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续上篇文章的主题,继续探讨《幽灵公主》的后现代意识。这次的主角是阿席达卡。
我们先想象一个传统的英雄史诗:国王被害,王子被放逐。虽然也许一开始不知道故事里坏人是谁,但我们都知道,一定有一个坏人。王子在之后一定可以逮住他,夺回王位,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这个故事有两个重要的要素:主角目标和计划明确:逮住坏人,就可以夺回王位。主角有能力完成计划:王子凭借自己的努力,过关斩将。我们可以分别提炼为“确定性”与“叙事”。(或者合并在一起)
魔王就在那里,把它干掉就好了。
——《传统英雄故事》
对比传统英雄故事,阿席达卡的旅程从一开始就缺乏明确的目标且十分被动的。
他为了保护村庄的女孩们而冒险杀死邪魔化的拿各,缠上了愤怒与怨恨的诅咒。神婆告诉阿席达卡“用雪亮的眼睛看清真相,或许能找到解除方法”。神婆模糊的描述,让这场旅程从一开始就蒙上的未知的面纱。无人知道旅途的终点在哪里,解除诅咒的具体方法是什么。
在一路向西的旅途中,阿席达卡依赖偶然的线索拼凑真相:
然而,这一线索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绝不会参与猎山神兽,甚至即便有人主动提供山神兽之血他也不会接受。因此,他的旅程在逻辑上陷入死胡同:他既无法解除诅咒,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
打破这一僵局的又是不可预测的因素,就像疙瘩和尚。幽灵公主珊突然闯入他的旅程,为阿席达卡提供下一个方向。
刚好同一晚,在阿席达卡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珊决定袭击炼铁场。
当珊出现后,阿席达卡的行动逻辑彻底转变。他跳脱出来了“作为村庄部落首领继承人独自寻找自救之法”的任务,完全投入到拯救珊的行动中。
之后,又在珊的回馈下,阿席达卡接触到了山神兽。虽然山神兽没有解除他的诅咒,但是可以视作“寻找解除诅咒”的任务结束了。所有线索收束了:“只有山神兽能救我,然后它不愿意。行!结束了。”
没有愤怒,没有不解,没有追问,没有进一步尝试。阿席达卡接受了山神兽没有解除诅咒的事实,同时也接受了他为自己解读出的悲惨命运:山神兽要让我活着,继续被诅咒折磨。
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还是完成了。
整个追寻之旅的无目的感体现在阿席达卡的旅程是依靠一个接一个不断冒出来的他者的接续下完成的。疙瘩和尚的指引;救援的伤员提供的进入炼铁场的门票;珊将他带到山神兽前。
(同时还有重要的一点是,都是阿席达卡主动先帮助了他们,然后他们的回馈推动了故事主线。这点我们最后再回顾。)
阿席达卡的表现可以说是整个电影中的最强的人类单兵战力:
阿席达卡拥有极强战斗力,也确实对世界上发生各种事情不满——自然破坏与相互杀戮。但他面对遭遇那些不满时,行动却自始至终非常被动,消极。在战争前夕,面对人类和自然的各自领袖时,他对战争的阻止只限于劝阻。一句劝阻无效,然后他就退场了。他拒绝以任何更近一步的形式阻止或参与到这场宏大战争之中。
虽然是的故事主角,电影的第一视角,但他表现得更像一个旁观者,调和员。总是出现的人类与自然冲突的前线,试图劝阻一方对另一方的杀戮。
他没有针对这个不断酿造冲突的体制,背景,大环境主动采取行动。而是随着自己旅程,来到哪方阵营的领地,见到哪方阵营的代表就却说其不要采取激进行动。因为会有生命消逝,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席达卡可能是最大现状维持者。不是因为他对现状足够满意,也不是出于一种绝对中立主义——影片中自然明显无法人类的工业化力量抗衡,森林日渐只能被破坏,自然一方是退无可退的弱势方。即使如此,阿席达卡也不支持自然方的战斗行动。
他出于一种仁慈与怜悯而痛绝“杀戮”,即使是以拯救为名的“杀戮”,拒绝参与任何一方的战斗。
最强战力,拒绝参战。行动仅限于劝阻,而双方的领袖又只是简单无视他。有限的行动与简单的失败带来无力感,无力感又预言了有限的行动与简单的失败。
整部电影中,阿席达卡始终保持着对他人生命与生活的真切关心:从劝阻想要杀他的武士不要过来;到积极亲身了解,体验炼铁场居民的生活;以及最体现他的仁慈与冷漠的矛盾的拼死拯救珊的行为。
阿席达卡击晕了黑帽和珊,扛起珊朝向大门走。黑帽的护卫架起火枪,警告阿席达卡别想带着珊离开。
在这剑拔弩张,生死离别只在一瞬间的紧张时刻,阿席达卡只是用用迷人的镇定微笑告别了黑帽的护卫,然后转身潇洒离去。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对方会开火的准备,并且毫不在意。
