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塔慢慢地走在朝圣天阶上,四周笼罩着信仰的迷雾。
谁也没想到,觐见神祇的天路就藏在七丘最不敬神的总督宫里,而记录七丘人反抗神祇的《真实之书》正是开启这条路的钥匙。
谁也没想到,刚刚接过总督的权柄,奥古斯塔便选择了登天——登台为“冠军”,登山为总督,她实在是步履匆匆,一刻也没有为自己停留。
在踏上登天的第一道台阶时她驻足良久,卡庇托山的总督宫金碧辉煌,这一晚的天空没有几颗星星,月亮倒是十分皎洁。这个更深露重的夜里,站在鹫巢石铺就的广场任月光涤荡的年轻总督,究竟想了一些什么呢?
她是承载着七丘的理想而来,要走历代总督的旧路,自然也要承受七丘历史的重量。以她目前对总督力量的掌握程度而言,想要对抗无时不在的压力,这登天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不过路再长总有尽头,天再高终在脚下,她终于走完最后一级天阶——
映入奥古斯塔眼帘的,是一座雄伟壮阔的神殿。仅仅是殿前石柱的底座便有数十米高,如同卡庇托山的崖壁,让人望而生畏。行走在这样的地方,她的身影不比一粒尘埃大多少,这种震撼实在难以言喻。
仿佛一只蚂蚁历经千辛万苦,自以为登天眺远,却只是爬进了巨人的国度。
但手里的力量、心中的力量给予奥古斯塔足够的支撑,她的双眼依旧清澈,她抬手抓住眼前的浑浊的天空而后猛地一撕——
眼前的伟大画面被定格成一张画布,时间与空间的伟力晕染在其中,但也就这样被她撕碎。
或许是奥古斯塔撕碎了时光,又或许只是时光风化了世界,等她的手松开,眼前的神殿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断壁残垣,满目的荒凉与空荡。
当然还有神存在,协助七丘筑城的岁主、被七丘信仰着的神祇、创造灭世黑潮的鸣式——英白拉多,或者说,利维亚坦。
这是一尊马身、鹰翅、鱼尾的神祇,就这么孤寂地立在神殿外。祂的身躯倒是并不巨大,不过五六米高,在倒塌的神殿石柱前也显得渺小。
伟大的力量在祂的身躯流淌,神祇微微垂下双眼俯视登天而来的凡人,那双青蓝色的眼眸格外明亮,像是两颗嵌在马首上的宝石,而晶莹剔透的宝石里倒映出的,正是奥古斯塔如火的红发和炽热的眼神。
“天高难登,这一路走来倒是很不容易。”神的声音是苍凉的,或许这是久远历史的回响。
“七丘的卡庇托山高耸入云,登山的长阶有十三万一千四百级,我很小的时候就走过。”奥古斯塔已经在天穹上站定,神殿废墟里袭来的天风并不能将她吹倒,她继续迈步向前:“这条登天的长阶也不过如此。”
“嗬嗬嗬…”神祇突然诡异地笑,祂眯了眯眼睛:“我也记得那一天,那是西塞罗死去的日子,也是你的故乡被黑潮吞没的日子。”
西塞罗是七丘的上上任总督,人人赞颂的大英雄。前任总督凯撒接班后西塞罗便消失在人前,而在此之后没多久七丘突然爆发了一次黑潮,奥古斯塔正是在那场灾难里失去一切。
神扬起高贵的头颅,好让远处的少女能看清祂脖颈上的一道细小伤口。这道伤口不大,内部却涌动着无数漆黑浓稠的力量,就像是……
“黑潮,那场毁掉你人生的黑潮,正是西塞罗造成的。他的临死一击让我外泄了一丝力量,这丝微不足道的力量又形成了席卷七丘的巨浪——好像死了不少人吧,嗬嗬。而我,也用了好几天来愈合伤口。”神轻松地扭了扭头,那道伤口瞬间愈合,祂的语气变得神圣威严:“孩子,我向你揭晓了灾难的真相,为你除掉了真正的仇人,使你的人生终于清晰。如此恩德,还不跪下来敬拜神吗?”
