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最近几年没少读国内的历史小说,从感受上来说,国内历史小说作者们的写作水平也是越来越高,且能够非常自然地将较新的历史研究成果融入到通俗文学的创作中,这是颇为让人欣慰的。
文学通常而言是虚构的,但是往往能反映一些现实。放到历史小说上,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是却能还原某一历史时期的风物,反映历史的逻辑。这是历史学术研究所无法替代的。
以下只是笔者想起来,并且完整读完的作品,排名不分先后。本期只列较新的几部,并做简要介绍与评价。
周游前一部小说《麒麟》风格上有着非常明显的模仿中国古典小说的痕迹。这位作者同时还有一本阅读中国古典小说的随笔《笔墨游戏:如何欣赏中国古典小说》。而本书虽然也留有一点古典小说的痕迹,但已经不是很明显了。
《钦探》一书把故事背景放在了明朝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之后。蒙古瓦剌部南侵,明英宗朱祁镇亲征,在土木堡战败被俘。兵部尚书于谦组织北京保卫战。战后于谦派遣一名曾随郑和船队下南洋的哨探(夜不收)朱抗调查土木堡之败的缘由和北境边防漏洞,并且派遣一位阵亡大将之子张绍祖跟随。人物塑造上,一老一少在性格和年龄上有所反差,构成了本作基本的戏剧冲突。
甘肃镇若干地方,因兵力不足,抽调百姓协守,甚至妇女亦上墩守望。据明末《肃州志》记载:临水站墩,由临水堡居民“沿门出人,轮流瞭望。或家无人者,妇女上墩瞭高”。嘉靖二十四年(1545),甘州副总兵冯大伦于临水设伏,仰头望见有妇人于墩上站哨,询问后深为怜悯,于是拨军士瞭望,本堡百姓永远不必再出人力。另位于肃州镇城东北110里边墙上的野猪沟墩,则没有这么幸运,一直都由堡内居民挨家出人守望,“冬则男子瞭高,夏则妇人应数。”
本书中设置了一名女性角色田粥,在边境墩堡代夫守墩。粥姐在书中行事果决、敢爱敢恨,是一个非常出彩的人物。而女性墩兵的人物设计居然也是于史有征的。
本书的故事主线是探案,寻找土木堡之败的线索。从这个意义上,似乎变成了探案题材或者旅行公路题材。但是其构造是后现代的。
——于谦脸色很是不好。……他叹口气,站起身,“这结果实在荒唐!一场大败,盖因上皇吃饭吃出的一颗石子儿?你杂书看多了,当写小说么!这样的奏疏,要我怎么呈给皇上!简直儿戏!”绍祖忙道:“这些是细末,天威马市和杀虎堡才是重头儿,也拿了内奸。”于谦道:“我当初交代朱抗,调查当见微知著,但不是这么个见微知著法。石子厨子事,全删去罢。”绍祖忽道:“小侄斗胆请教:‘晋灵公不君’是何典?”于谦不禁笑了,绍祖引了《左传》晋灵公因宰夫烹熊掌不熟而杀之之典。绍祖继续道:“若无石子事,温炎金不会毒污那口井。此事看似荒唐,实则关系紧要。”见于谦不语,又道,“天下事,常有看着荒唐却最真切的。 ”
所谓晋灵公之典,是指晋灵公因宰夫烹熊掌不熟而杀之,被大夫赵盾看到。赵盾屡次劝谏引起晋灵公不快,于是派刺客杀赵盾。最终赵盾流亡,赵盾的堂弟赵穿杀死了晋灵公,拥立了公子黑臀,是为晋成公。可以说是因为「熊掌发生的血案」。
不过之所以说是后现代,是因为其后又有反转,诸位可自行阅读。
史杰鹏曾是古文字学学者,故而历史学也可以说是他的半个本行。最早读他的历史小说是《亭长小武》。他的历史小说的背景主要集中于汉代。显然这是因为秦汉简牍留存较多,属于作者熟悉的领域。
而本书则将故事背景放在的唐代,且将主角张骥鸿设置为一名神策军军官,后经宦官王守澄拔擢,成为县尉。后因王守澄失势,张骥鸿遭到构陷。为避祸成为藩镇幕僚。唐代中晚期三大积弊:宦官、党争和藩镇都被这一个人物给串联了起来。
《新唐书》在描写安史之乱后的藩镇时说:「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最近的历史研究逐渐开始重视中晚唐藩镇对于唐王朝的结构功能作用,将藩镇视为安史之乱后延续唐王朝统治的重要支撑。如李碧妍的《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2015)。而藩镇内部亦有冲突,不少藩镇节帅由牙兵推举,如果节帅损害了牙兵的利益,牙兵就有可能驱逐或者杀死节帅,重新拥立节帅。故而对于藩镇节帅来说,需要利用藩镇军士作为筹码防范中央,同时又需要借用中央的权威在藩镇内部巩固自身的合法性,防止自己被牙兵杀死。
《紫云村》中用一段场景非常生动地刻画了河朔藩镇骄兵逐帅的过程:
“杀完人后,那些军士并不走,坐在院里畅饮,对韦雍那真是恨极,每个人都去吐一口唾沫。大郎,说真的,很奇怪,看他们的神色,我忽然理解了。你说那是凶暴野蛮吧,当然也是的。但能让一群人愤怒成那样,也可知韦雍平时过于骄横。他们边饮酒边骂,骂贪官,骂着骂着,就搭起帐篷,钻进去横七竖八睡了。没人管我,蚊子苍蝇密集如织,那些幸存的童仆们,跟我一样,坐着瑟瑟不敢动,遭蚊子围攻叮咬,低声抽泣,当然也有害怕,生怕那些牙兵突然变卦,把我们也一刀剁了。但最后我还是睡着了,人困了就不管那么多,蚊子和恐惧都似乎不存在。所以人是很受不起苦的,单单一个不让你睡觉,就足以让你连恐惧都忘了。
