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爱情故事是危险的,所以我经历了长久的思想斗争,才愿意把它讲出来。但实则,我早晚有一天会讲的,所谓观点激进讨论又激烈的头脑博弈不过是一场韵味十足的前戏,目的是放大这个并不罕见的故事里僭越的快感。故事的男主角是我高二分班后结识的新朋友,身材匀称、双臂修长,体育课上短裤腿卷起,裸露出山包一样瓷实的肌肉,在那午时尚能出门的夏日迈开大步奔跑在操场上,阳光的铺洒也尚能让人感受到纯正的青春朝气。这也是我为什么能与他成为朋友的主要原因,只需相伴在他的身边,暖意就由外向内传导过来,不一会儿就充满精力,又满怀希望地憧憬起未来。
宋奇伟很喜欢摄影,在老番茄拿到B站“最高人气奖”的那年,他立志要成为同样出色的自媒体博主,于是开始主动承担起学校的宣发工作,因此也成为班里唯一一个不用参加课间操的人。他在B站上的第一条动漫混剪就突破了十万播放量,这使他本就响亮的名声更坚实了,即便互联网这玩意儿在校园里被明令禁止,可学校早就被互联网收纳在内,就连班主任在私下里听到有人提起宋奇伟的播放量,都不由挺直了胸膛。而女主角则要等到他上了大学方才出场。在一个未见雪迹的冬天里稀松平常的午后,她推开教室的木门,一声吱呀,迈进一只冻得通红的足,又一声哎呀,伸进一只提着襻带断掉的拖鞋的手。林安吉就这样闯入宋奇伟的生活,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垒有厚厚教辅书的课桌,坐到他的身旁,小心询问这片教室里唯一的空地是否有人常驻,那副样子,像极了冬眠过后探出洞口的松鼠。那天是林安吉报到的日子,由于疫情她在家已上了半年的网课,对她来说,真正的大学生活才刚刚开始,对宋奇伟来说也是如此。基于每一代老师之口所营造出的关于青春之梦的最佳幻想,便是大学时经历一场悠然自发、没有约束的恋爱,最终,“大学”与“恋爱”混淆成一团若有似无的欲望,光顾宋奇伟每一个燥热难耐的夜晚。彼时,这位高中的风云人物处于自我怀疑的阶段,他正把因疫情而取消专业考试改为文化课选拔的编导类艺考中的失利全然当作是自己能力不足导致的必然结果,于是深陷未能考上北电的怀旧情愫中难以自拔,进而丧失了对摄影的兴趣,B站的粉丝量也在3178上下浮动。林安吉的出现恰到好处,她让宋奇伟重获希望;让许多像或不像宋奇伟的男孩重新找寻到日常生活的乐趣,并将自己内心阴暗的欲望包装成自我进步的动力而陷入自欺欺人的另一重迷津中过活。
“可我只把他们当作朋友,一直以来都这样。”半遮半掩的洗浴间门内,吹风机刚刚停止了躁动,“所以我一直处理不好这些关系,他们一旦跟我表白,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走到了尽头。我真没招了。”
土炕躺起来真有些硌骨头,我坐起身来,一条腿耷在炕外无力的摇晃,眼睛则被花格窗折射过的阳光捉去。电视屏幕的边缘显现出一道扇形的七彩光。林安吉换好睡衣走了出来,她迅速钻进另一张炕的被窝,露出头,鼓动着身子,整体像一条落难的草鱼。不一会儿,她掀开被子,慵懒地舒张颈部,肩上依稀露出一条粉色吊带。
“我没办法答应,但我又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你肯定会更理解我吧,好说歹说咱俩都认识十来年了,你也知道我没怎么谈过恋爱吧。”
“其实我跟他委婉的说过……”我语速缓了下来,林安吉最讨厌别人吊她的胃口,她急忙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为了能让宋奇伟在单恋中不那么自卑,我只能这么说。这一段发生在他对林安吉心生好感的第五天,之所以我能准确知道这个时间节点,是因为他为此专门给我打了一个三小时二十八分的微信电话。当时我从图书馆出来,朝宿舍的方向走去。进入三月的长春依旧寒冷,路旁的草木毫无涌现生机的征兆,表面斑驳的砖墙根部突出几根生锈的钢筋,上面挂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那是几日前沙尘暴到来时的赠物。宋奇伟的电话让我很是惊讶,得知他求助的事情更让我兴奋起来,竟忘记身边的萧瑟,一心跳入手机中做他的情感导师,那投入的程度,像是要把他多年来给予我的温暖全然奉还,光芒还要再甚一些。幸亏宋奇伟与我相隔千里,这才让他的魔法失效,而尽显我能言善辩的本事,但有一件事他永远也想不到,那就是林安吉与我是发小,上下楼。小学时整日与一大帮朋友打闹在一起,冬日溜冰,夏日呲水枪,奥比岛都共用一个账号。我深知林安吉不会喜欢上他,因为她的生活饱满丰足。父母善良、家境优渥,有个龙凤胎的弟弟,从小就游街串巷,一同长起来的朋友数不胜数,在我上过的初中、高中里的每一个班上,都有人知道林安吉,甚至就连宋奇伟自己都说,“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这想必不是他对天选之女的臆想,是真有此事。
