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与卡尔·罗斯曼
作者在主角自身上投射了相当程度其自身可能所具有的特质,例如相对富饶的家境,有权势而谨慎决绝的亲戚,使之倾心而无法共同生活的恋人等等。故事开篇格调明快,主人公卡尔·罗斯曼总是倾向于谨慎地守护自己所拥有的事物,然而对被守护之物的意义甚至是存在却近乎一无所知。
在这样一个角色身上,卡夫卡不吝与投入诚恳和善意,赋予其踏实淳朴的性格,然而正是这寡言多思的人物特质,使得主人公不善为自身辩护,而限于年龄和力量也无法使用切实的力量保护自己,对于氛围的敏锐和为自身辩护动力的丧失,都在使主人公的处境处在不断恶化的状况之中。
需要提前觉察到的是,诚然故事发生在名为美国的大场景下,但卡夫卡以其回环刻板的叙述方式,使得故事所常识描绘的“现实”,处处透出一种非人、非社会境域所有的疏离感。即便是对于日常中最普遍而熟悉的事物,在特定场景下都会显得陌生,对于言谈、习俗、未来的未知充斥充斥着故事。也正是在这种前提之下,主人公(作者卡夫卡与角色卡尔·罗斯曼)最大的困境成为了动机的丧失,而这种动机丧失既包含了向外施加影响的意图,同时包含了向内指向的自我驱动力:
1.向外——拒绝外在影响的意图
2.向内——选择行动方式的意图
对于拒绝、以及对于肯定的动机丧失,使得小说所关注的主人公常常被环境所驱使,不再拥有主动行动的意图和能力。而当主人公保有某种善良诚恳的动机行动时,外界环境所施加给他强烈的负反馈将会进一步消磨掉其行为与意愿。
在故事开篇,主人公口袋暗格里装着钱财,身上穿着比箱子里那套更为得体的西装,箱里装着美味的香肠,甚至还有他父母合影的相片。而作者使之踏上的旅途,却设置了种种境遇使之陷入一重复一重的困境,并逐渐拆解下其原本拥有的一切事物。可惜的是这样一位少年并没有活泼跳脱的思维,和与前者匹配的强生命力;他诚实寡言,对外界抱有纯粹而格外强烈的善意,不善为自己或他人申辩,甚至往往无力抗争甚至是改变外在环境。而正是这样对于自己内心世界极为强有力的约束,使得种种社会规则可以随意塑造其遭遇,几乎任何一个有意图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影响这样一个愚者。
在勤奋踏实的同时随遇而安,因其遵守的规则和社会秩序无形之间的需求,他的生活方式和品质处在不断跌落的过程中,因为某种意外或谬误而丢失物品、用以确认自我的证明、甚至是与他人的联系。
在新的境遇和生活环境要求这样一位少年尽可能适应新的困境同时,一方面又无情地切断其与先前所能提供帮助之人的关联。近乎自嘲式的自我否定往往与近乎自残的固执决策往往交替出现,并以其为作者为主人公主动进行决策所设置的代价。主人公受困于不懂变通、难以变通、难以学会如何变通的困境里,这也使得其虽然并非先天愚笨,但是却被后天所身处的社会秩序施加了某种程度的“愚蠢”,这种愚蠢并非仅仅是对于特定经验或传统秩序的背离,更是对过去自我、生活的逃离。正巧是在盲目和无知之中,主人公乘船来到了故事开始,并乘火车去往故事终末。
在某种主人公并不了解的潜在规则约束下,他被迫离开纽约,并按照其意愿选择了一个方向寻求谋生之道。而第二部分的故事发生在次一级的城市和饭店里,与先前优越稳定的生活不同,即便是在得到了帮助之下也只是勉强获得了一份辛苦的工作。谋求一份稳定的职业,一种社会身份和处境,甚至是一种来自于周围大环境的认同,这些同时作为卡夫卡作品可能所拥有的一个潜在主题,而为了使这种主题能够被贯彻下去,主人公所能进行的申诉将会是徒劳无功的,同时发生的巧合将在谎言的掩护下使之一切言辞力度被削弱、进而被驳倒。
女厨师长说:“不,卡尔,不,不!我们不想轻信这种话。正义的事情也会有一种特殊的外观,而你的事情,我不得不承认,却没有这样的外观。这话我可以说,而且我也必须说;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因为我是怀着对你最为善意的成见到这来了。你看到了,特蕾泽也沉默了。”——《失踪者》第七章
