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暂时从那充满了火焰、阴谋和啮齿动物的时代移开,回到这个相对正常*的时代。此刻,在曼彻斯特大学的约翰·莱兰兹图书馆,古籍数字化项目的负责人布克教授正在享用他的短暂茶歇。伴随着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下肚,攻克那些充满了双关语和晦涩典故的方格谜题,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
作为一名每日填字游戏的狂热爱好者,布克教授认为这不仅仅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还是一种在看似无关的线索中寻找内在逻辑的思维体操,就像历史研究*一样。正是这种对“在混乱中寻找连接”的痴迷,让他发现了隐藏在乔治·卡瑞爵士手稿里的秘密。
*:当然,偶尔出题人也会设置一些极其古怪和生僻的线索,让布克教授严重怀疑他们是不是从某个被诅咒的古籍里抄来的。比如,“七个字母,一种只在满月时用左脚跳舞的古希腊山羊的名字”。
尽管手中握着一块足以震动历史学界的拼图,布克教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就像一个发现了一种全新棋类游戏的棋手,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对手。
他能和谁讨论这个呢?他的同事们?他们要么在研究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土地所有权法*,要么在争论某个中世纪国王的第三个情妇的第二个女儿的教名怎么拼。
如果他跑去跟他们说:“嘿,我发现都铎王朝可能有一个由动物组成的秘密间谍组织,而且它们似乎还有自己的养老金计划。”,他得到的最好结果可能也只是一个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以及在下次评定终身教职时不太有利的评语。
就在布克教授开始思考是否应该把他的发现写成一部匿名奇幻小说时,他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那份订阅了将近二十年的《神秘现象与野史趣闻爱好者月刊》迟迟没有出现信箱里。
没错,这本期刊是布克教授的另一个私下爱好,它印刷粗糙、排版混乱,里面的文章标题通常都非常耸人听闻。比如《金字塔是外星人的猫砂盆吗?一项基于红外光谱分析的推测》或者《亚特兰蒂斯沉没的真正原因:一场失败的烘焙大赛?》之类的。
对于一个在学术殿堂里工作的体面学者来说,阅读这种期刊无疑是一种有失身份的行为*,但他就是喜欢。他喜欢其中那种不受任何学术规范束缚的想象力,那种敢于把任何两个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勇气**。
*:在学术鄙视链中,《神秘现象与野史趣闻爱好者月刊》的地位,大概只比印在麦片盒子背面的迷宫游戏高那么一点点,但远低于任何一本讨论中世纪下水道系统的学术专著。
**:布克教授曾经在一篇题为《巨石阵的声学原理与其在古代摇滚音乐节中的应用》的文章中,找到了一个解决《泰晤士报》某个高难度填字游戏线索的灵感。从那以后,他便坚信真正的智慧往往隐藏在那些最不体面的地方。
布克教授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收到期刊了,为此他焦虑了好几天,连喝下午茶时放的糖都比平时少了一块。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他那篇《关于亚瑟王圆桌会议的真实座位安排及其对宫廷消化系统健康的影响》的投稿内容太过离经叛道*,而被杂志社的编辑给拉进了黑名单*。
*:他认为圆桌的设计主要是为了确保每个人离盐瓶的距离都相等。
**:他还向学校内部邮件处理中心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可能寄丢了”“也许被某个对神秘现象感兴趣的邮递员拿走了”以及“我们最近更换了新的地址数据库系统,它似乎把所有带‘B’开头的姓氏都默认投递到了生物化学系的地下储藏室,因为系统觉得你们听起来很像”。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件比《神秘现象与野史趣闻爱好者月刊》上任何一篇文章都要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布克教授正坐在他那间堆满了书办公室里,对着一个新的填字游戏*冥思苦想。突然,他听到窗户上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他抬起头,看到一只乌鸦。不,那不仅仅是一只乌鸦。那是一只……一只体型相当可观的乌鸦,几乎有他那台打印机那么大,现在正站在他办公室窗外的狭窄窗台上,正用一种不容置喙的眼神瞪着他。
*:线索是“十一个字母,一种会因为哲学问题而失眠的古代软体动物”。
