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美好的事物而产生热爱,为了这种热爱而感到快乐,产生想要表达热爱的冲动,想把它分享给更多人,这篇安利大抵就是昨天去电影院看过重映的《幽灵公主》之后,在这种简单的情感冲动下写出来的。
开篇例行剧透警告:本文有剧透,他人的转述和解构,无法代替亲身感受整个故事的“第一次冲击”。五一假期还有一半,《幽灵公主》才刚刚重映三天,而这篇安利什么时候都能看,诚心推荐还没看过《幽灵公主》的朋友们,先去把动画完整地看一遍吧。
这段对话发生在故事的开篇部分,此前,故事的男主人公阿席达卡为了救出妹妹、保护村子,挺身射杀了由仇恨所化的邪魔,因而受到了邪魔的诅咒。为此,他按照族规独自离开了村子,从更残酷的角度而言,即是一种变相的驱逐,甚至严苛到“不允许送行”,这种“驱逐”具有多重意味,从宗教层面而言,是为了防止阿席达卡所受的诅咒危害族群,根据故事对“仇恨诅咒”的刻画,阿席达卡在见到产生仇恨的源头——炼铁厂的女当家“黑帽”之后,右臂的诅咒力量鼓动和驱使他不仅要杀死黑帽,甚至“一直要杀尽所有人才肯罢手”,完全靠阿席达卡个人的意志力才压制了仇恨的蛊惑,为这种担忧加注了实际的印证;从现实层面而言,是为了防止阿席达卡右臂产生的不明腐坏传染未知的疫病,这一点在之后炼铁厂对“受诅咒者”们的病理隔离可见一斑。此后,阿席达卡在深夜独自离开家乡,带着死亡的诅咒,踏上了向陌生远方寻找仇恨源头的漫漫旅途。
从这一开端过渡到后续故事发展阶段间的衔接部分,伴着宏大壮阔而又沉重忧郁的背景音乐,阿席达卡独自骑着红鹿越过无尽的山川原野,天云和野风在他身边川流着拂过这一整个茫茫的世界,这短短的几个镜头,无言地为阿席达卡“面对命运”的勇气献上了最有力量的映证。作为坐在“第四面墙”后面的观众,我们也许并不为阿席达卡的命运所担忧,因为我们知道整部电影此时才刚演到第12分钟,后面必定还有精彩壮阔的故事在等着这位男主人公;哪怕连第一次看这部动画的观众都会猜到,连作为标题的“幽灵公主”都还没有出场,后头必然会有与一位美丽公主的爱情在等待阿席达卡,因为我们相信这样一位英俊勇敢的男主角,是不会被属于他自己的故事所亏待的。但如果代入到故事中的角色自身,阿席达卡并不知道自己注定就是一个故事的男主角,他至此所经历的,是作为一个俊朗健壮的少年、作为一个有希望成为族长的长子,在仅仅射出一支箭的瞬间,就从无限光明的未来坠入到了身受诅咒、即将在等待中迎来死亡的噩运,这样的噩运并非出自他的错误或罪孽,相反,他保护亲族的高尚勇气不仅没有得到奖励,反而招致了背井离乡的结局;对于此后将要经历的,则完全未知,最大的可能绝不是精彩的冒险和美丽的爱情,而是一无所获地在这无人荒野之中孤独死去。
但阿席达卡没有愤怒和悲伤,没有惶惑和恐惧,没有发出“不公正”和“为什么”的质问,他只是默默面对了这一切。失去一切,独自前往寻找和解决诅咒的源头,这就是阿席达卡的命运。这种沉默面对命运的坚忍,甚至比其后阿席达卡因诅咒而表现出的神力更有力量,毕竟,仅靠开弓的力量就射下武士的双臂和头颅,被火枪贯穿躯体后流尽鲜血走过整座城寨,甚至还能只手推开需要十个人才能推动的闸门,这是现实中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是幻想故事超越了现实的部分;而沉静地面对不幸,直面并解决问题,总是尝试做对的事情,这样的事在现实中同样也很困难,却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是故事中“高于生活”,但引人向往且有希望实现的部分。
“面对命运”,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问题,“如何面对”,神婆为阿席达卡给出的指引是,“到诅咒的源头去,用明亮的双眼看清真相,或许会破除诅咒的办法”,由此引出了人物魅力的另一面——“选择”。在找到诅咒的源头黑帽之后,阿席达卡没有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通过杀死她来完成邪神渴望的复仇,而是始终选择最困难却尽量不伤害任何人的办法,竭力想要通过弥合冲突的办法来消除仇恨,消除仇恨而不是制造新的仇恨,为了坚持这个选择,他被珊划伤和啮咬,被走火的火枪打穿躯体、几乎送命,受到所有人的不理解和敌视,从森林的动物神、炼铁厂到疙瘩和尚所代表的朝廷势力,几乎每一方力量都曾怀疑过他是敌人,质问过“你到底是哪边的!?”当几乎所有角色都在渴望相互伤害和杀戮、甚至不惜为此伤害和杀死自己的同时,阿席达卡对仇恨的回答,全都在他对黑帽和珊那场死斗的阻止之中,“这就是我身体里盘踞着的憎与恨的原形,使我的身体腐烂,带来死亡的诅咒,不要再被憎恨所摆布!”