神的两只马蹄异常健壮,像两颗巨树根植在神殿上。凛冽的天风在奥古斯塔的身上刮出血痕,却只能拂动神的长鬃。在祂的凝视下,红发少女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神祇沉默地注视这一切,高天的神殿实在广阔,从地面爬上来的总督哪有什么尊贵模样,分明像一头倔强的驴,就这样一步一步,像要走到天长地久。
或许是终于感到无聊了,祂主动开口:“你就不好奇凯撒去哪了吗?他没来得及和你交代一句话就被我吃进肚子里了,味道还不错,但终究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西塞罗被我割下头颅之前,可是偷偷给凯撒传了好多话呢。”
祂又回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发问:“好不容易走到我面前,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奥古斯塔终于开口了,或许是因为她终于走到了神的面前,像驴终于拉完了磨。而她的声音也和磨石一样毫无情绪:“我的家人朋友已经死了,死的无辜;西塞罗已经死了,死的很惨;凯撒已经死了,死的突然。这些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嗬嗬……你倒是挺能把握重点呢。”神苍凉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笑意,祂继续问到:“那你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你打算怎么做呢?”
天风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不再切割皮肤,反而逐渐汇聚、盘旋,卷起几缕云雾就这样飘在奥古斯塔头顶,七丘年轻的英雄王仿佛戴上了她的冠冕。她说——
这句话好像从来没人对祂说过,又好像已经听到过很多次。
神抬起右蹄猛地一踏,四周堆积如雪的云雾顿开,一层层地炸远。笼罩神殿的信仰迷雾也被拨散,显现出无数座石像。这些石像或倒或立,有的还算完整有的已经看不出个人样,有些石像的身躯甚至爬满了黑潮的蚀刻——这是七丘历代总督的残躯,千姿万态,大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手中的刀与剑,尽皆指向伟大的神!
神已经不想再问了,祂的声音重归威严,带着对时光的漠视:“那就,轮到你。”
回应祂的是迎面而来的刀光!这一刀是奥古斯塔武力的极致,快如雷霆而势有千钧,眼见着就要劈开神颅——
但神的双眸微微一凝,两道目光于是存在,就这样撞向奥古斯塔的刀光。
巨大的冲击力将少女击退,她将巨剑用力插入神殿的石板,划出一条数十米长的裂口后才勉强停下。
神的力量实在让人窒息,奥古斯塔奋力的一击竟然敌不过祂随意的一瞥。但力量的悬殊不仅没有让少女感到绝望,反而点燃了她的战意!
金红的长发如火焰般跳动,奥古斯塔借着后退的势能将巨剑下压,蓄成一张绷紧的弓,而后依靠巨剑回弹的力量腾跃而起,后握着武器再次劈砍。
于劣势之中把握机会,借敌人的力量反击敌人,这样的战斗才情无愧于“冠军”之名!
但在这样的时刻,面对斗志昂扬的奥古斯塔,神……笑了。
祂张开嘴,幅度其实并不大,但在一瞬间洞开为一扇以齿牙为边界的漆黑门洞!霎时间天风呼啸,又好似一阵阵桀桀冷笑,提剑而来的少女便这样撞进门洞之中!那口中巨舌铺成的猩红地毯延伸至漆黑的未知里,唯有奥古斯塔身上的灿金雷光在这条幽深走廊上独耀。
神猛然合上巨口,似乎已经将不自量力的总督吞咽。齿牙交撞的声音,也要将那遥远的历史咀嚼。
马身鹰翅鱼尾的神静立在高天的神殿,辽阔无边的广场依旧天风呼啸,就像过往的很多年、无数年一样。祂青蓝色的眼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只是淡漠地远眺——
这是一条怎样的天路啊,一代又一代的七丘总督在这条路上倒下,又用尸骨铺成新的一阶。
伟大的神命令七丘的信众、祂忠实的奴仆们一阶一阶地斧凿出这条朝圣天阶,以此作为神对凡人的怜悯、恩赐。
但七丘人竟然将它尘封,甚至掩藏在历史里,就此封锁天国的大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很久了很久了,久远到不朽的神都记不太清,只记得那天自己的惊怒,还有一个年轻人死前满足的笑。
天风吹动了时间,历史轻轻地飘远,神就这样在高天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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