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的某个潮湿的早晨,玛格丽特·萨瑟兰正站在泰晤士河上的一艘摇摇晃晃的考古勘探船上,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准确地说,她在思考为什么要在寒冷的一月清晨,穿着可笑的防水服,在河里捞东西*。
*:对某些人来说,或许这工作听起来比实际有趣多了。想象一下,你每天的工作就是从一条散发着工业革命时期浪漫气息的河流里捞出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前提是你没有在打捞过程中感染某种只存在于工业废水中的真菌。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新来的助理正拿着钢笔对着船长大声抱怨着船上的咖啡质量,还有防水服的颜色与他新买的领带格格不入。
“这就是我的学位值得的,”她自言自语道,“在河里寻找的垃圾。”玛格丽特相信,在某处河泥之下,埋藏着能改写历史的秘密,或者至少是能让她在下次学术会议上扬眉吐气的东西。但目前为止,她只捞到过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马桶圈。
“哦,太好了,”她咕哝道,“这次又是什么宝贝?又一辆被大学生扔进河里的购物车?还是某个醉汉的手机?”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厚厚河泥包裹着的物件从污浊的河底打捞上来时,玛格丽特的心跳(在确认那不是另一块马桶圈碎片后)加速了。
污泥之下,那是一枚制作精美的黄铜徽章,尽管在黑暗冰冷的河底浸泡了几个世纪,饱受河水和各种不明物质的侵蚀,但依然能看清楚上面精致的雕刻:一只看起来非常狡黠的猫,和一只同样显得神神秘秘的狐狸,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相向而立,仿佛正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重要谈判。在他们中间,刻着一个清晰的词:“Bureau”。徽章的边缘,环绕着一行清晰的拉丁文铭文:Sumus ungulae et cauda regis。
“我们是国王的爪子和尾巴,”玛格丽特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怀疑*,“这可真是……有趣。”
*:她一直觉得拉丁语有一种天生的魔力。即使是“请把那块发霉的奶酪递给我”用拉丁语说出来也像是一句古老的咒语。
她小心翼翼地将徽章放入一个贴有“重要发现(可能吧)”标签的透明塑料袋中。
曾经的营销精英,如今正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防水服,试图用他那支镶钻钢笔,驱赶一只想要抢夺他午餐的海鸥。听到玛格丽特的呼唤后,他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博士,有什么吩咐?”他问道,同时警惕地看着那只还在不远处盘旋的小偷,“我正在和一只具有明显反社会倾向的海鸥进行午餐所有权的谈判,它承诺会帮我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前提是我同意让他吃掉我的三明治。”
“你还记得‘面包就是生命’的火灾吗?”玛格丽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进行学术讨论,而不是在单纯八卦。
克拉克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博士,我必须声明,那不是‘我的’事件!那是一系列不幸的、不可预见的、完全超出我控制范围的意外事故!窗帘的材质有问题!那个面包师的喷嚏也太有冲击力了!谁会想到蜡烛会飞呢?”
玛格丽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隐隐作痛,克拉克顿的口才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当他试图撇清责任的时候。
“好吧,”她举起手,试图安抚这位情绪激动的助理,“那么,费里劳的那封信呢?你还记得吗?”她把那个装着徽章的塑料袋递给他。
“当然,一个倒霉的面包师的妄想。”克拉克顿耸耸肩,接过徽章,漫不经心地端详了起来,“或者是一个能让我们的面包店更受欢迎的营销噱头,你知道的,‘来我们这里,体验历史的火焰’之类的。”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它确实让人终生难忘,尤其是对我个人的职业生涯而言。”
“但你有没有想过,”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费里劳说的是真的呢?如果那场三百多年前的大火,以及面包店里发生的那场……呃……小小的事故,都与某种我们一无所知的神秘组织有关呢?”
“等等,你是说…”克拉克顿先生突然提高了音量,仿佛玛格丽特刚告诉他,他的三明治里藏着一只章鱼,“…那封信里提到的那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和那些‘引导火势的纵火老鼠’……都跟这枚徽章有关?”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博士,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在泰晤士河里泡得太久,也是开始胡言乱语了?你是说,他们精心策划了三百多年前的伦敦大火,然后又处心积虑地策划了我的面包店那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火灾……就为了让我丢掉一份我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的工作?”
“确实有点勉强,”玛格丽特承认道,“但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不是吗?”