作为标题的女主人公“幽灵公主”珊(桑),她的命运正体现在“幽灵公主”这个称谓上。“幽灵”是非人的,“公主”却是人类的称呼,珊与生俱来的命运,就是夹杂在“非人”与“人”之间的身份缺失。珊从婴儿时起,开山讨生活而被山犬猎食的父母,就为了保命而将她弃下,反而是山犬将她收养抚育成了一个“狼孩”,她的心理将自己认同为山犬,自始至终都在愤怒地强调“我是山犬!”“我厌恶人类!”,但不仅同为山神的猩猩质疑她“山犬族的公主不关心森林,因为她是人类”,山猪也质问她“这个人类为什么在这里?”,强调“珊是我山犬族的女儿”的养母,山犬神莫娜也清楚地知道,“我那丑陋却又可爱的女儿”,“当不了人类,也做不了山犬”,这就是珊最大痛苦的源泉,从山犬的视角来看,珊的“丑陋”是因为她无法脱离人类的形体,“可爱”则是因为她自幼被当作山犬抚养,拥有动物神明们保护森林的意志,而没有人类自私怯弱又贪得无厌的丑态,而从炼铁厂一族等人类大众的视角来看,珊又何尝不是“可爱且丑陋”的?他们眼中神秘而又可怕的“幽灵公主”,外形是美丽的少女,却像野兽般残暴且充满敌意。珊直面命运的选择,便是坚持自己作为山犬的身份认同,直到最后,也仍然“无法原谅人类”,选择和山犬同族们一起消失在复苏后的山野。
故事中的其他人物,也都有自己的命运和抉择。作为引发仇恨诅咒的源头,炼铁厂女当家黑帽面对的命运,是山神守护着森林的资源财富而无法开采,贵族仗着权力和武力欺压掠夺,她的选择是“自己靠双手去争!”不惜引入更强大的火枪来杀死山神、击落武士,以暴力来粉碎暴力;炼铁厂的养牛人和矿工们,面对的命运是养牛、炼铁、把卖铁换来的大米运回来,且拼命避免在山路上被野兽吃掉;山犬和山猪等动物神明,面对的命运则是人类的力量与侵略性日益强大、森林的存续摇摇欲坠……不同人的不同命运、不同人的不同选择相互交织、碰撞和冲突,给各方都造成了无法调和的痛苦。面对这种痛苦,山犬神莫娜对阿席达卡怂恿道,“痛苦吗?从这里(悬崖)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自此一直向西,深山中有一片人烟罕至的茂密森林——山兽神之林,听说那里的野兽都很巨大,自太古时代便一直生活在那里。”
故事第一幕便展现了雨后幽暗的莽苍森林,那是树还比房屋更高的时代,大自然压给生存的重担,就像那遮天蔽日的林冠一样沉重,人的抗击则报以百倍的暴烈,由此造就了整个故事的质感:浓烈厚重,明快直接。浓烈厚重的,是来自太古洪荒的累积和力量,明快直接,则是因为关乎生死的生存冲突容不得拐弯抹角。
这种浓烈的质感直接表现在动画画面上,黑帽和炼铁厂运粮队出场的那一幕便极具视觉和色彩冲击力,在淹没天地的沉沉暴雨之间,袭击牛群的山犬族在沉暗的雨幕中像白色闪电一样穿梭着死亡的信号,运粮队则在暴雨与群山那深蓝的底色上,张开一顶顶醒目的大红伞显示自己的位置,深蓝的背景是太古与自然的暴怒力量,红色的大伞则是人的抗击,是在向这狂风暴雨的世界发出无声的挑战和呐喊:我们就在伞下面,来决一死战吧!