一个无所缺失的人,很难对爱情产生兴趣,尤其是要明确一段感情并经历它,这是像宋奇伟这样父母离异、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人无法理解的。林安吉的恋爱体验全都是一见钟情,拥吻一时,等冷静下来又感到怅然若失,一想到与身边这个相貌堂堂的俊郎“私定终生”就要改变现状就头疼,等不了一周就匆匆断掉。这些恋爱也全都集中在她中考失利后借读到一个远离她成长环境的高中的那一个月中,共有三段。一段爱慕相貌,一段迷恋肉体,最后一段则萌发于一个雨夜,没带伞的女孩未能追到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此时,她身旁伸出一只握着伞把的手。这个男孩是五中火箭班的学生,那天,他刚刚在医院送别了自己不幸猝死的同桌,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怀疑起人生的意义。绿灯转红,他停住脚步,取下耳机,回头看去,林安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我的头发湿透了,紧紧贴着头皮垂下来,在半夜任谁看都像个女鬼,但他还是递给我一把伞,陪我走回家。那是一段很长的路,五六公里吧。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彼此分享了很多故事。他是我遇到过最健谈的男生,我不知该怎么解答他的困惑,但我能理解他的处境,好像考不上一个好学校和死亡有着同一性质的悲伤,但对于他那样的学神,也只有死亡能让他快速理解咱这样努力来努力去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认可的普通学生。”我至今都记得林安吉跟我讲这段话的时候内心升起的怪异之情,这种事不能细究,否则你会轻而易举的发现死亡与考学在意义价值层面极不对等,使整个故事不再具备什么可信度,但又不能如此草率的质疑,因为我也是个普通学生。
正因死亡在意义上的至高地位,使林安吉迷上了他,两人险些跨过最后一步。但他们最终还是不到一周就分开了,实则,相比于一段路的哲思探讨,林安吉更偏爱人生之路永不改变,而与这位好学生交往的后果让她感受到了比讨论死亡更深刻的体会:这位名叫左振涛的男生是她另一个发小的铁哥们,这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哪怕分手也无法改变两个朋友的谈话开始互有遮掩的事实,分道扬镳成了唯一的结局。于是,一次头脑发热的心动换来的是友谊与爱情的双双破灭,这很不值得。林安吉是我遇到过的所有女孩中唯一一个把友谊看得比爱情更重的,她过早体会到充实的幸福,想维持现状也不足为奇,所以与她待在一起也很舒服。她举止优雅、毫无窘态,总会在犯了小错时轻悠悠地叹出一声“哎呀”,然后双眸抬起左右顾盼,我总会在这个时候等着她撞上我的目光。
“你这人怎么每次都这样。”林安吉笑得锤向我的左肩,“贱嗖嗖的。”
第六届平遥电影节受疫情影响推后到了23年的一月份,这对我这个寒暑假才能回家的大学生来说是极好的。虽然我勉强可以归类于热爱电影的那群编导生,但我从来没去过电影节,自觉还是太勉强了,心里缺少那股直率的冲动去为了艺术冲锋陷阵,但宋奇伟给我了非来不可的理由,三天前他约我去柳巷的啡翠咖啡店聊聊天,一进门我就察觉出他的颓靡。“咔”“咔”“咔”,他拿着一款索尼的老机子在咖啡馆里四处瞄准,对着些瓶罐书碟拍来拍去,面无表情。咖啡店的女主人与我相熟,她递给我两颗咖啡糖邀我一同观赏这位摄影师的创作过程。
“这是我朋友。”我露出一个生硬做作的微笑,“他失恋了。”
