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电影《黑客帝国》的主人公面临着一个成为后世名场面的世纪选择:一边是红色药丸,一边是蓝色药丸,该选哪个呢?红色代表自由、难以预测,残酷的现实;蓝色代表美好、安稳与虚幻的表象。红与蓝从此成为象征界的孪生双子,形影不离。
西游朽偏爱戴红蓝两色的隐形彩片。异色的瞳孔、打理过的黑发、流畅而分明的下颌线令她看起来像是从漫画里走出的主角。她拍摄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神情游离在镜头之外的女孩子。她们的打扮透露着一种植根于千禧年审美共性的精神。摄影师的镜头透过她那双被红蓝双色滤镜修饰过的眼睛,向观看者洞开了幻想世界的闸门。
红与蓝在摄影师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它们既奠定了照片的主要色彩基调,又代表作者尝试在两股不同意识形态下进行选择与实践。一种是突破边界自由表达,另一种在框架内的丝绒地毯上跳舞。它们彼此交融、渗透,形成了颇具作者自身风格化的画面美学:青空与花红。
翻开《空花阳焰》便能一窥究竟。“空花阳焰”出自于宋人释道川《颂古二十八首》:“水中捉月,镜里寻头。...空花阳焰,梦幻浮沤。”空花即虚幻之花;阳焰指日光中浮动的烟尘。它们被用来形容不切实际的想法。正是对虚空的执念、现实的倒错,以及游离于界外的幻想,构成了西游朽作品里令人动容的部分。
空是对模特眼神的捕捉,是营造整体场景的空寂感,凝铸着摄影师心血的魂魄。花是模特本身,也是时常出现的道具。在这对奇异的色彩组合里,有时它们各自为政,模特蓝绿色的头发漂浮在游泳池的青波间;红橘色的暖光把泡着花束的一缸池水染得幽绿。有时红花会被青空切开。以花喻人时,她的人物与人格清晰可辨。
粉色短发,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坐在一片古老的台式机机箱边,光缆和电线绑住了她的手脚。主机显示屏幕上则闪回着她戏谑的神情和一些模糊的截帧,好像是监视器不同分屏中捕捉的画面。电子光管中幽暗的蓝色与女子短发的粉色像两管颜料,调合后得到一种纯净而神秘的薰衣草色。这个造景不免会令人想起《玲音》(1998)。主人公玲音把自己的卧室改造成堆积电脑引擎的储藏密室。
她们在相似的空间中出现,且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她们发色不同,穿着有别、动机迥异,但眼神都注入同一种跨越时代的空寂。模特并不扮演任何人物角色,她只是与自身的人格分离了。她与玲音的瞳孔释放出同一抹纯色的微光,她们都在各自的时代和文化语境中沉入虚空。
另一组人物与人格的异同体现在身穿《蔷薇少女》(2004)里玩偶真红cosplay服装的女模特身上。她并没有再现真红在动画中为人津津乐道的骄矜少女形象。她是被犯人囚禁在木匣子里几近衰竭的受害者。她散发着一种濒临危险、逼近暴力的紧张感。
摄影时刻的悬停,着重气氛的渲染,也放大了观看者的临场感。我们似乎能感受到被拍摄者鼻尖的呼吸与嘴唇的翕动。组图中还有一张作品,扫视了她毫无生命的面庞,与之前的气息尚存形成鲜明的对比,增强了情节的冲突,为叠加的悬疑结句。可以说模特虽穿上了真红的服装,却从未试图走入人物的角色关系中。她并非在扮演,而是老练地在镜头前展示自己本真人格的风貌。
罗兰·巴特在摄影专著《明室》中提出“刺点”(Punctum)的概念。它是局部,是“细节”,同时又充溢整张相片。它更像是一股烟雾缭绕的气息、用以烘托强度的节奏、一种绚丽的构想。一张出色的相片必然是拥有刺点的。比如在摄影师在拍汉服时,故意隐去模特的面容,用一个白的傩戏面具取而代之。观者欲追随镜头到彼岸,一同揭开她面具下被收拢起的颦笑。