同样富于冲击力的,还有黑帽与珊在炼铁厂中的对阵,珊高踞在象征整个城寨存亡的大铁厂穹顶上,黑帽则带着两名女伴、举着最新打造的火枪挺立在街道上,在如同西班牙式穆斯科特大火枪般架起的沉重火器护卫下,高声宣战道:“幽灵公主,我在这里!你来为族群报仇,我这里也有丈夫被山犬咬死的女人决心要向你复仇!”黑的夜里燃烧着红的火,面对幽灵公主的刀锋,黑帽抛下夜色般的黑长袍,露出便于活动和打斗、如火焰般的红色短衫,色彩的变化冲突也反映了人物从对峙到战斗、从沉稳到暴烈的状态转变。
这种浓烈明快的氛围不仅体现在画面上,还直接影响到了人物的性格与言行气质,黑帽对诅咒缠身的病患们平等相待、细心照顾,面对同样身负诅咒噩运却立场不同的阿席达卡,却毫无婉转地径直嗤笑“这点儿不幸别拿出来卖弄!”阿席达卡在河边意外窥探到山犬一族,被发现之后没有躲避和逃跑,而是选择直接站出来表明身份:“我是阿席达卡,由东方尽头来到这里!”人物的观点、友善甚至憎恨简短直白地表达出来,以示没有见不得光的恶意,连相互之间的死仇都像夜里的火焰一样亮堂堂的,展现出一种直击心灵、近乎孩童般的坦率,一种顶天立地的正大。
相比之下,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就复杂险恶得多,当疙瘩和尚一边把黑帽引去“猎神”,一边盘算着趁机攻陷炼铁厂时,这些两面三刀的阴谋显然是不可能像上述那般痛快直白大喊出来的。
被垂死的阿席达卡救出炼铁厂后,珊不顾他的伤痛与濒死,暴怒地追问阿席达卡作出种种行为的理由,眼中只看到斗争与伤害、心里只有憎恶和仇恨的“幽灵公主”,无法理解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为什么既要阻止自己复仇,又不惜丢掉性命地救出自己,在那一刻,这个答案甚至比阿席达卡的死活还要更重要、更紧迫。她不相信阿席达卡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答案仅仅是“不希望你死”、是一句苍白的“活下去”的告诫,在不惜动刀威胁的一再催逼追问之下,她终于挖出了阿席达卡心底真正的答案——是一句“你真美”,是一个男孩对自己的爱。
将自己视作山犬的“幽灵公主”珊,最为动人的一刻,恐怕就是她听到垂死的阿席达卡说出这句“你真美”时的反应,不是欣喜、不是愤怒,而是在茫然无措的惊恐之中,逃跑般地退开了。那也许是第一次有人类向她表达赞美,却又恰恰突显了珊不愿承认的事实——她也是一个人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就是会被另一个人的年轻、美丽、英俊、勇气、真诚、还有其他美好的一切所吸引并心生爱慕,另一个同为人类、同样年轻、真诚俊朗的少年说出的“你真美”,这短短三个字中所蕴含的同类相互认同、同龄相互吸引的魔力,是与她朝夕相伴、相依为命的山犬族“家人”们所无法给予的。
作为恋情的另一半,阿席达卡最令人动容的,也许就是他在整部动画中唯一一次流泪的瞬间。他为族人的弯弓战斗招致了诅咒和流离,对战祸中流民的搭救换来了对金砂的觊觎和歹意,为炼铁厂救回两人的善意最终以(虽然是意外的)一次几乎丧命的枪击收场,只有对珊的救助得到了温柔的回应,命运的捉弄、敌意、伤痛和死亡都没有让这个男子汉屈服流泪,少女的柔情(尽管并不细腻)却将他的心击中了。
