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爷,照您这么说,咱们这次麻烦可大了!”二位无常异口同声,谢必安的面色自不必提,连平日里向来满脸堆笑的范无咎也面露愁色。
自僖宗中和元年七月既望之日,钟馗大闹地府、愤而罢帅离了地府独赴人间斩鬼,已经过去七十八年。短短不过七十余载,世间已历五代,十国乱战不休,莫说这飘摇山河中能有几个史家稗官安心挥笔,纵是太史公再世,这世间纷杂怕也是记不明白。只道是“朱梁篡鼎暮云稠,沙甲烽燃几十秋。汴水腥风摧玉殿,点将登台万骨收。”
人间惨如炼狱,阴间也不好过。那集贺已停了多年,鬼帅们拘魂的拘魂、驱鬼的驱鬼,虽说钟馗在阳间斩鬼反倒比以往当差时更倍加卖力,为往日同僚大忙小忙帮了不少,地府一众鬼帅鬼差也还是一刻不得清闲。
要只是忙点儿,倒还是小事。只是不知这乱世不休、佛门兴盛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人间十室九空,那佛殿却如雨后春笋,比之南朝四百八十寺只多不少。借着香火鼎盛,阎罗殿竟直接骑到了判官司、轮回司、阴曹司头上,道门三司的各类判辞文书,一概移交六案功曹递送阎罗殿批审方可按佛门的意思办理。佛门势大,上至五方鬼帝、下至各司官差,只要但凡有些门路,半为香火、半为讨好,都想办法讨了个佛门封号。
那日钟馗说是大闹,其实狼狈得很,四妖冥使被梵音直接震昏,范谢二位重伤倒地动弹不得,温良三眼尽数怒睁,拔锏要上,乔坤知鬼帅们不是对手,拉住温良劝其先共施神行之法,护送同僚们先寻个安全处疗伤,日后再从长计议。钟馗道行深些,还能动弹,连咽几口血泪,一片片捡起那散成碎纸的《摭言》。不顾二位游神苦劝,钟馗心头怒火实在难消,双手用护体红袍按住耳朵,硬是顶着周遭梵音闯至地官老爷府前告状,可惜连地官老爷面都没见到,便被看门小鬼一句“如今怨鬼多的是,再给你们补录几个鬼差便是。”给打发了。那状元红袍一路上本就被梵音震得破如蛛网,钟馗闻言一怒之下将红袍撕成碎麻线团扔在地上,罢了帅位,独去阳间斩鬼了。
拼又拼不过,告又被上面的老爷们和稀泥,余下鬼帅只好将中元之仇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忍气吞声几十年,终于等到五年前柴荣登了后周帝位,幸得柴荣外彰圣武,短短五年间北拒辽汉、南平南唐,兵伐后蜀而收秦、凤、成、阶四州,燕云十六州亦已收其三;内修仁德,爱民如子,免民粮债,又大举灭佛,隳寺拆庙,僧尼归于耕织,佛像铸为民钱。眼看华夏将复、乱世将终、百姓日富,至少中原各州端的是太平了不少。
故而鬼帅们的差事少了些,佛门也随香火骤减而消停了不少,几位道门鬼帅近日里终于在点卯碰面时有点时间和心情寒暄上几句,这几位老同僚已经几十年没好好聊过天了。可今日点卯后,几位同僚刚互道一声安,范无咎和谢必安就匆匆辞了各位鬼帅,要去开封办差。
“什么事啊这么急,前些年补录了这么多鬼差还不够用吗,这些年太平点了反倒您二位要着急忙慌亲自去,再聊两句呗。”温良近日里轻松不少,语气神色变回了往日温和亲近的模样。
温良正要抬手变把椅子,谢必安阴着脸抬手按下温良的手:“后周皇帝驾崩了,跟无常簿上排好的日程对不上,我们得去看看。”
“可惜是可惜,不过如今这年月,好像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温良有些不解,这几年他与乔坤常常聊起这位皇帝,温良白日里见柴荣金戈铁马、护国安邦,乔坤夜夜见其批阅奏章、勤理朝政,端的是一位好皇帝。不过,这几十年里来来去去多少皇帝,又有哪个是按命数善终,虽是可惜,倒也确实算不上新鲜事。
“范老爷,谢老爷,你们可还记得三月庚申日拘来的枢密使王朴王文伯?无常簿上,他还剩阳寿几何?”乔坤向二位无常问道。
“近百年来横死者太多,皇帝们能顾上就不错了,没留意,为何问这个?”谢必安有点不耐烦。
范无咎倒是客气,“乔老爷想必是发现了蹊跷,您稍等,我们查查便是。”说完便掏出无常簿翻查,“乔老爷您真是好记性,日子都记得分毫不差。王朴原本命数七十有九,三月被我们拘来时,年刚五十有四,算来还有二十五年寿元。”
“那你再看看,柴荣还有几年寿元、几年皇帝命数?”乔坤继续着问。
范无咎翻至柴荣一页,不免一惊,“也都是还剩二十五年。”
话说到这里,温良想起他与乔坤此前聊白日里见柴荣如何对敌时,也曾聊起这位柴荣颇为倚重的大臣。这枢密使王朴,明经通史又擅阴阳周易,当年天枢神相诸葛武侯的《隆中对》也不过只算得三分天下,这王朴一篇《平边策》助柴荣几年里便伐定中原,让同擅八卦遁甲的二位游神甚是钦佩,不禁一边“八卦”,一边起卦。算得原是那太原王氏,自两晋至唐末,列祖列宗十一位宰相、三位皇后、无数名臣高士,将后世才气福泽尽数托与王朴,要保王朴成王佐英才,助柴荣为世间开一个太平盛世。这王朴生前也曾为柴荣起卦,算得柴氏应天合人而承龙脉,后周当有二百年国祚,柴荣应有三十年帝位。王朴的这一卦温良与乔坤也曾各自验算,确实所言非虚。
如今柴荣、王朴同年而死,二十五年帝王、国相的寿元和剩下的一百九十五年龙脉,就这么没了,温良心头一紧,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会不会是王氏气数已尽,碰上这些年来龙脉飘摇,赶巧了?”