要害部位中枪后,阿席达卡血流不止直到昏迷,他都没有希望或请求任何人处理自己的伤势。就好像他下定决心就下珊的同时,也下定决心赴死。这是对他人生命珍视的强大意志,也是对自己生命的绝对冷漠。
阿席达卡得强大与无力,仁慈与冷漠的矛盾之后,隐藏着深层的麻木与虚无。
对比我们开头想象的传统的故事:积极行动的主角有实力也有意愿改变世界。故事的主线也往往是主角的改变世界的故事。
阿席达卡没有试图发动一场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试图用杀戮创造一个不会再有杀戮的世界。他不站队任何一方,是因为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一方——你们的对未来所有生命共享的美好承诺从未实现,但你们过去和现在牺牲与迫害的每一条生命都是真实的。
阿席达卡麻木了,对宏大叙事的许诺和它带来的毁灭都是。他的无力与冷漠都来自这种深层次的麻木。而这种麻木早在电影开始前就存在了,它深深根植于日本社会。
阿席达卡:我都劝说对方领袖了,对方拒绝了,好的,我能做的都做了。
从心理学上讲,这种有限的参与后快速退出的姿态,暗示了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改变对方的心意。
无论是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还是对对方一定会一意孤行的预判,他的内心都在一定程度上将“失败”当作了必然。这种“习得性无助”的背后,这背后透露的时一种政治悲观主义。
心理学上“习得性无助”的直接源头是过去的失败。而这失败又恰好对应了日本60年代“意识形态时代”的辉煌与最后的落败。
60年代末,意识形态的蓬勃发展期末期,意识形态的竞争加剧,各方政治立场激化。
伴随着美日安保条例,越南战争等重大事件接连爆发,左右翼迸发出生机勃勃的活动热情。可最终他们也都迎来各自的惨痛失败。
赤军联盟推翻日本政府的“伟业”最终演变为一场山庄警匪攻防战;三岛纪尤夫号召“真的武士”奋起的动员失败后,切腹自尽……失败的惨烈景象恰如《幽灵公主》中各方的绝望的末日决战。
这部电影的主题对所有年轻人也是真真切切的。
我们在这个时代所感受到的死寂的感觉,他们一定已经感知到了。
——宫崎骏
电影的结局并未提供传统意义上的“胜利”:死神倒下,万物生发。大片大片赏心悦目的浪漫化自然风光长满了镜头。珊回归森林,炼铁场人们幸存下来。阿席达卡决定到炼铁场生活,并与珊约定再见。
但矛盾并未真正解决。那些引发的这场的矛盾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深渊中浮出水面。没人可以保证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阿席达卡游走于山神兽的森林于炼铁场之前,在与一个个真实个体的互动中,目睹了冲突双方各自的生存挣扎。毫无疑问,他完成了来自神婆的最初指示“用雪亮的眼睛看清真相”,但他仍然回答不了自己的痛心一问“人类和自然就不给共存吗”。
在这样的混沌与模糊之下,也许正真的问题是:在无法改变世界的情况下,我们该如何活着?
一个如同机械钟表般严格按照科学规律自发运行的宇宙,不需要一个“无上意志”的指指点点。启蒙理性将上帝驱逐出了宇宙,顺带还有人类精神的神圣性。理性给了人类力量改造世界,但却没有告诉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做。恰如阿席达卡得强大与冷漠。
现代性无法证明一个使用着工业化生产的产品,接受心理医生指导的现代人,比一个使用手工制成的劳动工具,聆听部落萨满的神启的原始人,活得更有意义。
它只能将一切事物放置在社会无限进步的一维坐标轴上,将一切的事物和事物的一切化作“进步与落后”的绝对数值。
这时候让我们再次回看阿席达卡的“缺乏目标的英雄之旅”:他在大地上游荡,世界上无人知晓他会归于何处,包括自己,甚至说尤其是他自己。他只是尽力帮助身边的人。他始终保持这对他人的关切与兴趣,与他们共同留下了一段还不错的经历。然后,故事在他周围人的帮助下就补完了,水到渠成般自然。
原来的计划里还可以写:珊的归属,炼铁场与朝廷,炼铁场里的性别议题。但现在觉得就先这样吧。那部分内容可能有些太散了,我自己也想得不是很清楚,如果之后想写杂谈倒是可以考虑。
但目前来说,在我写了这两篇文章之后,对《幽灵公主》有些兴趣上脱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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