除了触动心弦的爱情之外,《幽灵公主》中的其他一些感情或情绪刻画也极见细致。阿席达卡深夜独自离开村子远行时,被他从邪魔手中救下的妹妹卡雅违反族规前来送行,阿席达卡一开始紧紧裹着面罩,告诫妹妹“族规不允许送行”,表现出害怕诅咒殃及亲人、不想在别离之际过多表露感情的两重疏离。当卡雅表达了思念之后,阿席达卡才取下面罩,让妹妹最后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又如阿席达卡和疙瘩和尚吃粥的一幕,和尚先给自己盛足了两碗饱粥,再客气道:“米是你买来的,你快吃吧。”阿席达卡没有再盛粥,而是打破先前回避自己族群身份和家乡位置的警惕沉默,向和尚询问起关于诅咒的来历,和尚为阿席达卡指路之后,便不再客气、继续给自己盛粥吃,言外之意便是阿席达卡用粥米作为回报,希望向和尚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和尚在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之后,便自管去粥钵里取自己的“酬劳”了。凡此种种细节如同弦外之音,虽然似乎没什么直接的作用,但在不经意间注意到时,却大大丰富了故事的信息和美丽。
《幽灵公主》故事结构的美观紧凑,在于仅用一个物象,就足以总结起整个故事的情节线索——那枚打在野猪山主“拿各神”体内的铁弹头。
如果要向旁人简练地转述《幽灵公主》的故事,我绝对会选择把这枚弹头作为引子。这东西是什么?是一团在巨大冲击力下被压扁的铁;它是怎么出现的?是从被阿席达卡射杀的“拿各神”体内找到的,由此引出了阿席达卡在开篇的命运、关于拿各神为什么会变成邪魔的疑问;它是从哪儿来的?从西边山林的炼铁厂来,由此引出了黑帽和炼铁厂的故事;什么力量能把铁压扁?是火枪,是火药在封闭金属药室内燃烧爆发产生的可怕破坏力;炼铁厂为什么需要火枪的力量?为什么要把这力量射向森林神明?由此引出了炼铁厂与幽灵公主、与森林动物神的战争,引出了整个故事最中心的矛盾冲突;更多这样的铁弹还要射向谁?如何面对这种力量及其带来的杀戮?由此引出了阿席达卡终于找到诅咒源头后的一系列选择和遭遇。
遭遇事件-寻找问题的源头-解决问题,一条简练的架构支撑起了复杂但不混乱的故事。当思考故事架构的简洁有力时,不妨想一想能够浓缩在一颗铁弹头里的《幽灵公主》吧。
“这是这些人设计的新型石火箭。明朝的东西既笨重又不好用,用这个的话,别说野兽了,连武士的铠甲都能打碎。”
第一次完整地看《幽灵公主》时,炼铁厂运输队在山路上对抗山犬族的一幕,给了我近乎于“震惊”的冲击,因为在运输队使用的火枪药室上,看到了汉字“虎”“雷”,以及雕刻成龙形的纹饰,让我产生一丝类似侥幸心理的猜想,疑问这会不会是中国的武器。及至后来黑帽带阿席达卡参观火器作坊的情节中,正面提到了“明朝的东西既笨重又不好用”这句话,算是坐实了前头的猜测。
我为什么会为在动画片里看到本国的武器而激动?因为人对于与自己同源的事物会有天然的亲切感乃至自豪感。武器在各类文艺作品中是一种特殊的象征物,既代表力量,又可以作为承载艺术或文化的符号。从故事背景来看,《幽灵公主》的背景时代应是与明朝同时期的16世纪左右,在日本则为室町幕府后期至安土桃山时代,也就是现在常称的日本战国时代,火器开始大规模发展的时代。炼铁厂最初使用的明朝火器,从形制上来看应该是较为早期的火门枪,从故事背景信息猜测,应该是日本朝廷从明朝进口舶来后,将装备后的火枪队以雇佣兵形式租借给炼铁厂使用的,如今传知较多的明朝三眼铳,就是将火门枪由单管增加到三管后的形制。