“今日可是癸巳日,癸为阴水、巳为阴火,阴中至阴,水火不容。那柴氏龙脉再弱,也不至于在这么阴毒的日子驾崩。《彭祖百忌》曰:癸巳日,理弱敌强。今日最忌诉讼谈判,若是龙脉进了阎罗殿,鬼知道佛家要搞什么。别忘了,柴荣可是刚在人间灭了佛的!”向来说话平静而阴冷的乔坤越说越急。
四位妖冥使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倒也没问,反正问了也听不懂,不过从游神和无常们的神色一看便知,肯定是个大麻烦。
“乔老爷,照您这么说,咱们这次麻烦可大了!”二位无常异口同声,谢必安的面色自不必提,连平日里向来满脸堆笑的范无咎也惊慌失色。
“什么咱们咱们的,你们的差事捎上我做什么,我可刚夜巡回来交完差。”乔坤说完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假假的哈欠,只是脸上写满的并非疲倦与困意,而是回避和恐惧。
“去你妈的!龙脉要是彻底断了,人间和咱们谁都好不了!”哪怕封神前乔坤和温良各属周商,死后在地府又斗嘴斗了千年,乔坤也从没见温良用脏话骂过自己。
“只凭咱们怕是不够,事不宜迟,快开神行法,你送二位无常去开封带回柴荣魂魄与龙脉,我去钟南山找钟馗!还在点卯处碰头!”不容乔坤反应,温良便直接吼出命令。话音还未在点卯处梁间散开,温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乔坤上前左手牵住谢必安,右手正要牵范无咎,身后四位妖冥使齐声开口打断:
“乔老爷且慢,我们也去,虽然我们道行最浅,但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这,我怎么带啊!”乔坤回头看向四位妖冥使,一时间犯了难。
还没等乔坤回绝,豹尾便一跃跳到乔坤背上,两只后爪缠住乔坤腰间,一条粗尾又在其上绕了一圈死死捆牢,两只前爪搭在乔坤肩上,将鱼鳃妖使捧在乔坤胸前。
乔坤看着蠢蠢欲动的黄蜂和鸟嘴两个妖使,赶忙开口打断:“带不了了!我这儿可就剩一只手两条腿了,手还得拉住范爷,腿要是缠住可就开不了神行法了!”
“乔老爷莫慌,我是飞禽,它是飞虫,虽然比不上您的神行法,但我们身上没有拖累应该不会比您慢多少,您路上小心,我就笨鸟先飞了!”鸟嘴妖使说完亮出一双白翅,奋力一扇,地府间阴风骤起,一道白影直冲人间。趁着鸟嘴妖使扇出的阴风,“嗡!”得一声,黄蜂也随即消失不见。
范无咎看着素日里冷言冷语的乔坤,现在胸前金锦鱼、后背花斑豹、腰间一条兽爪兽尾做腰带,左手牵着黑无常,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范无咎笑盈盈得递过手来,“乔爷,劳您辛苦,咱们走?”
却说不到一个弹指,温良已至钟南山间,只见钟馗正虚弱地靠在一颗老槐树下,凭这百年槐树聚拢的阴气,吊着一口气。三步之外,一条吊睛白额猛虎正绕着钟馗踱步。见温良到来,这猛虎丝毫不惧,直冲温良扑去。
“好了好了,小虎别闹了,今天有急事。”这猛虎凑在温良脚边蹭来蹭去,这位日游神温柔地揉了几下猛虎的大脑袋,然后轻轻拍了两下,“好了,我找钟老爷有事。”
猛虎依依不舍得低下脑袋,侧退两步让出身子,温良上前与钟馗搭话:“钟老爷怎么了这是?”