克拉克顿先生打了个寒战,把徽章塞回到玛格丽特手中,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别说了,博士。你让我毛骨悚然,我宁愿相信我的面包店是被一只穿着17世纪服装的老鼠烧毁的,也比这种阴谋论要容易接受得多。”
历史学家经常面临这样的困境:他们必须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线索,就如同在巨大的干草堆里寻找一根针。当然,如果干草堆里藏着一只愤怒的豪猪,那情况可能会变得更有趣(危险)一些。现实情况便是,玛格丽特并不是唯一一个对豪猪感兴趣的人。
下船后,她立刻联系了罗伯特·巴克尔爵士,那位撰写了《英国啮齿类动物的秘密生活》的动物学专家*。在听完她的描述后,电话那头短暂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了略带兴奋的回复:“这……这真是太有意思了!非常非常有趣!我一直怀疑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们比我们这些两脚兽想象得要聪明得多,也有组织得多!”
*:作为一名专家,巴克尔爵士的研究领域相当广泛,从”鸽子在城市交通规划中的潜在作用”到”蚯蚓的社交礼仪”无所不包。同行们认为他是一名天才,或者怪胎,这主要取决于当天下午茶的饼干质量。
巴克尔爵士告诉玛格丽特,他一直在研究那些关于动物异常行为的报告,这些报告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前。例如在罗马帝国衰落时期,就有记录显示,大量的猫开始离开城市。又比如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有目击者声称看到成群的乌鸦在凡尔赛宫上空盘旋,发出令人不安的叫声。
玛格丽特被这个想法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与巴克尔爵士重新调查了托马斯·费里劳的信件,并对大火的起因加入了“动物因素”进行了再次分析。共同完成了一篇名为《爪印与阴谋:1666年伦敦大火的背后的动物组织》的报告。
尽管主流期刊以“缺乏依据”为由,拒绝了这篇天马行空的论文,但“因为故事很有趣”,它得以发表在了一本名为《神秘现象与野史趣闻爱好者月刊》的小众杂志上。在这篇报告中,两位作者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观点:
在伦敦——乃至整个英国,可能一直存在着一个高度机密的秘密动物组织,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事务所”(Bureau)。这个组织可能拥有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其起源可能远早于1666年的那场著名大火,或许是在某个时间点,由某个特别开明君主的默许,甚至直接指示下建立的。
这个“事务所”的宗旨,就是利用动物们那些与生俱来的能力,如远超人类的嗅觉和听觉、能够进入的狭小区域的体型,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在人类世界中那种完美的“隐形”状态,来执行那些人类密探无法胜任的任务。
想象一下:一只在特拉法加广场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鸽子,其实正在用鸟粪将重要情报传递到另一个密探;一只在议会大厦墙角打盹的猫,其实正在监听政客们私下里的密谋;一只游荡在泰晤士河边捕鱼的狐狸,其实是在监视重要的港口活动。
它们不需要复杂的伪装,它们本身就是伪装。人类看到他们,通常只会不耐烦地挥挥手,“哦,不过是一只鸽子/猫/狐狸而已”,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些动物可能正在执行某项足以改变国家命运的秘密任务。
这种能力,是任何人类间谍组织都梦寐以求(并且永远无法完全达到)的境界。而1666年的伦敦大火,很可能就是这个神秘的“事务所”不慎卷入(或者主动参与)的一场极其复杂而致命的事件。
托马斯·费里劳在惊恐中看到的那个“披着斗篷的黑衣人”,可能是某个与“事务所”敌对的势力,同样能够利用(或者胁迫)动物,也可能是“事务所”内部出现了叛徒,又或者发生了严重的权力斗争。他们利用了那些特别擅长啃咬和传播火种的老鼠作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而那些在火海中帮助人类逃生的动物,则极有可能是“事务所”的忠诚成员,在混乱和危险中,仍在努力履行他们作为“国王的爪子和尾巴”的职责:在危急时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王国最重要的资产之一——它的人民*。
从这个角度看,这场大火不再仅仅是燃料、风向和消防不力的悲剧结合,而更像是一场涉及人类,以及一个神秘动物组织之间的阴谋。那些爪子上沾满了油脂、在火场中穿梭的老鼠是纵火行动的执行者;而那些在浓烟中引导人群的动物们,则是值得尊敬的守护者。