早期火枪的火药极易受潮失灵,在山地遭遇的这场战斗中,前文提到过极具色彩冲击力的红色大伞,就具有挡雨防止火门枪受潮的实用功效,包住枪口、在开火时直接冲破的红布也起到同样的作用。在其后珊突袭炼铁厂,哨兵在城栅上与珊进行打斗的一幕中,打空后来不及装填的火门枪被直接当作钝器扫击,利用重量砸断了成排的木桩,也极具冲击力地表现了当时火门枪兼可用作冷兵器的使用方法。(“(三眼枪)步下放毕用俞家棍使法,马上或用大刀使法。”——明 赵士祯 《神器谱》)动画日语台词和字幕中对火门枪的称呼是“石火矢”,也与历史相符,相近时期丰臣秀吉政权在侵入朝鲜半岛、与援朝御倭的明朝军队爆发的万历朝鲜战争(在日本称文禄-庆长之役,在今朝鲜称壬辰祖国战争,在今韩国称壬辰倭乱)期间,正是火器大规模使用的时期,日本在战争期间对明朝火枪的记载称呼即为“石火矢”。考古出土的明代火器之中,不知是否真有关于火门枪纹饰的详细实物证明,但动画中为这种来自中国的武器所刻画的“虎”字纹、“雷”字纹和龙纹确实极具美观,且符合使用者对武器寄寓的心理,代表力量的“虎”和象征枪响的“雷”自不必说,刻在药室位置、头对枪管的龙形纹尤为精妙,有一种让火枪像神龙般吐息喷火的象征寓意。
黑帽发出抱怨之后,用来代替火门枪的自制新式火器,是一件很有趣的设计,从形制上来看它很接近同时代的火绳枪,火绳枪经由葡萄牙传教士从种子岛传入日本后,得到了大量的推广仿制和改进,在日语中被称为“铁炮”(由此还有一个固定的历史事件称谓叫“种子岛铁炮传来”,有说法认为当时明朝的巨商和海寇王直/一作汪直,在“铁炮传来”事件中担当过日本人与葡萄牙人之间的翻译和贸易桥梁),在万历朝鲜战争中火炮技术被明朝全面压制的态势下,日式铁炮确实是比同时期明朝火门枪和鸟铳更为精良的火器优势之一,作为参战方的朝鲜王国在这场战争中学习了日本的铁炮技术,在后来的明末战争中,朝鲜援军的火器技术还一度形成过军备优势,动画中黑帽对明朝火门枪的不满也并非全无依据。但黑帽的新火器与火绳枪的区别在于,没有最为标致性的火绳,扣击式的击发引火装置更接近于燧发枪,但引火原理却又不是燧发枪的燧石撞击点火,而是将一根类似火柴的引火源插入药室,可一体化拆卸、似乎能将火药与弹丸一体定装的盒式药室,则能够大大解决当时令人头痛的火器装填繁琐问题,相近时期欧洲把火药和弹丸用纸包在一起的纸包弹药,西国大名立花家使用竹筒定装火药和弹丸以快速倒入装填的“早入”射击战术,以及明末赵士祯试制、将火药和弹丸定装进筒状“子铳”部件并以后装方式装填的结构,均是类似的改进思路。这件奇怪的武器,大抵可以视作当时期多种火器的虚构混合体,唯一不大理解的,是为什么动画里放弃了常见的抵肩式射击,而用了一种很奇怪的肩扛式射击。
同样富于考据细节的,还有阿席达卡所佩的那把手刀。宽而短的刀刃是宋朝手刀的形制,刀柄装环的环首样式,是从汉朝环首刀剑起就常见沿用的形制,武器的美来自功能性与实用性,历史上的刀环系绑绳穗,并非像如今通常理解的那样只为好看而已,而是起到将绳穗绑在手腕上进行固定,防止在激战中脱手的作用,配重的分量也使得刀环本身能够作为击打钝器使用,史书上就不乏用刀环把人“筑”(砸)死的记载,阿席达卡阻止黑帽与珊的死斗这一幕,击打黑帽腹部的迷走神经使其昏迷时,使用的就是刀环。《幽灵公主》中的这把刀环上虽然没有系绑绳穗,但阿席达卡与武士战斗时“挂刀开弓”的一幕,体现出了刀环在战斗中另一种灵活作用,即用于将刀垂挂在手指上、解放出双手进行张弓等其他动作。阿席达卡佩刀的方式则是历史上的双耳悬挂式佩剑法,即在鞘上安装两个固定点、分别穿过两绳悬挂在腰带上,南北朝时期,这种佩剑法自萨珊波斯传来,因悬挂方式更便于携刃骑马,逐渐取代了此前中国通过剑璏将刀剑直接固定在腰带上的璏式佩剑法。