“饿的,这几年恶鬼少了,这虎崽子又太能吃……”钟馗有气无力地回道。
说起这大虎,钟馗刚离了地府不久,就在钟南山老林里遇见一只毛头小虎崽子,倒也稀奇,按说公虎乃纯阳之体,遇见钟馗这至阴至煞的鬼帅,既不怕、也不凶,只是一直跟着钟馗不走。这初生小虎莫说吃人,怕是奶都还没断,实在算不上恶虎,钟馗也没杀它,反倒帮它找了几日父母。实在找不见虎父虎母,眼见这小虎快要饿死,正遇见堕入阿修罗道的厉鬼拦路,钟馗与其鏖战多时,终于斩了厉鬼生吞了鬼肉,又累又困,便找了棵老槐树靠着睡着了,槐树阴气最重,钟馗辞了鬼帅离了地府,没了阴俸煞禄,便靠着这点阴气与鬼肉勉强度日,自己都要顾不上了,实在难帮这可怜小虎。可是次日醒来,钟馗却见到这小虎趴在自己肚子上酣酣睡着,那鬼骨头被这小虎舔了个干净,钟馗大惊,凡人被虎吃后化作的伥鬼都够难缠了,这厉鬼要是变为伥鬼可该怎么对付!钟馗把小虎抱下肚皮放在地上,拔出斩鬼剑几欲下手,但又几番不忍心,那小虎睡醒,弓着腰紧紧伸了个懒腰,看见斩鬼剑却也不怕,反倒是蹦蹦跳跳地去扑剑尖。随着钟馗几番抬剑,又几番不忍地放下,那小虎也跟着蹦蹦跳跳扑了一个上午。折腾许久,也不见化出伥鬼,钟馗心说算了,就这么把小虎一直带在身边。
一晃眼这小虎渐渐长成大虎,倒是帮了钟馗不少忙,一般山精野鬼本就不是纯阳猛虎对手,遇见厉鬼,这猛虎也勇猛异常,与钟馗配合无间。只是按说老虎最长不过二十余年寿命,也不知是在钟馗身边久了这猛虎有了些道行,也不知是吃了不少恶鬼积了功德,飞禽走兽魂魄归妖冥使管辖,其中走兽归豹尾妖使,但七十年间豹尾常常借办差来探望钟馗,每每钟馗以为这大虎要去转世投胎了,豹尾都说这大虎不在待办名册内,反倒是每次都要和这大虎打闹一会儿。其他鬼帅办差得闲时也常来看看钟馗,其中温良与这大虎最为亲近。
听到钟馗说自己太能吃,大虎蹲在一旁低下头来,温良笑道:“哈哈,你先自己吃饱了再给它吃嘛。”
“辞了鬼帅,如今世间眼看要太平了,我这一世鬼道也差不多该入轮回了。这虎崽子倒是可能有点什么仙缘,给他吃就给他吃吧。”大虎听到这话,凑到钟馗身侧,一颗大脑袋在钟馗胸不住得轻蹭。
温良语气一转,正色道:“怕是太平不了了,柴荣驾崩了。恐怕得你帮忙,先跟我回趟地府,我给你取点我的私房俸禄补补道行先,咱们边走边说。”
钟馗听完这话,站起身来,那大虎也跟着抱紧了温良的腿,温良俯身摸摸大虎背上的厚毛:“傻孩子,我们要去的是地府,你还没死,又是纯阳之体,去不了的,乖,快放开。”
大虎依旧抱着温良的腿,晃了晃头,不知是想表示听不懂,还是不想放开爪子,还是不想让钟馗走。
“这虎崽子跟着我这么久也没事,又吃了那么多厉鬼,许真是什么仙体,不怕阴气?”钟馗其实一直觉得这大虎有种特别的气息,但那到底是什么却一直说不上来。
“倒也是,那试试吧,不行我再送回来,反正我一来一回也快。”温良一边说一边蹲下,伸出一只手,“不过那就别抱着我的腿了,抱着手吧。”说话间将另一只手高高抬起,递与钟馗。
虎爪与手握紧的一瞬间,二鬼一虎回到了点卯处,温良正要去取这几年存下的俸禄,大虎猛地放开虎爪跃至一旁,仰天厉声咆哮,钟馗也登时间煞气冲天。
“可能不用了。”纵是冲天煞气,钟馗与温良说话语气倒是平静。原来钟馗与这大虎在世间七十余年,拘捕斩杀恶鬼无数,又有不知多少骇厉恶鬼葬在钟馗与大虎腹中,这番修为被冥府阴气一浸,便化为一鬼一虎的道行,钟馗如今力量,比辞帅前只多不少。
“好好好,看来这阴司俸禄确是没有各自修行来的实在。”温良想了想自己那可怜俸禄,贞观开元间倒是攒下不少,自安史后,便是平常日巡也时常遇到棘手差事要散掉不少修为,前几十年里私房俸禄散了个干净。只到近几年些微太平,才又攒下一点,本想借与钟馗,这下拿不出手了。
“我跟乔老爷约好咱们在点卯处碰头,他那边可能还得一会儿,我先给你说下怎么回事。”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温良一五一十将前事说与钟馗,眼看事已说完,还不见乔坤一行回来,钟馗有些担心。
“没大事吧,柴荣灭佛后,佛门香火大不如前,世间也太平了不少,一位游神、两位无常、四位妖冥使,这阵仗还能出什么意外?找你来主要是为了等会儿护送龙脉去轮回司直接投入轮回,咱这边才是硬仗。”
温良话音刚落,乔坤、豹尾、黑白无常身影在点卯处闪出,咕噜噜在地上滚了数圈。停下后,乔坤捂着胸口止不住的咳血,在地上咳出朵朵血梅;二位无常衣冠凌乱,范无咎的白衣渗成了一幅踏雪寻梅图,谢必安的黑衣虽是看不出血色,但看面色,谢必安受伤比范无咎只多不少。豹尾情况最糟,通体锦毛染成了鲜红,身上处处重伤,简直比毛上花斑还多。
温良冲上前去扶起乔坤,大虎扑至豹尾身边替它舔着伤口,钟馗搀起二位无常着急问道:“发生什么了?黄蜂、鸟嘴和鱼鳃呢?”