刺点是动人的但不止于此,它能击中观者心灵的要害,把蕴含的思想从画面的平静中剥离。痛点会刺痛观者精神上的敏感点,同时谋刺他们的感受系统,一场直抵心灵的刺杀。刺点让照片看起来具备一种攻击性,但实际更多的是把照片交由观众,使他们体验与危险相逢的机缘。
翻看整部作品集,会发现这些女孩拥有着微妙的共性。一种生发自千禧年的集体式审美记忆转化成具体可感的显影,露出强烈的在地化特征。日本动漫里的美少女是她们较为固定的穿搭模仿对象。摄影师在自我表达的过程中,也忠实地记录下当下世代年轻人的美学观。
由此可见,摄影师的镜头一直锁定于当下的语境,捕捉的是属于Z世代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审美表达与当前的精神状态。从照片中更多地反映出当前互联网世代一族的集体审美无意识。他们普遍怀有一种意欲返回、修正自身童年的情结,又对本国文化的理解投以朦胧的怀想,受过千禧年之际的文化舶来品的洗礼。正因这一独特的时代背景把他们通过互联网联系在一起。摄影师与模特,都沿袭着同一种审美的思路,朝气蓬勃地走在摄影史的前沿。
阳是摄影师精准的测光,焰是点燃,一种激情的显化。阳焰是日光里浮动的烟尘。正如摄影师对画面与人物的处理,是自由浮动的,介于场景之外,有时甚至与背景所提示的环境相悖。
模特着一身黑色漆皮质感的女仆裙装,罩上白色的围裙兜罩,她手戴黑色漆皮手套,腿上套的蝴蝶结黑色漆皮中筒袜意欲在力量与柔弱之间找到平衡点。她留有海蓝的发色,化着烟熏妆,身上的纹身刺青若隐若现。她显露在镜头面前的符号传达了一种与着装不匹配的力量感,画面在悖谬的组合中攫住了观众的目光,形成刺点。
“一旦有了刺点,便开辟了一片盲域。”(罗兰·巴特语)它使得图像不再是“知面”的,而是拥有了“假面”。巴特认为,停留在知面的乐趣是“一种浮泛、平滑、无关痛痒,不带责任的兴趣”;照片中看不见的部分才叫盲域。在盲域里感受到的是假面。知面是表面传达的意思,具有固定的意义,依存于实物和事实之中;假面则是照片透露出的言外之意。
头戴紫金冠,身穿藏袍,拿着动物头骨,有着中原女子样貌的美人身处雪山之中。紫金冠又名太子盔,多为王子或年少将领的配饰。这种元素的矛盾加深了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裂隙,我们看见有些东西从照片里浮现而出:理想化的独立隐士形象,眉眼中透露的女身男相之野心,融合共契雪山文明与汉族文化的可视化表达。人物渐隐,被纷飞的雪点遮蔽。似乎大自然自身把作品中不协调的部分做了模糊化处理。乳白色的颗粒落在银盐相纸上,弱化了那些存在的刺点与冲突,剥落成心碎的唯美。
场景中含有的元素错位也是作者摄影的鲜明特征。人物与服装的意义独立性构成表达的疏离。正因为偏差而耐人寻味。摄影负责记录真实的部分,而轻微的倒错则锚定着照片中值得被记录与观看的部分。
矛盾背后的成因是作者离散式抵抗的美学逻辑。它们与美相伴,却不触及美本身。在凝固而空寂的时间场域里,它与美保持适度的距离;由于倒错,顿生出一种时空的脱节。这种脱节分离了模特被抛入一个环境里的在场与缺场。观众可以脱离场景来看待她们。在场的是人面桃花式的修饰美,精神的美却随着细节处的矛盾逃逸到别处。西游朽的拍摄注重的是悖谬、错位与超真实。
尽管摄影师因对人物情绪表达的准确性而备受赞誉,但她选择性地使用怀旧元素、精心还原千禧年审美画面方面同样具有代表性。一位写真摄影师兼具洞察真实的慧眼、戏剧性错位的游乐精神,实属难得。
这种精心构建的还原是有选择性的,有意与画面中其他叙事元素形成对比。因此我认为西游朽也是Z时代中极具代表性的摄影师。她的取景与布景展现了当前世代女性的风貌,形成在地模仿与时代错位间一种新颖的对话模式与互动。
我认为,她捕捉并创造了一种强烈的现代体验。拍摄基于新事物不断出现的可能性,观看者要认识到一点:摄影师知道模特介于已发生的事情和尚未预见的事情之间,不断绵延地存在着,延长着她们形象的生命。
