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暴怒的章母和收拾狼藉的屋子把章岑搞得身心俱疲。一看时间已是午后。
章岑心如乱麻,右眼皮跳个不停。打电话给徐锦欢也不接,发消息也不回。电话铃响,她着急忙慌的接通,却发现是学校老师打过来的,便还装作一切安好的语气,随便找了个理由给怀桑请假。
章岑也想起翘班,便打电话给吴妈。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被告知今天有两位客人预约,不去不行。她瘫坐在客厅,出神地望着装饰墙上的玻璃瓶。稍作喘息,还是挣扎着站起来,骑电瓶车就近找了两家医院。但都没寻到两人的身影。
天色渐暗,徐锦欢才姗姗发来消息:这两天忽冷忽热地,重感冒。已经挂上盐水了。安心。我陪着——可这并没有减轻章岑内心的负担。若是昨晚不去说那番话,或许都不至于此。这份愧疚逐渐放大,直到她敲开医馆的铁门。
“怎么才来?”吴妈将章岑拽进昏暗的室内,顺手撩起落到肘部的披肩。
“又不来了。”吴妈露出狡黠的笑容,浓妆艳抹也遮盖不住眼角纹和额头上密密麻麻的褶子。
“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章岑压抑的情绪一点就爆,“没客人我可要回家了,孩子生病。”
“哟,少奶奶,”吴妈收起笑容露出鄙夷的神色,“这么大脾气,准备给客人下马威呢?赶紧收拾利索的,六点一刻到。”
借着昏黄壁灯的光亮,章岑从左侧逼仄的通道一阵小碎步来到大门反方向的角落。两处屏风随意地摆在那,姑且算作是换衣间。她褪去身上厚重的衣物,换上医馆特制的修身制服。套裙的长度停留在令人尴尬的距离,刚好遮住大腿根部。哪怕是小幅度的弯腰,都会使得它往上退缩几寸。
章岑几乎快要认不出全身镜里的自己:长久地蹙眉堆攒起的抬头纹、粉底也遮不住的黢黑眼袋、一排茶渍浸染而泛黄的牙齿,驼背似乎更严重了。她强迫自己微笑,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使劲地勾起下垂的嘴角,可于事无补。她用木簪简单地盘起头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耳坠挂在右耳,便推开屏风走了出去。
“瞧你那如丧考妣的样儿,”吴妈小声嘴碎,“出门就得被车创死。”
章岑再按耐不住,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太婆,老娘这单干完不干了!出去跳艳舞、拍短视频都比在你这困死强!”
吴妈被突如其来的乖戾吓到,一时间也没了底气,憋红脸叫道:“早看出来你想要散伙的贼心!好!明天就散伙!”随即钻进右侧最里面的隔间,拉上屋帘啜泣起来。
无视吴妈的矫揉造作,章岑走进左侧靠通道的隔间气鼓鼓地坐下。可不一会儿就被那哭泣声搞得心烦意乱:“客人快来了。”
章岑咬牙切齿,她又开始幻想冲进隔间,狠狠囚住吴妈的脖颈,直至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吴妈,家里事情太多了。是我脾气大了。”
哭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吴妈的声音传来:“小章,你好自为之。”
“没呀,”章岑心不在焉,“你都一礼拜没来看我了。怕你另寻新欢。”
“我也难得当当听众,看看是什么事儿让我们的章院长如此愁眉苦脸。”
章岑沉默着,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医馆里只剩下挂钟无聊的嘀嗒声。
章岑最终没沉住气,如同漏气的轮胎,将内里的积怨和愧疚一点点释放出来:“我明明拜佛烧香,可为什么生活总还是一团糟?我只想让她自食其力,不要走我的老路。她不知道,不懂。这个世道,没了钱,人就是贱。下贱。”
“我也是贱人,”客人摸上章岑的大腿,“这世道不单单只是钱,人间自有真情在。”
章岑没有理会,脑海浮现出徐锦欢说的意外保险,这个想法在她控制章母时异常强烈。甚至于出门前,也好似故意没有收拾安眠药的包装盒,将它留在显眼的桌上。世人常常歌颂母爱伟大,哪怕是动物也会保护自己的幼崽。可若是连自己的子嗣都认不得,又谈何保护呢?那些行为究竟是从心和灵里展开的爱,还是根植于血脉当中的基因程序?