范无咎从怀中掏出柴荣三魂,谢必安从怀中掏出人皇龙脉,交与钟馗,二位无常焦急齐声:“快!去投入轮回!”
“钟老爷快走!”乔坤凄声大喝,一大口浓血吐在地上,盖住朵朵血梅,化成一滩海上落霞图。
原来虽然近日厉鬼少了不少,但佛门六道中的阿修罗道,不在道家所辖轮回之列,佛门前几十年来在轮回之事上说一不二,地府拘魂使无论无常还是牛头马面,拘来的大奸大恶之人经阎罗殿批审,无不投入阿修罗道,五代间恶人无数,堕入阿修罗者若想脱离苦海,只能遵佛家意思行事。柴荣在中原灭佛,一众阿修罗则至燕云十六州埋伏,算定癸巳日阴损,待柴荣连克燕云三关三州,兵指幽州之时,知柴荣行军之前必亲自险阻之处勘察兵要,在幽州外郊以几十年修罗怨气筑成高台,私下名曰“病龙台”,柴荣不知其名,登台而望,当即病风,撤军返回开封万岁殿,正在显德六年癸巳日驾崩,年仅三十有九。
纵是乔坤神行,妖使御风,赶到万岁殿时,虽柴荣三魂尚在,但七魄被怨气所化恶病所蚀,已散五魄,只留吞贼魄不忘护国安邦、除秽魄仍念尽扫邪祟,二位无常刚勾出柴荣三魂两魄与人皇龙脉,牛头马面便携一众阿修罗杀来。佛门香火只衰了五年,牛头马面法力和阿修罗恶业尚在,鬼帅虽是精兵强将但双拳难敌四手,被团团围住、疲于招架,情急之间柴荣的吞贼魄和除秽魄突然升空,在万岁殿中凌空炸出两团金光,近前的一众修罗霎时间烟消云散,牛头马面也被逼至殿外。一众鬼帅赶忙趁机跳窗而走,一出大殿却看见无数阿修罗已将皇宫团团围住,豹尾一声彻天咆哮,唤来无数猛兽,自己亲作先锋,为乔坤与二位无常杀出一条血路,黄蜂与鸟嘴抓起鱼鳃升空向相反方向飞远,空中鸟嘴和鱼鳃使出毕生道行痛骂一众修罗,为乔坤与二位无常引开部分追兵,直到杀出重围刚有喘息之机,乔坤顾不得身负重伤,背起豹尾,拉上无常,强开神行之法,这才回到地府。
不知牛头马面与追兵何时追来,可惜了这些精彩险阻,乔坤此时顾不上说与温良听。
温良抓起钟馗直奔轮回司,大虎也向着温良钟馗二人闪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只是刚一过望乡台,温良便觉嗓子眼一丝腥甜,这等分量,看来真是真龙天子三魂、天命盛世龙脉!温良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若其成功投入轮回,太平盛世有望,悲的是自己这才跑了多远就几乎要吐血,那乔老爷又是怎么撑回来的……
温良强撑着将钟馗送至轮回司外,佛门这般周密计划,轮回司不可能没有防备,只是,接下来要靠钟馗了……
温良咽了一口血唾沫,“我去为您断后。钟老爷,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愿能再见!”温良说完行了一礼,还未待钟馗回话回礼,便一个神行法闪身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下半个血脚印……
牛头马面和众修罗追至点卯处时,只见温乔范谢四位鬼帅,拖着奄奄一息的步子,横七竖八得走来走去,周身鲜血涌出,顺着裤管在地上拖出道道血痕。
四位鬼帅齐声开口,那嗓音透着糊糊血腥,似乱坟鬼哭:“呵,来得正好。”
四位鬼帅不疾不徐,拖着步子,分走向东北、正东、西北、正西四方,日夜二位游神、黑白两位无常,一日一夜、一黑一白,日者白者为至阳,夜者黑者为至阴,阴阴阳阳间,四位道门鬼帅用周身鬼血,在地府画出了一幅八阵图。四位鬼帅站定,分列杜门、伤门、惊门、死门,踏罡步斗,无生无休……
四位鬼帅脸上此刻均是半张脸笑、半张脸哭,笑起的半张脸上扬起的嘴角流着血、笑弯的眼角留着泪,哭着的半张脸眉梢弯成月牙,咧着的嘴中异口同声:“够胆就来试试。”
却说这边,钟馗在轮回司外却有些犹豫,略微思忖接下来如何应对,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根本没容钟馗细想。可更不容钟馗细想的,是轮回司的两名看门修罗,见钟馗踱步靠近,不由分说上来就打,几合缠斗,钟馗终于劈死轮回司看门修罗,闯至司内。刚才缠斗见他还在想,该如何劝说泰媪那老婆娘即便没有阎罗殿文书,也允许他将三魂与龙脉投入轮回,或者更坏的打算,很有可能少不了与什么金刚、哪家罗汉交手,两个小鬼就要费上点功夫,碰上金刚罗汉,怕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
闯进殿内,钟馗直接被震住了,那地藏王菩萨正端坐殿中,旁边蹲着谛听,已恭候钟馗多时。
钟馗知地藏法力深厚,不敢强攻,又有诸多怨气,不吐不快,开口便问:“我倒要问问你……”
这一开口确是糟了,地藏菩萨何等修为,七十多年前仅凭梵音便震住一众鬼帅,如今虽民间香火衰微,仍是言出法随。钟馗刚一回话,只见闻周遭声景变化万千,似半声虎啸、似拔舌惨叫、似断指痛哭、似油锅滚沸、似冰风凛凛、似火山翻腾、似刀锯吱呀作声……十八般炼狱闪过,四下一片漆黑,只留地藏王背后功德轮泛出莹莹绿光,隐隐照出地藏王庄严阴森的宝相,和谛听如千年寒冰般的雪白獠牙。只一刹那间,钟馗就被传至地藏所在——翠云宫内。
钟馗用扑通扑通的心跳感受着胸前衣襟,还好怀中三魂与龙脉尚在,手慢慢摸向腰间斩鬼剑,这一世身为鬼帅,纵是死也不能做个胆小鬼,大不了拼了……
可钟馗手刚一动,谛听便一声咆哮,震得钟馗六腑似碎、五脏欲裂。癸巳日,理弱敌强。
“众生嗔痴,久陷苦海,老衲欲渡众生脱离苦海,可否听老衲一言?”