Z世代女模特扮演的日本动漫美少女并非是娇弱的,她们以一种冰冷、不可触及的姿态出现。她们坚毅的神情下藏着攻击性,面对镜头时,如一批训练有素的战士般严阵以待。
与日本动漫里经久不衰的战斗美少女形象不同,动漫里的女主角“她的空洞性象征着一切战斗少女的空洞性,她的存在没有坚实的根基,且对于创伤一无所知,与此同时缺乏战斗的动机。这种空洞性确保了她永远仅仅可以在动画与漫画的完全虚拟世界里安家,其终极意义上的存在生成出一种悖谬的现实。”(斋藤环《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动漫美少女正因空洞性而点燃观众的欲望。
而摄影师作品中的女性总是被置于现实场景中或者基于真实的场域里,她们的存在是主动选择的结果,她们看上去与尖锐的创伤相关连,实则是更为灵活的运用。手边的道具、造成伤害的部件反倒成为自己的武器。不屑一顾的眼眸时常被他人解读出虚空和空洞性。难道看不清她们被冷峻包裹的眼窝吗?根根分明的睫毛是刚打磨的利刃。她们把自身,这个传统上被摄影凝视的客体转化为主体。影像的生命力透过屏幕、纸张直指观众,欲望在此处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视觉系统的入侵。
她镜头下的模特们连带一种共时的连续性。她们可以化约为一个整体的形象。一旦出现,将一次次与作者幻想的深潭保持一步之遥;令她背后的世界显得如此真实。换句话说,这些模特被赋予了一种终结感,但这种终结感是观众期待而又希望推迟的。观众想知道这些美人何时会破碎、跌落或陷入绝对的迷狂,但我们不希望她立刻坠入。西游朽的摄影关注女性自身的欲望与恐惧,也反映了她们面对镜头背后的复杂的心理动机。
她展示了当下互联网世代的风貌。这些被视作美的作品,价值在于创造性偏离现实的过程中也展现了现实。她镜头中的形象引导我们进入一场被视为对千禧年文化爆炸时代的致敬之旅,在回顾中看见自身,顺带咀嚼甜美的感伤。
她探讨了一代人从童年-千禧年向成人-Z世代的转变——这种转变往往以短暂的预兆、模糊的预感和对新世界及生活方式的呈现而出现,这些新事物记录了一代人的审美心路历程。
她的摄影是观念的,同时也是表达的。需要向那些新获得权力的女性声音开放——这些声音过去不是被排除在外,就是在特权和封闭性的场景中被边缘化。
而红对西游朽来说也是一个创作阶段的转折点。因为有些作品涉及血腥、捆绑的场景而让作者屡次被网络暴力。也有一部分人质疑她拍的模特有刻意讨好之嫌。殊不知模特们对准的只是镜头。而戴着有色眼镜、目光狭隘的眼睛总是选择性失明,看不清人物眼神流溢而出、接近虚空的神圣性。只能徒劳地借助口舌和肢体来施展精神上的暴行。
苏珊·桑塔格曾说过,“照片在教导我们新的视觉准则的同时,也改变并扩大我们对什么才值得看和我们有权利去看什么的观念。照片是一种观看的语法,更重要的,是一种观看的伦理学。”摄影是诚实的。它不避讳本身自带的一种贪婪,它渴望改变人类穴居的柏拉图洞穴,使被幽禁之物重见天日。它不乏武断与暴力(直接),可也正是从中才能迸发出无限热能与激情。创作之火使摄影的切肤之爱被烧灼。
里尔克写,“被爱意味着在火焰中自焚。爱,就是以永不穷尽的光芒发亮。因为爱,就是摆脱怀疑,就是生活在心灵的显现中。”
由此摄影师淬炼出无数灵感,那些值得被观看的灵感火花如同焰火般绚烂。我们有权利捍卫一种和作者齐心的创造力。被焚烧的想象力,化作尘粒在空中飘荡;它们或许像零星的火焰,点亮过互联网世代里更为个体化、私人化的瞬间记忆;抑或犹若闪烁的星尘,不断漂移到边界,重新定位美在严酷现实与梦幻地带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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