前一章节中陪伴主角的角色都有着较为明显的阶级身份象征,先前的角色都可以被看作是对于特定人群、阶层的反应。然而在第二章节中,物质世界的荒芜和精神世界的匮乏开始显露出来。支撑着名为“自由”生活的,是其下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严酷的权力、人性倾轧。
从属角色的善意和恶行交替出现,使其意图难以分辨,也使得作者通过群像展示底层的生存困窘分外显明。与《欧也妮葛朗台》中每一笔开销都能算的清清楚楚的老葛朗台不同,《失踪者》中卡尔·罗斯曼对于金钱无知到了近乎漠视的程度,对于钱币的价值和用途缺乏认识,对于维持社会的种种潜在规则同样十分无知,这种认知和生活方式之间的高程度错位,加剧了其难以进行有利于自身决策的情形。
缺乏财物,缺乏精力,缺乏补充精力所能够进行充分休息的环境,甚至是缺乏食物,多方位地展现了一个人生活中所能遭遇的各个种类下的匮乏。
故事的全篇都未曾解释过“失踪者”一语所指向的主体是谁,但是并非完全无法从故事走向中对此进行推测。
在主人公逃离职场的工作者身份,逃离个别家庭中被使役者的身份之后,向主人公所展示的是一个指向虚空的未来,一份薪酬不定的工作:
广告牌前虽然站着许多人,但是它似乎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兴趣。有那么多的广告牌,其上的信息不被人所相信。更何况这张广告比一般的更加难以置信。它主要是有一个大毛病,广告词中对报酬只字未提。哪怕报酬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值得一提,广告肯定就会提及;它不会忘掉最吸引人的东西。没有薪水的艺术家没人愿意当,但是人人都愿意为自己所做的工作获得相应的报酬。——《失踪者》第八章
更为精妙的是,为这份工作接引宣传的,是扮装过后,交替演奏的天使和魔鬼。种种信息都暗示了这份描述这份工作的信息相互冲突,暗示了人们有太多的理由不选择前来报名这样一份工作,但是这些本应左右判断的信息最终都被决策者忽视了:
招募时并未提及薪酬
格外恢弘壮丽的宣传活动
招募场所鲜有人前来报名
所有应募者都被招募
过分丰盛的招募晚宴
“不必担心,每个人我们都用得着。”——《失踪者》第八章,招聘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故事所断开处,主人公所搭乘的火车开向美国的中南方向,使得我们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即将迎接主人公的觉大概率并非是一件真实可靠的“工作”,而将有很大可能性作为奴工般的拓荒生活。自此,主人公卡尔·罗斯曼相对于美国社会,相对于自己原先所处的家庭都正式成为了一名彻底失踪者。
因此,本书中失踪并非是传统意义上失去联系、下落不明,更是一个个体在被剥离于原有的国家、信仰、家庭、工作等等因素后所唯一可能的去向。是所处阶级无穷的跌落;是其人权构成无止境的丧失;是其个人自我否定无尽地蔓延。在其另两本小说中,《城堡》里这种形式的失踪表现为“直至死亡才到来的认同”,而《诉讼》里则更为清晰地表现为了“从未正式到来的审判”,《失踪者》里则表现成了“个人与外界的彻底隔绝”。
在故事之外,更为讽刺的是,就像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一次又一次表现出的那样:主人公的所有要求都不会得到正确执行。在其遗嘱之中要求对于手稿所进行的焚毁同样没有得到其好友的执行,而这反而正是后人能够得以读到其作品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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