此外,阿席达卡在开篇对抗拿各神所化邪魔时给弓重新上弦等等细节还有很多,限于个人眼界难免挂一漏万,更熟悉武士刀和日式铠甲等武备,以及阿依努人历史文化的朋友,想必能从《幽灵公主》对武士作战和阿席达卡族群的刻画等内容中看出更多细致考据。
正如宫崎骏的很多作品一样,在美丽的画面与精彩的故事之外,《幽灵公主》的主题思想恐怕是隐晦和令人困惑的。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阿席达卡,这个讨论原本就没有固定答案,在此只是分享个人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的主观理解。
最直观的理解当然是关于环保的主题,关于人与自然的对抗与和解。炼铁厂为了谋生和财富,侵入山野、毁掉森林,朝廷为了长生不死的妄想,弑杀了具有生命力量的山兽神并盗走其头颅,复仇的野兽像军队一样摧毁村庄、杀死人类,神灵的愤怒将自然与人间的一切全部摧毁,直到仇恨的和解让野草与树木再次覆盖荒山。
如果将自然与人视作冲突双方的符号代表,也许还能得出另一重寓意:冲突与界限,冲突的双方也可以替换成任何别的事物,个体与个体间会有冲突,群体与群体间的冲突就升级为战争,人与自然的冲突又上升到毁灭与生存。冲突必然有伤害,伤害必然有仇恨,作为故事的男主人公,阿席达卡就是仇恨的见证者与受害者,他的族人在列岛东北的荒野中隐居了五百年,来自世外的仇恨却以化作邪魔的拿各神为形象,毫无道理可讲地将他卷入了这完全无关的仇恨,给他带来了死亡的诅咒,整个故事就是围绕阿席达卡寻找仇恨源头、消解仇恨诅咒以求自救的目的而展开的。诅咒同时给阿席达卡带来了神力与伤害,象征仇恨具有巨大的力量和同样可怕的破坏,运用它的力量,阿席达卡能够轻松杀死掠杀村民的野武士,同时又陷入被驱使杀掉整个炼铁厂的疯狂。自镇西渡海而来的山主,山猪神乙事主,被山犬莫娜称为“稍许通情达理的家伙”,出场时也对阿席达卡表现出了明辨是非的智慧和大度,但随着与人类的战争爆发,重伤的乙事主也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盲目到迷信山猪族的战士还能“从黄泉国复活”,沦落到与拿各神一样化作邪魔、且将帮助自己的珊卷入毁灭的下场,这就是仇恨的可怕之处。
炼铁厂和动物神明们选择用仇恨回应仇恨,阿席达卡的选择则是平衡与弥合,希望在冲突各方之间达成相互退让、妥协共存的合理界限。当黑帽被以疙瘩和尚为代表的朝廷势力利用、进入山林弑杀山兽神,炼铁厂却受到贵族军队趁机围攻之际,炼铁厂的矿工们需要有人向首领通报危机,阿席达卡和山犬急于进入森林挽救处于危难中的珊,仇恨双方因不同的目的而短暂达成了利益的一致,矿工们用锄头砸倒想要杀死阿席达卡的朝廷和尚、合力帮助阿席达卡救出被压在山猪遗体下的山犬之时,仇恨暂时消弥,相互尊重的限度甚至合作的友谊达成了。