女主人回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啊,她又掏出一个榴莲糖。
宋奇伟不喜欢吃榴莲,但他还是咬下去了,他还从我手中夺走咖啡糖,因为我吃药的缘故不能摄入太多咖啡因。做完这些后,宋奇伟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以后坚决不会再碰人像了,这不是他玩摄影的理由。当他与林安吉还是挚友的时候,摄影的原因又不一样了。以上种种这些背离他学摄影初衷的理由从他口中说出,反而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在互相勉励与羡慕的基础上无话不谈,这对于两个男人来说很不容易,为了回应他的信赖,我再一次选择隐藏自己与林安吉熟识的事实,专注于倾听他的苦闷,再一点点将林安吉的真实形象混入我对他的劝解中,试图补全他缺失的视角来减轻他对自己投入的爱过分美化的负担。比如,对于林安吉对感情的珍重,我是这么说的:
“如果林安吉在生日宴上都跟你说过你是他很重要的朋友,那就说明她心里有你,真的,而且可能,这个分量比你想的要重。”
“可她从不回人微信,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周一给她发的消息,周五才会回我。这是重视吗?这不分明是吊着我。”
“可你也给我说过,林安吉对谁都是这样。我有个朋友跟我聊起过林安吉,说她极度不喜欢手机聊天,有什么事更喜欢当面说。你可别否认你和林安吉待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的事实。”
“这倒是……可会有这样的女孩吗?或者说,真有这样的人吗?微信就是摆设?”
“妈的。”宋奇伟将桌上的浓缩咖啡一饮而尽,“我都忘了还有个你了。”
但这段话让我不太舒服,因为我很能理解宋奇伟的感受,若林安吉此时正坐在我们身边,我是一定要同宋奇伟一起去好好质问她为什么不回消息。于是,这场对话到最后变成了我的内心戏,一面要为林安吉辩护,一面又有太多想询问她的话,只能借宋奇伟之口一一讲了出来——林安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真的只谈过三段恋爱吗?她对我讲的一切故事都是事实吗?她对我的感情到底是怎么的?仅是友情?宋奇伟说的越多、细节越细致,我就愈发感到不安,因为这些话,林安吉都曾断断续续的和我说过,若她对所有人——男生——都抱有同样的期待,那又何谈对某一人的重视呢?于是,我决心非要从她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对宋奇伟的感情到底怎样?
“我是真不爱回消息啦,我觉得很累。有什么事叫出来说就好啦,微信聊天连个人都看不见的,你不害怕吗?”
林安吉沉默良久,等走到离电影宫一个拐角的位置,她终于憋不住说了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宋奇伟吗?朋友们都走啦,都离开啦,我什么都抓不住。虽然你的心也不在山西,你也会走的,可总要我能有得选吧。损失两个?还是损失一个?我必须要亲自选一次,这至少能让我不那么无力,哪怕结局是大家都会越走越远……你能保证和我一辈子要好吗?”
我们在电影开场前两分钟赶到了小城之春,在影院门口,我对林安吉说要上厕所,让她先去入座。这当然是心照不宣的谎言;电影宫是整个古城唯一热闹的地方。一踏出门,喧嚣离去,聚在一团的泥雪如同青石路长出的大小不一的黑痣,而在它们的正上方,则是冬日里古城百姓用来运煤的通道。一只乌鸦落在支撑架上,侧对着夕阳嘴里嘟囔着什么。正当我已沉浸在漫无目的的游荡时,手机响了。林安吉发了一大段话来描述她眼中的宋奇伟,最后附了一个“一拳打爆这个世界”的表情包。我忽然有点同情自己,因为我是唯一不能明确自己感情的人,可转眼又小小的自豪起来,因为我确定了自己是唯一了解他们彼此的人,于是攀缘上去,暗自窃喜。什么都不愿失去却一直在失去的人与什么都想要获得但正处于一无所有中的人最终在秘密里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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