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四个虫禽走兽模样的大妖,死死缠着一个青面虬髯、怒发冲冠的红袍鬼汉。
那黄蜂妖飞在半空,六只细脚死死抵住鬼汉胸口,弯折欲断,两对薄翼嗡嗡隆隆扇成了残影;豹妖用一条黄茸粗尾缠住鬼汉腰间,呲着獠牙用力向后与鬼汉拔河,一身黑斑黄锦毛炸成了刺猬,四张利爪紧紧抠地,被鬼汉拖着在地上犁出了数道平行沟痕;鱼妖和鸟妖分别抱住鬼汉左膀右臂,鱼鳃和鸟嘴不停开开合合:
原来钟馗闻言集贺的鬼差全军覆没,又见日游神温良拿出一瓣莲花,知道这一定又是佛家搞的什么鬼名堂,不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边骂诸位鬼帅还愣在这里作甚,一边抄起斩鬼剑就要去找七殿阎罗讨个说法。
钟馗发怒,谁人敢拦?好在黄蜂、豹尾、鱼鳃、鸟嘴四位妖冥使本就不是人,才敢上前拦住力劝。钟馗平日里本就与四位妖冥使关系最好,毕竟这四位妖鬼形表,而钟馗长得也不怎么像人。
范无咎和谢必安手足无措间,望见城隍老爷到,连忙小跑着上前行礼:“纪老爷安,同僚们吵闹,让您见笑了,不知您来我们这鬼地方是为何事?”
钟馗听到这话,也收力停步回头,顺着二位无常上前的方向看向城隍老爷。这一收力可好,鱼鳃鸟嘴黄蜂三位倒不打紧,却正赶上豹尾妖使咆哮一声准备使个大力,这猛一停步,爪没抠牢,那绷紧了的豹尾如卷尺般将他卷着咕噜噜滚到钟馗脚边,钟馗一边疑惑地等着看城隍爷前来何事,一边蹲下为豹妖解开尾巴,再捋捋它炸成蒲公英般的毛。
虽说纪信纪老爷生前曾佯扮沛公,从项羽军前救出刘邦,因而得封城隍之首,死生刀枪的大场面也算是没少见过,但这四妖缠钟馗的场面倒还是真没见过。目瞪口呆愣在原地,直到二位无常又问了两遍,这才回过神来。
“哦哦,失礼失礼!没什么大事,捡到个你们走丢的小差役,这不,给你们送回来。”
纪老爷言毕,侧身让出身后的小鬼,正是红着脸、浑身颤抖的崔申。第一次办差事就迷了路,点卯还迟到了,他又是羞愧又是害怕。
钟馗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抱住崔申,“还好,还好……”
就是纪老爷止不住的抚着心口,钟馗刚才二话不说向他冲来,着实又吓了一跳,当年那目生重瞳、勇武无双的西楚霸王向他杀来时也没这么吓人。
“好不容易回来一个,你别再把人家勒死了,先说正事儿吧。”乔坤阴着脸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毕竟其他鬼帅的手下们可还生死未卜。
余下鬼帅闻言也点点头,阴着脸围了上来,崔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到生前只在母上吓唬自己的故事里听过的鬼帅们围着自己,更加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小鬼,别怕,先坐。”温良倒是和蔼,抬手一点,在重九身后变出一把黄花椅,随后又为各位同僚各变了一把,“都坐,坐,别吓着孩子。”
城隍老爷和鬼帅们陆续坐下,钟馗坐下之前摸了摸崔申的脑袋:“没事,他们人都挺好的,别怕。”
钟馗坐下后接着说道,“点卯迟到现在已经不是事了,不用担心。不过,其他鬼差们都没回来,你昨晚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
崔申心中一惊,鬼差们都没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崔申不敢细想,不过既然鬼帅们不是为了责备自己,便连吞两口唾沫,定了定心神,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自永阳坊北与钟馗一别,崔申开心地想到自己生前一直想来长安看看。惦记了多年,死后可算得偿所愿了,便沿着朱雀大街向北一路小跑,直到进了长安内城才意识到一个要命的问题——自己没来过长安不认识路!博陵崔氏素以家学森严而为士林称道,到了崔申这几辈,也是望子成龙,也是叹世道人心不古,曾经“九州道路无豺虎”的盛唐如今响马蹚将横行,便立下规矩,崔氏学子在考取功名前,除非进京赶考不得擅离博陵,崔申几次央求父亲和叔伯带他去长安看看,都被一句“等你考了乡贡进了尚书省试,自然就该去长安了”给打发了。
民间私藏长安舆坊图可是重罪,便是五姓七望也不敢公然犯禁,崔申连崇仁坊在什么方向都忘了问,便着急忙慌别了钟馗。又逢昨夜中元,星稀云浓,难以认路,只有隐隐间能听到远处似有钟声,崔申怕是什么超度法事,又感到与钟声相反的方向似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以为是其他同僚的鬼气,便闷头寻着气息看能不能找到集贺所在。走了几刻,崇仁坊没找到,却找到了自家祖上在长安旧宅中的藏书阁,乃是那“酒中八仙第四仙,玉树临风美少年”崔宗之的宅子。想来自己生前执念便是考取功名,那缕气息想必是书卷气,于是一边感叹,死都死了祖宗都不忘鞭策自己读书,终究是逃不过读书的命,一边在藏书阁抄了一夜《摭言》。直至约摸着已经过了寅时二刻,便摸索着寻原路回朱雀大街一路向南,刚出城门到了昭国坊,鸡已经开始叫了,崔申不似钟馗道行深厚,不敢见日光,便找了个背阴处躲了起来。昭国坊正是城隍庙所在地界,到天已大亮,城隍老爷仍觉得坊内尚有鬼气,找来一问才知原是个迷了路的新任鬼差,便给地府送了回来。