不知是被梵音震住还是被谛听呵住,还是此番差距把钟馗吓住,钟馗默不作声,动弹不得。
“得清静者,方得慧根,善哉善哉。不过,先容老衲问你一个问题,你斩妖吃鬼,是为你心中之善,老衲之言可对否?”
这话倒是不错,虽然世人与同僚都道自己手段狠辣,对恶鬼毫不留情,但这斩妖剑下,均是为祸人间、大奸大恶之鬼,绝无冤假错案,这点钟馗问心无愧,便点了点头。
“以恶制恶,是为行善,善哉善哉。你身为道门子弟,认定世间万物,有阴有阳,如日月轮转,阴阳平衡。老衲虽久习佛法,道门易理只是和酆都大帝、地官老爷辩经时道听途说,不知我这说法,对也不对?”
不过这话仍没什么错,但钟馗不知这地藏王菩萨到底想说什么,钟馗仍是辩驳不得,便又点点头。
“阴阳自有平衡,善恶亦是如此。世间众生,有人修善行、得果位、入西天极乐世界,自然便有人得恶业下地狱堕非人道。善恶果报,如阴阳轮转,日愈盛则影愈显,夜愈黑则灯愈明。以此推之,恶愈盛则善愈显,人世愈乱,修行之人功德愈深,贵教先众入武王伐纣之世,而得封东天漫天仙家,贵教经史如此,不知是也不是?”
钟馗没想到地藏王一个菩萨竟与他谈起道家仙众,这话好像倒也没错,钟馗又点点头。
“老衲曾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若是善恶平衡,地狱如何得空?莫说老衲与地狱佛门弟子,便是如你般这些道门鬼帅鬼差,也困在这地狱中,生生世世驱魔斩鬼,永沉苦海,世间众生也困在这善恶果报轮回之中,实在可悲,可怜,可叹。”
钟馗在地藏的话中竟听出一丝如泣如诉的哭腔,可若他真如所言一般大慈大悲,为何纵容佛门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那中元夜横死的一众鬼差,那唐末至今百年间枉死的万万百姓……
“老衲冥思苦想,见你斩妖吃鬼,终于参悟完成宏愿之法——以恶行善,是为大善。世间善恶平衡,若加一切诸恶于我身,我行一切恶业,我承一切恶报,我独守地狱,则世间皆为极乐,众生皆为神佛!毁断龙脉,世间大乱之极恶在我,如商周一战而神封,乱世不息、英雄不止,直至众生皆或登仙界,或入极乐!”地藏的梵音愈发神圣而崇高,那功德轮越来越亮,莹莹绿光中,钟馗看到菩萨低垂的眼角含着一滴热泪。
钟馗感到周身松了下来,没有梵音威压,不再有心中恐惧,只是纯粹的被菩萨如此伟业宏愿怔住,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是好。
“钟馗,话至此时,我再问你,你可愿将人皇三魂与世间龙脉交与老衲?”菩萨不再以梵音问话,而是声如一位慈悲的老者。
钟馗愣在原地,不知作何抉择,若是给了,若真如菩萨所言,最终众生皆为神佛,岂不是好事?可这龙脉一断,人间不知还要战乱多久才能让众生都积足善报,世间百姓,不知还要苦上多少年月。可若是不给,虽然后周有二百年太平国祚,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治久必乱,如此循环,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钟馗想给,可冥冥中又总觉得哪里不对,钟馗左右忖度,没个决心可下。钟馗越想越久,菩萨那功德轮上的莹莹绿光也渐渐暗了下去,地藏王菩萨的宝相,愈发阴森肃穆。
翠云宫内愈发黑暗,不知从何处,不知为何来,漆黑中竟飞来一只蝴蝶,逗得潜在黑暗中的又呆得无聊的大虎扑起蝶来。原来钟馗与轮回司外修罗小鬼缠斗的功夫,这大虎已经寻踪跟来,传至翠云宫的刹那间钟馗听到的半声虎啸,不是幻听,正是这大虎跟了来,悄悄伏在黑暗中半声不出,竟然连谛听都没发现。
看到大虎,钟馗想起自己与这大虎在阳间斗鬼屡遭险境,钟馗想起在点卯处与牛头马面厮杀的鬼帅同僚现在生死未卜,钟馗想到被阎罗殿骑在头上的判官司,想到上至天庭下至地府四处求人讨封号的神仙,想到那只是喝多了闹事就被压在山下五百年的弼马温,想到因为母亲被压山下算是进过牢狱而过不了“正审”一直未得天庭正职,还连累了兄弟也永世做个散仙的杨戬……想到中元那天跟自己巡永阳坊吓得直哆嗦的崔申……心中泛起了一丝疑惑——难道做了神佛,真就脱离苦海了?