山兽神是自然的神,是森林与野兽的神,拥有赋予和夺走生命的无上神力,这位身负伟力的神明,展现出的形象却始终是和善的微笑,甚至在被黑帽击中之后,他的微笑也未曾改变,关乎生死的强大力量,始终在他智慧的控制之下有节制地使用,用于给善良勇敢而被无故卷入的阿席达卡以新生,用于给被仇恨吞噬的乙事主以安息、让它能够以山主而非邪魔的身份平静死去。与之相对的,黑帽就是人的“神”,是依靠双手和火器来获得力量的“神”,她是一个难以单纯用“坏人”定义的复杂的角色,靠着勇气和火枪驱逐山神、反击武士时,对垂危的病人们致以平等的尊重时,凭着一己之力带领炼铁厂的同伴们吃饱饭活下去时,她是一个强大的女英雄形象。而当阿席达卡向她质问“山兽神的头与炼铁厂哪个更重要!?”人与自然相互斗争的平衡界限已经划下了,但黑帽出于对自己能够制衡贵族阴谋、“我已经做下万全准备”的自负,出于对达成协议、获得朝廷庇护的贪婪,选择跨过这条界限,弑杀了山兽神,由此打破了脆弱的平衡、招致了毁灭。失去了头颅的山兽神也失去了对力量的控制,失控的巨大力量变成了吸取一切生命的浩劫,毁灭了森林和炼铁厂,毁灭了冲突双方所各自保卫的一切。失去了森林和养母的珊想要杀死黑帽,却被阿席达卡再次阻止,阿席达卡的理由是“莫娜已经报了仇,她已经得到了惩罚”,黑帽真的得到了惩罚吗?与动物神明们死伤殆尽、森林毁于一旦、山兽神失去头颅而力量失控的巨大破坏相比,她因莫娜余力不足而仅仅被咬掉一条右臂的“惩罚”实在是太轻佻了,阿席达卡坚持保护她的目的,除了“不要再被憎恨所摆布”之外,也许还因为,黑帽是唯一能够控制起人类一方力量的人了,如果任由珊杀死了她,就像黑帽杀死山兽神一样,再次跨过了那条隐晦的“界限”,失去首领的人类将会像山兽神那失去头颅的力量一样,在失控中造成又一次毁灭式的破坏。
在故事的最后,在一切濒临毁灭的边缘,阿席达卡对疙瘩和尚的追赶很容易引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疙瘩和尚?在整个故事所有出场的角色中,疙瘩和尚几乎可以说是唯一一个几近能够定义为“坏人”的人物,最后那场惨烈决战的死伤、人与森林濒临同归于尽的灾难,都可说是由他所执行的弑神阴谋而引发的。阿席达卡的回答是:“必须由人的双手把头颅还给山兽神。”正因为是疙瘩和尚引发了这一切恶果,阿席达卡希望由元凶认罪补错来平息神灵的愤怒。在阿席达卡和大难临头的两方面催逼之下,疙瘩和尚被迫同意了归还头颅,由此进入了《幽灵公主》那如同宗教仪式般宏大的终幕:身为幽灵公主却无法改变人类身份的珊,与身为人类却努力弥和人与自然的阿席达卡,共同将巨大的神首高高举向毁灭的天空,如祈求和平的祝祷般,在洪荒天地与山川原野之间呐喊道:
取回头颅后的山兽神将吸取生命的力量转换为赋予生命的力量,令死去的山野重归新生。珊同时向阿席达卡表达了爱意与隔阂:“我喜欢阿席达卡,但无法原谅人类。”阿席达卡的回答则是:“你在山林生活,我在炼铁厂生活,我们一起活下去,我会去找你的,骑着亚克路(阿席达卡的红鹿)。”失去了右臂和炼铁厂的黑帽则对还活着的同伴们说,“从头开始建设村庄吧。”乐观者看到阿席达卡和珊的爱情仍在延续,相信阿席达卡会如同约定那样去山野中寻找幽灵公主,最终骑在山犬背上才逃出生天的黑帽也能学会与自然共存;悲观者看到阿席达卡和珊因无法弥合的分歧而无法共处,重新建立的村庄不过标志着人与自然又一轮漫长战争的开始。
无论乐观还是悲观,如珊所说的,“山兽神已经死了”,树木比房屋更高的时代结束了,此后将是房屋比树木更高的时代,失去神明的控制之后,界限的维持与冲突的平衡,只能依靠活下来的人自己了。
有一个关于宫崎骏先生的故事,即宫崎骏是年轻时观看了1958年公映,由日本制作、取材自中国民间故事的日本第一部彩色动画长片《白蛇传》,深受触动而决定投身动画行业,由此创造了多彩的吉卜力时代。《幽灵公主》中为山猪神乙事主配音的,就是宫崎骏请来的《白蛇传》许仙配音演员森繁久弥。