第二天醒来,满臂满腿都是红包。最奇怪的是那些牙兵,从帐篷里爬出来,看着满地血迹,又很慌张的样子,七嘴八舌讨论怎么收场。那牙将说:‘不如向张相公赔罪,继续请他做节度使,我们愿意在佛前发誓悔过。’这帮牙兵简直像顽劣的儿童,好像没有心似的,须知张弘靖就算接受,也无权赦免他们。 他们相继出外请求了三次回来,都说张弘靖一声不吭,所谓一声不吭,自然也不是真的一声不吭,只是无法答应牙兵的条件罢了。后来牙将说:‘相公不说话,肯定不想赦免我们,我们也不能等死。’语气一点都不凶暴,反倒像是自家一片丹心,不被上官理解。
最后说,不如一起去找幽州老将朱洄。随即呼啦一声全散了,好像蝗虫过境。我倒是额手称庆,感觉才确定捡了条命。后来听说朱洄推辞,说自家老了,推荐自家的儿子朱克融统管军务,军士答应了。 朱克融此前曾经去过长安求官,宰相没有理他,只好怏怏回到幽州,也正是满腹怨气,当即答应,自称幽州节度留后。”
《紫云村》中对于宦官和藩镇均有重新评价。而主角张骥鸿则在各方势力边缘游走。张骥鸿虽然直接参与了甘露之变的行动,但是对于唐代士大夫将朝政一切问题均归罪于宦官和藩镇是有所怀疑的。当然这种重新评价显然是与当前历史研究的新成果有关。
此外,本书中关于「才子佳人」的描写显然参考了唐代笔记小说,如《莺莺传》。书中张骥鸿甚至还租赁到了元稹的旧宅。戏仿和化用唐代笔记小说似是以唐代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常见的作为。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
我们熟知的马伯庸的历史小说,常常是在历史的缝隙之间创造合理性的解释。其实冶文彪的这本《人皮论语》亦然。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生活于汉武帝时期,记载这段时期的内容存目为《今上本纪》。而现行《史记》中的《孝武本纪》古今学者基本公认并非司马迁原《今上本纪》。至于《今上本纪》是否写完,去向如何则无公论。(古今学者的争论可以参考《史记研究集成·十二本纪孝武本纪》)故而冶文彪在本书中大胆假设,构建了一个《史记》正本被司马迁藏起,而副本被刊行流传的故事。
而本书的故事主体则是小人物的大悲剧:游侠朱安世因缘际会保护在秦始皇焚书时躲过一劫的孔壁古文《论语》,但受到各方围剿。在本作中,《论语》的命运与《史记》的命运构成对照。不过因为再多写就有些剧透,故而仅介绍至此。
独特的明末启示录风格。近年来将刻画明末崇祯时期的优秀文艺作品并不罕见,比如电影《大明劫》、《绣春刀》,比如游戏《饿殍:明末千里行》。不过这些作品的氛围更像是王朝末日,而《甲申前夜》则更像是末世,类似于这个世界要完的感觉。
所以,帝国倾覆的过程很像人在低温中死亡的过程。人体首先会舍弃离核心最远的手和脚,将有限的热量集中在躯干部分来保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然后放弃的是小臂、小腿、大臂、大腿,最后的热量被集中于心脏和大脑用以竭力维持生命。当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手脚已经完全坏死时,心脏和大脑仍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但最终会和已经坏死的手脚一样归于毁灭和冰凉。
在这个过程中,先是中心舍弃了边疆,然后边疆席卷了中心,最终,曾经的中心变成了边疆。种种发生在边疆的悲剧,最终也会发生在中心,而从边疆传至中心的悲剧,往往又要比边疆来得更加惨烈。然而人类观察历史的角度和维度都很有限,所以在大厦将倾之时,身处中心的人们往往将边疆发生的悲剧视为一种局部的反常,报以旁观者常见的冷漠、同情、猎奇和嘲弄,而万万想不到这一切终究会像远处海平线卷起的狂潮一样,席卷一切看客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堤岸。
而从视野上讲,作者将崇祯年代整体放在整个东亚的背景之中:清军、闯军、朝鲜使者、天主堂、倭城、红衣大炮……各种要素在这片末世的土地上轮番登场。主角刘破虏是辽东军队的低级军官,从松锦战役中逃回京。一路所见饿殍千里,白骨露野,而京师则困于大疫,城墙内外已无主事之人。而最终落点却是追寻一柄渡海而来的神异妖刀……