见章岑不搭理自己,客人不老实的手安分下来,漫不经心地圆场:“小孩子还小嘛,不分对错,也不懂挣钱的艰辛。青春期作祟罢了,再过两年就好,不用太当回事。”
“她是不懂,我有错?我能有什么错?都是为了她好。哪有妈妈害孩子的?都是给孩子世界上最好的。”说出这番违心话来,章岑心中的阴霾反而更加深刻。曾几何时,这也是章母对她说过的话。她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她,回头看却只有屋帘随空调气流飘动。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是果报和宿命找上她,要向她索要什么。
客人虽只是趴着,但也还是觉察出今天的氛围不太对劲。他翻过身来缓缓坐起,看着出神的章岑,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天要不就算了。钱我照给,好好照顾孩子。”
章岑回过神来,想把客人推回床上:“那怎么行,一码归一码。”
客人摆手:“我们俩什么关系,没事儿。”他从搁置在篮子里的西裤里拿出一个皮夹,又将皮夹里所有的票子尽数掏出来递给章岑。
“岑儿,答应我,”客人有些麻木,“收下吧。我也累了。想回家睡觉。”
“那咱们换个微信?”客人凑到近前,嘴里的呼吸带着浓厚的刺鼻味。
“不方便,”章岑推辞着,“我平常也坐店里的,打店里电话就行。”
闭门羹吃满的客人沮丧着脸,提起裤子往外走。可还是不死心,回过头来有些畏缩地看着章岑,期待她能有所挽留。可只等来章岑毫无感情的“下次再来”。
开门红预示着忙碌,吴妈和章岑各自接待完最后一个客人已近午夜。本就疲惫不堪的章岑更是如烂泥般瘫倒在肮脏的床上。半晌才挣扎着直起身,草草冲洗一下准备回家。
章岑总觉得不踏实,夜里的寒风吹得她汗毛直立,电动车把震得她虎口生疼。她已经累得不想思考,只想赶快回家睡觉。可谁知竟迷了眼,神不知鬼不觉间兜弯到崁山附近。夜晚的慈母寺矗立在山头,恰好与当空的半月重合在一起。浑浑噩噩的章岑一个激灵,某一处像是被贯通。从心底涌出的某个声音催促着她,让她登上慈母寺履行约定。关节吱呀作响,肌肉发出悲鸣,可章岑仍是迈开步子......
章岑大口喘气,抬头望去,隐约间却看见凉亭处有一个人影。借着月色,章岑定睛:那人拇指与中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舒散,结成说法印;单足盘膝如鹤立,披头散发宛若魔。身上披着的袈裟象是从泥地里刨出来的,多处破损,可仍紧紧包裹住半身的形体,与凉亭合二为一。
“施主,这夜半三更,不回家睡觉,来此地做什么呀。”凉亭中的觉者突然开口道。
章岑屏住呼吸,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很邪门。不想招惹事端,最好还是打道回府。
觉者见章岑转身欲走,随即道:“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老夫看看能不能答疑解惑。”
章岑这才明了,心底的声音来自于觉者。她不再退却,开口道:“大师,我的确有烦恼。”
“我如此虔诚信佛,供给大佛的香火更是数以万计。可我为何一刻不感心安?”
“我有何执念?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家。我秉持孝道侍奉我妈,我起早贪黑照顾孩子,我许诺我男人自由。我早就放下执念了。倒是你,”章岑讥讽道,“你是个什么和尚?莫不是出来招摇撞骗的?这朦胧月色下你连我的脸都看不清。只言片语就能分辨人?”
觉者不再维持如泥塑般的身形,他放下盘起的腿,款款向章岑走来。
“人有八识。眼耳鼻舌身为五识,意识被常人所知晓。其中玛娜识和阿赖耶识最为玄妙:玛娜识具恒审思量,又称我意识我主宰;阿赖耶识乃为一切诸法所依,依他起性。迷于空则成分别,遍计所指性。了悟空则开法性,圆成实性。”
觉者在章岑面前站定:“我道这些,你也只当我是个背书的混子。人来人往,我都不曾驻足。因为大多都湮灭了。所谓真相,也不过是言语展开下的一个概念作用。若是没了言语的展开,真相也不复存在。一切止灭。”
“古往今来,世人之言从来都只是浮于表面。所谓的理论著作也不过是A+B,B+C的排列组合,偶然间对撞的逻辑链条恰好作用到现实世界,便被奉为圭臬。至于某物是否存在,某物的本质为何?一代又一代人诉说的东西,大多是些换皮的玩意,没有一次揭开过某物的本貌,”觉者敞开胸,露出从左肩部斜砍到阑尾部的可怖伤疤,“亦或许从未有!你闻我浑身恶臭,又何尝不是五蕴十二处作祟?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你有病!”章岑吓得后退,不慎踩空跌落至石阶底部。觉者瘆人的伤疤似乎已经搁置很久,脓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带着扑面的恶臭。
“一切止灭,你自然就解脱了,”觉者跳起舞来,“施主。我看你有慧根,若是想起我来,还请到月明湖找我。”
章岑蓬头垢面,顾不得浑身疼痛、爬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山下跑去。唯恐被觉者追上。觉者不为所动,大笑着鼓掌、狂舞着,重新退回到凉亭。一吐一呐,归于沉寂。
章岑推开家门,借着楼道里微弱的光,照出屋里一片狼藉。可她分明记得是收拾过后才出的家门。往常起夜频繁、呼吸声如同鼓风机的章母此刻尽然安详的躺在卧室里。像是吃了安眠药,静悄悄的。见怀桑还是没有回家,她打电话给徐锦欢,可回复她的只有“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她想起挤眉弄眼的道士说的话,想起面目可憎的觉者说的话。那些过往的话语如同梵音,不断地灌入章岑的脑海,直到她拿起墙边的玻璃瓶,用力砸向佛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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