“福大能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吗?”乔坤素日便爱和温良斗嘴,说话也不留情面。
“你怎么当着钟老爷和重九的面这么说话,夜游太久不会说人话了吗你!”温良反唇相讥。
“你是说??哦!原来如此!那这孩子不还是福大吗?我也没说错啊。”
其余鬼帅闻言皆若有所思,四位妖冥使却听不下去了,“你们俩人打什么哑谜呢!话说明白点。”
乔坤看着四位妖冥使,往温良的方向轻轻一甩头,温良接过话来:
“崔府于内城西南,自朱雀大街进内城,要经延福、嘉会二坊至待贤坊,坊名吉利倒在其次。自正南坎位休门而入,至艮位生门。艮坎为水山蹇卦,卦曰‘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崇仁坊正在长安城东北,他却去了西南崔府旧宅休生,这孩子无意间踏罡步斗、趋吉避凶,真是福大!”温良兴致勃勃地给听得一脸茫然的四位妖冥使讲解着崔申昨夜的路线多么符合遁甲八卦之理。
“呵,世间福祸自有定数,怕是崔家祖宗们不知折了多少来世福分才保下这小鬼,可怜崔家本就气数已……”
崔申从椅子上滑落,瘫坐片刻,掩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列祖列……列祖列宗啊!晚生……晚生不孝,晚生不孝啊!”
乔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任凭温良数落自己也不还嘴。钟馗上前把重九搀扶起来,“没事没事,乔老爷巡夜的,就爱吓唬孩子,别信他的。你家祖宗保佑后代是做善事,来世会有好报的。起来吧,别哭了。”
重九也不知道该信谁,不过,他更想相信钟馗大人。重九抹了抹眼泪,借着钟馗双手力道,起身坐了回去。
崔申的事情搞明白了,其他鬼差的下落似乎也有了眉目。相反方向的钟声,那便是崇仁坊的资圣寺无误了。之前知道虽然这一瓣莲花明明指向佛家,但作为证据还是不够。若任由钟馗直接去讨说法,怕是事情查不明白,反倒落下个污蔑的口实。
“这下好了,人证物证俱全,我们走!”钟馗起身拉着崔申的手就要去阎罗殿。
黑白无常随即起身响应,范无咎和谢必安二位,对佛门怨气最大。自东汉后,地狱佛道共治,两家便摩擦不断,你有判官司,我有阎罗殿,你有五道轮回,我有六道轮回。这些高层的事,其他鬼帅倒掺和不多,最苦的则是二位无常。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同为拘魂使,亡魂到底移送判官司还是交给阎罗殿,就成了大问题。人到底要不要堕入阿修罗道,其实范谢二位没那么关心,但这勾魂的业务压力可是实打实的,二位无常与佛门的两个“牛马”卷得不可开交。
自汉至两晋,再到本朝余懃封为宋帝王,阎罗殿已设七殿。前两次人间灭佛都未能彻底压住佛门势力,民间香火不过多久便春风吹又生。之前本朝武宗灭佛后不过几年光景,牛头马面就又开始公然抢人,如今没过几十年,佛门又几有压过道家一头的苗头。
“轮回也好,涅槃也罢,何为大道,咱们也说不清楚。亡魂自有轮回,可这次欺负到咱们道门鬼帅头上,属实难忍!”黑白无常一唱一和。
“忍不了你又能如何?告上判官司?四判官司判得了哪一殿阎罗王?”乔坤坐着岿然不动,冷言反问。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再说了,咱们手下可是也折了!大不了告到地官老爷那儿去!”温良起身要拉上乔坤一起走。
“地官老爷,呵!那地藏王与酆都大帝、地官老爷分庭抗礼,地官老爷还能为几个鬼差和他撕破脸皮不成?”乔坤依旧不动。
温良见钟馗拉着崔申已经走远,四位妖鬼使吱哇乱叫着紧随其后,二位无常也懒得再与乔坤辩论,转身已经跟了上去。
“你不走是吧?撤!”温良手一掐诀,乔坤坐着的椅子凭空消失,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屁股蹲。
“好好好,陪你走,陪你走。”乔坤一边拍着屁股一边起身。
日夜二位游神还没迈出步子,只见其余鬼帅像巨浪打翻的扁舟般倒飞着被什么力量扇了回来,重重摔在他们脚下。道行过浅的崔申在空中绽成一朵碎莲,只有他在崔府借阳间纸笔抄成的《摭言》散成页页残纸,片片陆续落在钟馗身侧。
十分荣幸(上)篇白老师给了精选,西蒙大大点赞,机友们催更甚多,承蒙错爱,甚是感激!
本来计划随手写个上下两篇就完结,既然大家爱看,今晚就没打黑夜君临,加更了一期(中)篇。
(ps:不要期待过高,本身其实只是想到了一个画面感适合做结尾,于是编了个故事练练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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