粗壮又有力,他骑着马,在阳光下奔腾,总是跑到小普爬得再高也看不到的地方......
母亲与父亲相反。母亲不爱动。她钟爱植物和园艺,从未豢养过任何动物。儿时,她曾教小普如何栽种树木,她把侍候树看得像侍候神一样庄严。
小普睁开眼睛,从对家乡的回忆中醒转,他意识到,井牢里闯进了一只猫。
它出不去了,小普想,它也许受了伤,这井牢深嵌在地下,井壁潮湿光滑,难以攀爬。
接着,猫叫声消失了,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人声。是那些银服护卫,他们在说话,在讨论着什么。
小普再次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回到斯洛德克,他正坐在一棵茂盛的榆树顶上......
黄昏,母亲在门廊下呼唤他,他看到父亲骑着马从原野上返回,宅邸点上了灯,窗户里飘出食物的香味......
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变得稚嫩。他仍坐在榆树顶上,他慌张地看向宅邸,母亲不见了。门前,一棵无果木下,站着一个少女,一个他那时还不认识的少女,她穿着绿色的裙子,脖子上,戴着一串紫晶石项链......
小普猛地睁开了眼,回忆和现实交叠在一起,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我叫罗妮!莘——雅——罗——妮!”罗妮没好气地回答,“他们居然把你关在这种地方!你刚才,怎,怎么坐着就睡着了?”
“喂!”罗妮捡起一个小石子投向男孩,石子划过他的脸,亲吻了一下他的眼角。
女孩突然很泄气地低下了头,很快又抬起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被逼无奈......没想到莱希亚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我在外面学了好久的猫叫——”
“我跟那些护卫说,我提取到的苇丝被一只野猫叼进了这里......不过那些护卫还是不让我进,要不是帕瑞萝老师......我来这里是受人所托,看,你拿着这个。”
“这里一定很无聊吧,这本书给你解闷。小普,这本书写得非常精彩,记得,一定每一页都要看,明白吗?”
罗妮把书塞进小普的怀里,她往外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过身来。
“小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然了,你也可以不回答的!”她犹疑地说,“你,你应该,没有干坏事,对吧?”
但她没等到小普回答,就突然自言自语地说着“算了”,“当我没问”之类的话匆匆走了。
小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来到那盏长明灯前,翻开了那本书。
他仔细搜寻着每一页,突然,在某一页的夹缝中,他看到一缕紫色的苇丝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罗妮从井牢里出来,不禁长舒了口气,总算完成了和流浪犬的交易。
不过,流浪犬是被伊森加人除名的罪犯,帮助他,算不算是对莱希亚的背叛呢?
现在,她最该担心的,应该是流浪犬会不会信守承诺,把足够的云水送到泼图柯维医馆去。
罗妮遛出莱希亚,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和流浪犬告别的地方,可流浪犬并没有在那里等她。
林子里一点儿响动也没有,连鸟叫声也听不到,罗妮在附近搜寻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罗妮匆忙赶往伊西多拉,没想到却在半路上遇到了风尘仆仆的塔姆辛,她叫住了罗妮。
“我在伊西多拉还有点事,我到伊西多拉去。”罗妮回答。
“不,莘雅罗妮,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到伊西多拉去。”塔姆辛行色匆匆,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城里有点不对劲......”塔姆辛的脸上居然也出现了忧惧,“不久前,城里突然组织了一批队伍往城外去了,我还没弄清楚他们要到哪里去。不过,根据我一直以来察觉到的异常......总之,如果你已经提取到了苇丝,就不要再回去。”
“带着武器和车马......”塔姆辛突然晃了一下神,“莘雅罗妮,我们分别后,你在伊西多拉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呢?对了,塔姆辛,我听说你提取到了整整五缕苇丝,真的吗?你可太厉害了!”
“一个叫卢奇的人,也是咱们同胞,他说他在伊西多拉遇见了你,难道你不记得了?”
“卢奇......”塔姆辛思考了一阵,“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的名字倒是有点耳熟。”
“他还认识罗迈琪,我在城里看见他们待在一起过,他说他在莱希亚有老朋友。对了,你知不知道,小普被抓起来了,还有,你一定想不到,在莱希亚,地底下,居然有一个隐蔽的井牢,他们居然把小普关在了那里......塔姆辛,你觉得小普他,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坏人,不过,苇丝失窃后,我去过一趟苇丝库,在那里,我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不,那不是仓库的苇丝,它......它的颜色很特殊,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散发着紫色的光......”
“什么!”罗妮像被针戳了一下似的大叫道,“从,从没听说过有紫色的苇丝,那,塔姆辛,你有没有弄清楚那缕苇丝是谁的?”
“真的吗?!这,的确很有可能......那个,塔姆辛,我必须回伊西多拉一趟,我先走了,我必须得走了——我有点东西......落在那里了,我必须得走了!”
告别塔姆辛后,罗妮继续向伊西多拉赶,塔姆辛的话使她对流浪犬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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