尽管这个理论听起来像是一部预算不足的奇幻电影的剧本,但或许解释了伦敦大火期间的种种未解之谜。
比如,为什么一些重要的文件会在火灾中“奇迹般”的幸存下来?可能是一只聪明的獾,将其拖到了安全的地方。为什么一些被火焰包围的人群,能“碰巧”找到逃生通道?也许是一只熟知地下管网的老鼠*在暗中给出了指示。
*:当然,是“事务所”这边的、具有良好职业道德的“好”老鼠。
当然,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在学术研究领域里依然是边缘中的边缘。很多历史学家,特别是那些一辈子都在研究中世纪税收制度或者维多利亚时期排水系统规划的学者,对此嗤之以鼻。
“荒谬!”他们会说,“动物怎么可能有组织?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人类的政治和阴谋?他们连一份像样的会议纪要都写不出来!”*
*:对此,一些思想更活跃的年轻学者尖锐地反驳说,考虑到很多英国行政部门写出来的会议纪要也跟天书一样难以理解,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决定性的反驳论点。
事情是这样的。2018年,曼彻斯特大学的约翰·莱兰兹图书馆决定开启一项(对多数人来说)略显乏味的大工程:将他们那些随时可能化为尘埃的古籍进行数字化。
这项工程的负责人是里德·布克教授,一位对古典文学作品比对现代科技更有热情的学者。
更准确的情况是,他被分配到了这个职位——在看到那些厚重的古籍时,所有的同事都迅速找借口*离开了,而布克教授则因为打了个盹,错过了离开会议室的黄金时机。
*:包括但不限于“我约了牙医”“我家的猫好像生病了”“我突然对中世纪的排水系统产生了浓厚兴趣”。
但既然上头*已经决定了要把图书馆的古籍都数字化,布克教授也只能认命。现在,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确保这些承载着人类智慧(和愚蠢)的典籍能够安全地转换成比特和字节,虽然他对后者的理解仅限于“那些在计算机里跑来跑去的小东西”**。
*:某个从未亲手翻过这些古籍的委员会。
**:在另一方面,布克教授认为数字化工作和他曾经尝试过的园艺一样。在他的理解中,园艺就是把一些绿色的东西埋进土里,然后祈祷它们不会死掉。
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布克教授正准备喝下第八杯伯爵茶时,一份手稿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它原本被压在一堆记录着16世纪各种鸡毛蒜皮开销的账本之下,但不知为何,现在却出现在了古籍收纳架的最上方,上面还留下了某种小型动物的爪印。
“《十五世纪欧洲啮齿类动物分类考》,”他念出标题,“作者:乔治·卡瑞爵士。有意思,一个获得国王特许的老鼠研究者,听起来比《如何用三只青蛙和一根蜡烛制造金子》靠谱多了。”
起初,凭借着学者的直觉,布克教授认为他只是偶然发现了一篇遗失的学术论文。考虑到这可能是唯一一篇详细论述英国田鼠和法国沼泽鼠在颊囊大小、尾巴长度以及对奶酪的品位偏好差异的论文,这或许在啮齿动物研究史上也算是个不小的发现。不过,当布克教授深入阅读下去时,他惊讶地发现,卡瑞爵士的分类考,远远超出了生物学的范畴。
在那些关于门齿磨损度和尾巴长度的严谨论述之间,夹杂着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内容。卡瑞爵士在提及不同种类啮齿动物的“沟通模式”“信息传递网”“社会等级结构”时,开始使用一些在学术论文中鲜见的描述,比如“高度组织活动”“惊人的渗透与反侦察能力”以及“对人类复杂意图的精准理解和预测”。
“法兰西之鼠,”布克教授读道,“其与吾英格兰本土之鼠的主要区别,不仅在于其对发酵程度较高之奶酪的独特品位,更在于他们往往带有强烈的政治倾向,并对推翻现有秩序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乐于为此散播各种耸人听闻之谣言。”
当他翻到手稿的第七章时,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一章的标题是《论啮齿类的爱国主义与叛国行为:1513年枢密院遇刺案始末》。卡瑞爵士写道:“此事关系重大,所有真正开明且头脑清醒的学者对此都心知肚明,但碍于世俗之偏见与某些不可明言之压力,不便完整详述,只能点到即止,望后人自行领悟。”
在正文中,卡瑞爵士多次提及一个被称为“陛下的眼线”的神秘组织,甚至在某些段落里,还使用了“被知情者称为‘事务所’”这样的描述。
如果将这份看似平平无奇的手稿与来自倒霉面包师的绝笔信、在泰晤士河的黄铜徽章,以及1666大火期间的种种历史记录联系起来,其意义就不再仅仅是学术发现。
乔治·卡瑞爵士的《十五世纪欧洲啮齿类动物分类考》与其说是科学研究,不如说是他试图用那个时代的方式,来记录一个完全超出常规认知的秘密情报组织。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