钟馗疑惑间,谛听听到了大虎扑蝶的动静,怒吼一声,平日里那不惧恶鬼的猛虎吓得浑身虎毛尽炸,弓起背来,虎尾竖如钢鞭,长大虎口对着谛听不住低吼。
弹指间钟馗一个箭步,闪身上前,将大虎护至身后,仓啷啷天刑斩鬼剑出鞘,冲天一指,却毫无动静……纵是斩鬼剑在翠云宫不灵,钟馗仍剑指谛听大呵:“畜生你想干什么!”
那谛听何等神兽,竟被钟馗这一声呵斥吓得闭上了嘴。地藏的功德轮彻底没了光亮,纵是菩萨心肠,等了许久也失去耐心,“钟馗,老衲最后问你一次,这三魂与龙脉,你到底给是不给?”
“不给!我想明白了,做人也好,做鬼也罢,哪怕是入了畜生道,我也会像这大虎一样,活一世,便尽力护一世太平!”钟馗护着大虎,声音决绝。
“哈哈哈哈!善哉善哉!你若给了,岂不是你也承了一分斩断龙脉之恶?那地狱还如何能空?善哉善哉!今日,老衲终要成佛!”话语间功德轮绽如日晕,翠云宫内被照得亮如白昼,只见地藏菩萨言语虽是大喜大笑,颌尖却滴下一滴眼泪。
那眼泪滴下,未曾落地,便漂在半空,渐渐胀成一个水泡,水泡表面倒映着空空荡荡、唯有一片白茫的翠云宫大殿。
白茫茫的大殿随着诵经声变化万千,炮烙之刑的铜柱上捆着半身已经烤熟的惨鬼自地上升起,直至顶住殿顶,化为殿柱子;地藏宝相正前,幻化出沸滚的油锅,油烟滚滚,似香炉氤氲;伴着诵经声,排排舂臼中受刑恶鬼被捣成碎渣,声声不息;刀山铁树的森森白刃随经声摆动,如菩提临风;被拔舌者排排跪在菩萨前,惨叫与诵经声一唱一和……
泡影中变化万千,只见炮烙之刑的铜柱烧红融化,浓腻的铜汁缓缓留下宛如华表,受刑者皮肤烤熟剥落,点点龙鳞若隐若现。翻腾的油锅中,炸开的热泡绽成朵朵金莲,拔舌者高声颂唱波罗蜜多,蒸笼中仙气氤氲,刀山上珞珈香藤蜿蜒,铁树开出片片菩提,舂臼敲出咚咚木鱼声响,刀锯剥皮者露出点点金身,火山上迸出灿灿佛光……
柴荣三魂与世间龙脉从钟馗衣襟中缓缓飘出,钟馗想拦,可莫说抬手,现在他连眨眼都做不到。钟馗被梵音震得耳膜欲穿,这万千变幻的景象让钟馗目眦欲裂。
三魂与龙脉在这变幻光景中融成两个小球,绕着水泡缓缓越飘越近,水泡倒影中,地藏王座上融如虚幻,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无空,无形无相,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眼见三魂与龙脉几乎要飘进水泡,刚才逗着大虎扑来扑去的蝴蝶在旁边轻轻扇了一下翅膀,倒影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中钟馗看到四位鬼帅与牛头马面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八阵图上躺满了数不清的修罗恶鬼;钟馗看到中原天下缟素,漫天纸钱飘如白雪,柴荣之子柴宗训扶着棺椁泣不成声,大将赵匡胤在前举着魂幡;钟馗看到北汉与辽国使臣喜上眉梢,商议着如何趁后周国葬之机兵发中原;钟馗看到崔申在崔家破旧的老宅藏书阁内,借着微弱烛火,一笔一划认真抄着《摭言》……
“崔申……鬼帅……黎民……天下……”钟馗看到这几番图景,不由得眼角留下两行热泪,许是钟馗这两行热泪亦是大慈大悲,刚才被震住的身体,啜泣着颤抖起来。
钟馗这身体一颤,惊得地藏诵经梵音断了一个刹那。谛听闻听到钟馗抽泣,大吼一声扑了上来,钟馗不及反应,眼见谛听利爪已至面前,耳侧一声凄厉虎啸竟盖过谛听的吼声,大虎身影随着虎啸声一同飞过钟馗耳侧,那谛听的利爪重重拍在大虎额头上,一声脆响,虎骨震碎,那大虎用命帮钟馗挡下了谛听一击。
大虎尸身摔在钟馗身前,钟馗在泪眼中看到虎头自正当中劈开,一道裂痕正正好好劈没了虎头上的“王”字的中间一竖,三横裂作六条短痕,正是至阴坤卦卦象,虎为纯阳,坤为至阴,钟馗终于认出了这大虎身上的熟悉气息从何来,“崔申!!!”