布克教授愣住了,他不是没见过乌鸦,曼彻斯特的塔楼上到处都是这种聪明的鸟类,它们通常都在忙着偷学生的午餐三明治或者嘲笑游客的穿着。但没有一只乌鸦像眼前这只一样,带着如此明确的目的性和……权威感。
在与那只乌鸦对视了大概十五秒钟*之后,布克教授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打开了那扇吱吱作响的旧窗户。乌鸦并没有飞进来。只是向前跳了一小步,从翅膀下面抖落了一本略带湿气的杂志,精准的滑落到了办公桌上。接着它展开翅膀,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在这十五秒里,他感觉自己的学术生涯和智力水平都被对方彻底评估了一遍。
布克教授看着桌上的杂志,那正是最新一期的《神秘现象与野史趣闻爱好者月刊》。他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茶里是不是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最终,他鼓起勇气,打开了神秘乌鸦带来的杂志。
布克教授飞快地翻阅着,掠过了前面那些关于“百慕大三角的最新交通规则”和“如何识别伪装成你邻居的蜥蜴人”的耸人听闻的文章,他的目光被一篇标题看起来不那么疯狂的文章所吸引。那篇文章的标题是《爪印与阴谋:1666年伦敦大火的背后的动物组织》。作者是玛格丽特·萨瑟兰(考古学)与罗伯特·巴克尔爵士(动物行为学)。
文章里,那些关于大火中动物异常行为的分析、对费里劳信件的重新解读,还有对一个名为“事务所”的秘密动物组织的推测,都与他从乔治·卡瑞爵士那份手稿中发现的秘密,形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呼应。
他不再孤独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至少还有另外两个学者和他一样,窥见了历史那荒诞的另一面。
在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布克教授下定决心,决定向编辑部发一封邮件询问两位作者的联系方式*。在消耗了三壶茶和一整包黄油饼干之后,他终于写出了一封自认为在谦逊与自豪之间达到了完美平衡的电子邮件。
*:主动联系在“非主流”期刊上发表文章的学者,在学术界无疑是一种风险行为。就好比在国宴上突然宣布自己相信仙女的存在一样,很可能会招来异样的目光。
信中,布克教授先是赞扬了两位作者的“富有开创性的研究成果”,然后不动声色地提及,自己最近在整理馆藏时,“偶然发现了一份可能与研究课题有某些微弱关联的有趣手稿”。他提议,如果对方有兴趣的话,他很乐意在某个方便的时间和地点,与他们就“相关学术问题”进行一次非正式的交流。
几天后,在伦敦一家以糟糕的背景音乐品味而闻名的咖啡馆里,“秘密动物情报组织学”研究领域的三位开拓者终于实现了历史性的会晤。
在经过了最初那几分钟里尴尬的相互试探*之后,布克教授打开了他的公务包,像展示圣杯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手稿的复印件推到了桌上。当另外两位研究者清楚地看到手稿中提到了“那个被称为‘事务所’的机构”的内容时,咖啡馆里那令人尴尬的背景音乐仿佛消失了。
*:为了打破僵局,他们点了份经典的英式下午茶,其中包括一盘司康饼。正是这盘司康饼引发了第一次讨论。这段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在吃司康饼时,到底是应该先涂奶油还是先涂果酱?“当然是先涂奶油,”玛格丽特率先表态,“奶油比较厚重,可以为后续的果酱提供一个坚实而稳定的基础。这就像考古发掘一样,你必须先清理掉表层的浮土。”“恕我不能苟同,”巴克尔爵士反驳道,“从流体动力学和表面张力的角度来看,先涂抹黏稠度较低的果酱,才能使其更均匀地渗透到司康饼那疏松多孔的结构中去,如果先涂奶油,会形成一个防水层,阻碍果酱与司康饼的接触。而布克教授则小心翼翼地切开一个司康饼,左边涂上奶油,右边涂上果酱,一边示范一边说:“问题不在于涂抹的顺序,而在于司康饼本身。它的配方是否遵循了十八世纪德文郡地区的传统?烘焙温度是否精确地控制在标准之内?必须先确定样本的真实性,才能对其进行下一步的应用性分析。”正是这场荒诞而毫无意义的辩论,奇迹般地打破了他们的隔阂。
“天哪……所以是真的?”玛格丽特喃喃自语,仔细审视着那些褪色的墨迹,“比我想象的还要早。”
“我以我教职担保,博士,”布克教授肯定地说道,尽管他知道,如果和这份手稿扯上关系,自己的教职可能会变得非常不稳定,“这或许是你……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块缺失的拼图。”
“我早就说过!”巴克尔爵士激动地挥舞着一块司康饼,差点把果酱甩到布克教授的眼镜上,“动物们的组织性和政治智慧远超人类的想象!”