在这个有信息却缺乏信息量的信息爆炸时代,各种信息鱼龙混杂,在此不对这个从互联网上看到的故事作真伪鉴别。我喜欢这个故事,自然也有“我们的民间传说对宫崎骏先生产生了好的影响”这种私心在里头,但仅仅停留于此的话就太嫌狭隘了,这个故事更具意义的地方,在于一件美丽的事物触动了人心灵中的热爱,又由这种热爱生发创造出了更多的美丽之物。
正如《幽灵公主》中那把漂亮的玉刀(看形状更像是黑曜石磨制的?),它由被阿席达卡所救下、也因此导致阿席达卡背负诅咒的妹妹卡雅制作,在阿席达卡背井离乡面对命运的那个孤独夜晚,卡雅独自为兄长送行,并将这把心爱的小刀作为思念的象征赠送给阿席达卡,其后,阿席达卡又将这件宝贵的礼物作为爱情的信物转送给珊,同样强烈的亲情和爱情,借由这件美丽的饰物完成了传递。
综前文赘言,《幽灵公主》必然是传递出了某种主旨思考,以精美的画面和音乐、有血有肉的人物、浓烈直白的氛围质感、动人心弦的感情刻画、简练有力的故事架构、细致翔实的历史考据、隐晦的象征隐喻,将其层层包装起来并传达给观众。要传达一个主题,需要制作一整部动画长片来进行包装吗?只需要写下“要环保”或“不要仇恨”,印上千百张,然后贴在墙上,就能实现同一种意思的表达,而且一定会表达得更明确、更直白。因而,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工序繁复的一部动画来呢?
这就好比问,“阿席达卡为什么不用那颗打扁了的铁弹头做定情信物?”人是有感性的生物,如果卡雅需要一把小刀,她完全不用寻找最美丽的玉石、耗费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意,将它打磨成这样美丽的一件饰物,但正因为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小刀,而是一件能够投入心血、也能够承载感情的美丽之物,正是因为她精心的打磨,让这把小刀被送给阿席达卡时有了思念的分量,被转送给珊时有了爱情的分量,正是由于她将这把小刀制作得美丽而闪亮,它在珊被邪魔吞噬、阿席达卡抓住爱人却不幸脱手的绝望之中,闪耀出了指引少年少女们摆脱仇恨、握住彼此的指引光芒。动画也是一样,文字比思想更直观,画面和音乐比文字更直观,最大基数的观众,无疑是先被美丽的画面和音乐所吸引,才对一部动画作品产生天然的兴趣,在看进去之后,才会判断它的故事与台词有没有实质内容,在淘去那些空有美丽外表而味同嚼蜡的作品之后,才会在最后感触并思考被包装在层层色彩、旋律与文字之下的思想。
坐在电影院,看着《幽灵公主》漫长的演职员表在主题曲《アシタカせっ记》(《阿席达卡战记》)的旋律中缓缓流过时,我想要有朝一日看到我们也创造出像《幽灵公主》这样的作品,想要在同样动人的音乐中,看到我们的演职员表也在黑沉的底幕上缓缓流过。这需要有人能思考,有人能写精彩的故事、刻画有血有肉的人物和触动心弦的情感,有人能创造精美的画面和华丽的音乐……总之,绝不是靠单独一个人甚至少数几个人的力量能完成的,但这种幻想的实现,却又绝离不开无数个人的努力。
希望这件美丽之物能生发出更多的热爱,希望这些热爱能生发出深刻的思考,希望能有人创造出精彩的故事来抒发这些思考,希望能有人为这些故事配上美丽的画面和音乐,直到创造出更多像《幽灵公主》这样美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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