原来那崔申死后堕入畜生道,生前执念只愿来世莫再做个胆小鬼,便投了个猛虎胎,机缘指引之下又来到钟馗身边做个手下。“那崔申名字取得吉利,利通阴阳两间”本是钟馗找轮回司要人时信口说辞,没想到一语成谶……
钟馗彻底挣脱,护至大虎尸身前,怒发冲冠与谛听对峙,谛听吓得赶忙跑回地藏身侧。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地藏见钟馗挣脱,赶忙再次讼起经文。
“狗屁!”钟馗一剑劈向空中泡影,随着剑锋一声凌厉的破空声,水泡应声炸裂。
水泡虽然炸开,刚才看到的崔申抄书的身影却还飘在空中,似听到了什么,竟抬头望向钟馗。崔申看着钟馗,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大虎尸身散成一缕氤氲白烟,与崔申身影融为一体。崔申放下毛笔,起身将刚抄好的《摭言》递给钟馗,笑盈盈着行了一礼:
道贺声一落,崔申身影便烟消云散了。霎时间钟馗手中《摭言》碎成漫天纸屑,钟馗怀中一直留着的中元劫那日收起的崔申的遗物——那些《摭言》纸页,也从怀中飘出,碎做纸屑汇入空中,与那只蝴蝶一同上下翻飞。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地藏见此情景,高声讼经,只是诵经声愈发慌乱。但纵是慌乱,其甚深法力仍将钟馗再次定住,将空中纸屑震成粉末,飘如细雪。
“太原王氏,贺喜冥府状元郎!”油锅中爬出一个浑身焦熟的残鬼,向钟馗行了一礼,应声消散。
“范阳卢氏,贺喜冥府状元郎!”铜柱上的残鬼被铁链绑着,无法行礼,隔空喊了一声,应声消散。
不止五姓七望,不止士林名门,更有许多钟馗听都没听过的小姓、甚至有些不报郡望直接贺喜,一声声贺喜几乎盖过了地藏诵经的梵音,那漫天《摭言》碎成的粉末,竟一缕缕编织成线。
“无人问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萨至。我今宿植善因缘,称扬地藏真功德!”殿外涌来无数修罗恶鬼,助地藏讼唱《地藏菩萨偈》,那缕缕丝线被声浪推来推去,缠成一团乱麻。钟馗也被声浪拍翻,跪倒在地。
那人皇三魂中的胎光魂,和半条龙脉,不知是被声浪还是被蝴蝶一扇,从三魂龙脉融成的光球中飘出,化为身着皇袍的柴荣,“传朕口谕,敕封钟馗为显德六年冥府新科状元!”这一道圣旨,伴着龙威响彻地府五方、七阎罗殿、六案功曹、四判官司……直至十八层地狱最深处。
亿万亡魂在冥府齐声高贺:“贺喜冥府新科状元郎!”将那无数修罗鬼震得烟消云散。
贺喜声中,柴荣身影化作一枚盘龙金扣飘至钟馗胸前,那方才乱作一团的白色丝线,条条清晰散开,连在金扣两侧,那《摭言》本是科举笔记,大唐一百五十五状元哪个不是天上文曲投胎转世,多少士林才子为继往圣绝学、开一世太平而寒窗苦读,个中多少悬梁刺股心血,这一遭经真龙天子敕封、万万士林齐贺,那丝线以先贤绝学为经、士林风骨为维,丝丝缕缕,为钟馗编成了一身纯白色状元袍!
有这经世济民的状元袍加身,饶是地藏梵音彻天透地,也不再能震住钟馗行动,只有心口一缕似有残缺,还是让钟馗心脏感到时不时像被人用手攥紧。
这也差不多够了,拼了!钟馗抄起斩鬼剑正要上前,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儿啊,哈哈哈哈,可算见到了!”一位老太太顶着彻天梵音,步履维艰一步步向钟馗走来。
“快起来,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老母钟潭氏,贺喜我儿得中状元郎!”老妇人颤抖着笑盈盈将钟馗扶了起来。
原来钟馗准备科考时,独去钟南山隐居苦读,家中老母病重也未托人告知钟馗,直到听闻钟馗高中状元将要面圣,才含笑酒泉。不过未能亲眼得见儿子身穿状元袍,成了钟潭氏亡魂执念,在奈何桥前等着不走,因钟馗乃金甲神将投胎,钟潭氏十月怀胎,体内也留了几分神威,无论牛头马面还是二位无常都奈她不得。钟潭氏守在奈何桥前逢人便问,可曾见到钟家状元郎,谁知钟馗状元被玄宗免了,钟馗又是神将托生,撞阶死后直接封为鬼帅,专司阳间斩鬼,可怜老太太在奈何桥前苦等了近二百年,魂魄几乎已经散尽,只凭一丝执念和残留的一点神威吊着,今日听到那响彻地府的贺喜,便寻声硬是走到了翠云宫。
“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钟馗在老母怀里泣不成声。
“诶,哪里话,别哭别哭,莫让泪水遮了我儿俊美。你说这皇上怎么搞的,怎么赐个袍子胸口还缺了一道来,娘给你补补。”钟潭氏心疼地看着儿子,手在口中一捻,搓出最后的一缕神威为针,一丝魂魄为线,凑近至眼前,竭力控制着让手不抖,把线穿过针眼。
“娘老了,不中了,你小子可别笑话娘。”钟潭氏一边说,一边密密为钟馗缝上心口处那一道缺口。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尽,无智亦无得!”地藏的梵音变成怒吼,翠云宫几乎快被震塌。钟潭氏最后的身形,终于烟消云散了。
“娘!”钟馗被梵音和悲伤压着跪倒在地,那一身白袍,好似为老母送终,为柴荣、为万万士子祭奠的缟素。
“你御前撞阶、冥府罢官、取天子亡魂和龙脉为扣,是为不忠!生前不为母送终,死后还要以老母亡魂为衣,是为不孝!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人,怎敢妄言为了天下而阻我成佛!”地藏连经也不颂了,庄严的宝相现在狰狞之极,破口骂起钟馗。
这菩萨的骂声带着彻骨恨意,纵是钟馗状元袍护体,仍是将钟馗手中斩鬼剑震落在地,震得钟馗一大口鲜血吐在剑上。
蝴蝶一扇翅膀。翠云宫如灵山般的景致竟随蝴蝶翅膀一扇,为之一抖。
洒在剑上的鲜血,竟然变成一滩陈酒,那酒中三分剑气、七分月光,整个翠云宫酒香扑鼻,四下景致化为亭台楼阁,俨然半个盛唐景象!