就在巴克尔爵士正准备就“中世纪鸽子在封建领主间传递加密信息的不同方言体系”这一课题展开长篇大论时,玛格丽特·萨瑟兰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叹。
布克教授凑过去,在关于“英格兰本土田鼠与欧洲大陆同类在行为模式上的差异”的论述旁边,有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旁注。仿佛是作者在某个深夜,被一个突然闪现的念头惊醒,匆忙间写下的。
凭借多年解读各种潦草中世纪手稿的经验,布克教授将其辨认了出来。
“北方边境近来颇不宁静。彼处之啮齿类性情暴烈,不服王化,且常与当地人类盗匪相勾结,言谈间多有悖逆之语。其行事之乖张,或为心腹之患。”
“北方边境,行为异常的啮齿动物……”巴克尔爵士咀嚼着这几个词,他那装满了各种关于动物行为学知识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
“我想起来了”他喃喃自语道,“大概是在80年代初,当时我参加过一个在约克举办的地方史志研讨会……”
“在那场研讨会上,”巴克尔爵士努力回忆着,“有一个来自苏格兰的古怪学者。他在茶歇的时候一直缠着我,试图向我推销他那套关于苏格兰高地田鼠的民族主义倾向与它们的暴力起义传说的疯狂理论。还说什么‘你真正应该研究的,是那些有政治议程的老鼠,而不是那些只会吃和睡的豚鼠’,当时我只觉得他是个疯子,或者是单纯喝多了,还礼貌地拒绝了他想要塞给我的一本他自己写的书。”
“名字?让我想想……”巴克尔爵士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是个非常苏格兰的名字,麦克什么来着?麦克白?不不不,那是莎士比亚……麦克唐纳?也不对,那是卖汉堡的……是……是……麦克拉尔!哈米什·麦克拉尔!没错!就是这个!他那本书叫什么《偷羊贼与会说话的羊杂碎》之类的。”
那本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书成为三位研究者的下一个目标。他们首先求助于互联网,结果搜索引擎反馈给他们的大多是如何烹饪苏格兰国菜的食谱,以及一些关于偷羊行为的法律咨询。接着,他们又将搜索范围转到全英国的图书馆网络,向那个以效率低下而著称的“馆际互借系统”*发出了搜索请求。
*:据说是由某个特别痛恨研究人员的图书管理员在十九世纪发明的。
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等待(以及无数次的“申请正在处理中”“无法找到相关记录”“您确定这本书真的存在吗?”)后,他们收到了来自爱丁堡大学图书馆的查询回复,他们确实曾经收录过一本作者为哈米什·麦克拉尔的作品,那是一本在学术引用指数上被标记为“为零”的专著,至少三十年没有人借阅过了。
在经历了一番同样充满波折的借阅过程后,那本完整书名为《苏格兰高地传说中的低语者、偷羊贼与会说话的羊杂碎:一项初步田野调查》的奇书,终于辗转来到了他们手里。它被一个磨损严重的邮包包裹着,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旧纸、灰尘和羊杂碎的芬芳。
从面包师的绝笔信,到泰晤士河底的徽章,再到都铎时期的秘密手稿,以及这本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古怪著作,关于那个神秘“事务所”的种种线索,终于拼接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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