刘破虏也陷入了困惑,他觉得命运跟他,跟清军,跟闯贼一起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炮手都死光了,他试图想要守住的这座城池,其实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守得住,而清军派了那么多人手,想要送出关外的城防炮位图,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李自成一路浴血而来要夺取的帝国京城,是一个瘟疫泛滥的地狱,无论他的将领们在瘟疫中获得了何种恐怖的抵抗力,他的士兵都不可能拥有同样的能力,只要他的流寇大军停止无休止的流动,长期驻扎在这里,最终的命运就是要么离开,要么解体。
在崇祯十六年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所有的人都想得到北京城,但所有人的努力在老天爷面前都像个笑话。
此外,本书附上了非常精美、具有力量感、具有残酷末世风的插画,非常推荐购买纸质书阅读。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过华清宫》
马伯庸算是国内最出圈的历史小说作家。其影视改编的质量往往也是中上水准。且马亲王近年来写作质量和写作数量都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水准。
此本列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这是马亲完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部,另一方面《长安的荔枝》电影和电视剧改编都快要上线了。电影版由大鹏导演,从海报来看,还是非常值得期待的。再吐槽一句,很难将拍《屌丝男士》的大鹏和拍《吉祥》的大鹏联系起来。
《长安的荔枝》算是一部中篇小说,结构也非常工整,马伯庸最近的作品也不是那么容易写脱了。其中依然是他非常擅长写的官僚制,他描写官僚制的方式非常容易让读者作为打工人共情,将其视为某种「古代职场」,这是颇为微妙的。
此外,本书亦然继承了作者擅长描绘技术细节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说,马伯庸也非常喜欢写技术官僚(专业人士)的。但是同时他也极会运用技术官僚在技术上的专业,与政治人物在政治上理性但毫无意义的目的之间构成反差。(这话写得仿佛马伯庸是2010年代的卡夫卡(bushi))本书的主角李善德是长安的一个基层小吏,因缘际会摊上了技术上似乎无法解决的「皇差」——将岭南的新鲜荔枝在贵妃生日时运到长安。他以自身的勇气、能力与技术,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解决之后,他所看到的却是任务本身的荒谬。而这种荒谬本身就是盛唐崩塌的前奏:
李善德见杨国忠保持沉默,翻开一页,自顾自说起来:“这账册上记得颇为清楚。黄草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贯四百钱,由附户二十七户分摊,每户摊得一贯三百四十八钱。长行宽限半年,等于每户平白多缴八贯,再加上折免荔枝钱,每户又是两贯。”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这些农户俱是三等贫户,每年常例租庸调已苦不堪言。下官找到的那个村落,家无余米,人无蔽衫,连扇像样的屋门板都没有。如今平白每户多了十贯的负累,让驿长如何不逃?让村落如何不散?”
……“原本我在预算里,特意做进了贴直钱,给驿户予以补贴。没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从中赚得钱来。内帑固然丰盈,这驿户的生死,您就不顾了吗?”
“哼,只是个例罢了,又不是个个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右相可知道,为了将这两瓮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在岭南要砍毁多少树?三十亩果园,两年全毁!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便要受斧斤之斫。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多少牧监马匹横死,多少江船桨橹折断,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李善德不避不让,目光炯炯:“为相者,该当协理阴阳,权衡万事。荔枝与国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圣人心中,又觉得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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