那陈酒缓缓浸透斩鬼剑,剑上无数厉鬼的残血慢慢将酒染红,这半是好酒、半是鬼血的一滩,滴滴升了起来,点点染在白袍上,那状元袍先如雪中梅花点点,再似红日初升,后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直至将白袍染成通红。
钟馗拿起斩鬼剑,紧了紧红袍扣带,一步步走向地藏,饶是地藏无论诵经也好、痛骂也好、求饶也罢,再不能拦钟馗分毫。地藏一侧景致瞬息万变,钟馗一侧的冲天煞气将景致染回阴森冥府,直至整个翠云宫都归复漆黑景象,钟馗一剑斩开地藏身下莲花宝座,一道深渊直通轮回。
却说那半条龙脉与柴荣两魂虽已归轮回,但柴家气数尽丧,只得将龙脉托与后周大将赵匡胤。赵匡胤得后周国祚,黄袍加身,倒也兵不血刃。赵匡胤立碑而誓,赵宋要悉心优待柴家后人,纵是柴荣直系血脉二世而亡,亦封柴家旁支为延恩侯,直至余泽散尽。又挂王朴画像于功臣阁,见之必鞠躬行礼。一时传为美谈。
皇天后土念柴荣有功,为柴家添了百年福泽,至南宋高宗一朝,又寻回一名柴氏子孙名为柴叔夏,袭承崇义公一爵。民间亦尊柴荣为柴王爷,盛传柴王爷舆载三山、车推五岳,供为“南路财神”。
因方前为保钟馗文武两全,那化为盘龙扣的半条龙脉本司圣武,故而一来赵宋江山久未一统,二来重文轻武,实在可惜。
钟馗护龙脉有功,玉帝敕封其为翊圣雷霆驱魔辟邪镇宅赐福帝君,故而不在后世十大鬼帅之列。
天地四方,上下一白,唯有一颗枝干歪七扭八,甚是难看的大樗树,在这无何有之乡显得格外突兀。
一位白衣老者懒洋洋靠在树下,一位白衣年轻人自远处向他走来。
“玉帝不是让你速归仙班吗,酒仙、剑仙、诗仙,气派得很呐,你不去领命,来我这里做什么”老者伸个懒腰,懒洋洋问道。
“你若想喝,自然就有了。”老者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迎风摇了半圈,递与年轻人。
这酒其实一口下去年轻人便醉了,乘着酒意,年轻人也靠着大樗树与老者并肩坐下,攀谈起来:
“子休兄,我有一事不明,搞懂之前,实在愧为仙人,可否赐教?”
“一死生,齐物我,等善恶,不也是你《齐物》一章所言?”李白问道。
“天行有常原随道,岂因神佛更易之?不说我一家之言,便是佛门亦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随天道而求有为,还是免不了轮回之苦。”庄周答道。
“那就怪了,那蝴蝶怎么不算你行有为之事?”李白问道。
“蝴蝶冯虚御风,自由蹁跹,想往哪儿飞往哪儿飞,怎么不是自然之理?天下乱久必治、合就必分,亦是自然而然,再者说,那蝴蝶又与我何干?”庄周反问。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立了大功的钟馗不过是只蝴蝶罢了?”
最后再次鸣谢白老师两次为前文加精放上首页,感谢西蒙大大两次点赞,以及感谢各位机友的肯定和催更,对我是莫大鼓励!
借一篇完结,特别感谢一下机核,鄙人随着年龄减长,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游戏也开始慢慢打不动了,正向着无聊的中年人方向一去不回,还好在机核听了几期文论节目,让我渐渐有点心痒,要不写点东西试试?于是七月份起,开始尝试动笔写作,交到了不少朋友,得到不少支持鼓励,尤其当时开始尝试时就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可能让喜欢的各位编辑老师看到呢?没想到挺快便实现了,还连续实现两次,真是为我逐渐无趣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亮色!
深受鼓舞之下,本来仅构思的(上)(下)两个练手短篇两度扩写,鄙人不才,承蒙大家错爱,不敢辜负大家期望,想着既然大家都说(上)(中)两篇太短,不知不觉写了一万多字,再次感谢机核,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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