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塔走了之后,文森特清理了一下办公室,把最近几天的报纸拿出来看了看,没什么大新闻。时间快到11点的时候他出门去喝了一杯咖啡,给斯科特·库珀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秘书接的,她说斯科特外出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文森特又靠填字游戏和电视新闻消磨了一个小时,再次打那个号码,依旧是秘书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她有新消息:
“库珀先生刚才打过电话回来,他说今天不回办公室了。”
文森特哼了一声,忽然有点想笑。他能想到检察官和海伍德见面会有多有趣。靠海伍德自己破案还不如指望买彩票中大奖,库珀一定非常头疼。绿墙区的案子不是非要他这个地方检察官亲自调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不是阴谋。文森特相信这个朋友不会搞那一套。想必是某个高级官员在为发生这么严重的联系凶杀案感到头痛,把压力给了库珀。文森特很熟悉这一套流程。在他当警察的那几年里就见识了美恩市警察机构是如何运作的。驱动这台腐朽的机器的不是公义和责任感,而是局长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他们需要破案率来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者爬上更高的一把椅子。
还有媒体。电视和报纸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事实上他们与其说是关心案件倒不如说是关心杀手和他们的杰作。媒体会连篇累牍的报道凶案的发生过程,第一时间派人拿着照相机和摄影机溜进现场拍下那些尸体上的伤口和大量的血迹,然后请专家分析凶手的动机和他一生的故事。至于死者,那只是消耗品,总会有下一个的。在连环杀人案中更是如此,凶手才是主角。
他原本想从库珀那里打听一点关于伊森·豪尔的事情。检察官这几天一定对这个人很熟悉了。现在他只能直接去丽塔给他的那个地址了。
“你只是做做样子,对吧?”魔鬼看到文森特离开咖啡馆去取车,机警地问。
“什么?”文森特随口答道。道奇车就在咖啡馆和他办公室中间的一条巷子里,就和他两天之前停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假装你做了点工作,四处转转,然后告诉她你已经尽力了,还是没能保住他的命。怎么样?”
“从尼克·钱德勒手里活下来吗?”魔鬼笑出声来。“就算是你,一个人也做不到吧?”
“是啊,感谢从地狱远道而来的朋友帮我留在活人的世界。”文森特坐进驾驶室里,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让冷风把车里的旧空气吹走。“我看你们这些魔鬼挺乐于助人的。”
“嘿,你就不能尊重我一下吗?冬天还没到,你这句话可真是让我心里都冷飕飕的。”魔鬼抗议起来,但他看到文森特忍着笑点上一根烟,立刻觉得文森特话里有话。“啊,你在耍我,对不对?”
“难道他不值得怀疑吗?钱德勒娶了他爱的女人,还打了她。如果他真的爱丽塔的话,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
“从他对艾迪下手的程度看,他先杀了钱德勒我都不奇怪。”魔鬼试着跟上文森特的思路,“所以你怀疑是伊森杀了骨钩帮的人?”
“这也说得通。既然你拿了那个女人的钱。”魔鬼认可了这个说法,立刻又说:“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你又要给我惹麻烦了。”
“不管是谁干的,这个麻烦已经惹下了。”文森特发动汽车开上了浮士德大街,“别怕麻烦,墨菲斯托,我会请你吃饭的。”
丽塔给的地址距离浮士德大街并不远。事实上它就在浮士德大街东南端汇入五月大道的地方再往南一点,是格林斯比区的掌上明珠。从南向北,美恩市在逐渐衰老,格林斯比正处于这个变化的中心。比绿墙区稍好一点的是,这里还有很多人气,很热闹。文森特不喜欢热闹,但他需要待在人多的地方。
汽车开了二十分钟就进入五月大道,文森特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栋外表很漂亮的旅馆。外观是殖民时期的样式,但从大门口的布置来看,这栋建筑里面的装修和服务配得上一定的地位和财富。和浮士德大街两边的建筑比起来,这里的建筑要优雅高傲的多。不同于威盛大厦那种张牙舞爪的摩登怪物,五月大道是没有被生拉硬拽进现代社会的贵族。文森特把车停在旅馆门口,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走出来。
大门非常厚重,包了一层铜皮,边缘装饰性的打上闪亮的圆钉,既有年代感又光鲜。文森特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去拉门把手,好在门并没有锁。一楼的大厅并不大,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装修,地毯和壁纸的颜色都像下雨之前的天空一样阴郁灰暗。没有花,没有流行的现代派油画,更是没有音乐。一进门的两侧摆放着两尊模仿古希腊时代的雕塑,一男一女,隔着大门互相顾盼着。文森特往前走了一步,不想因为自己阻挡了他们眉目传情。大厅左侧边有两部电梯,右侧有一个楼梯口,旁边是一个接待处,放着一个靠墙的搁架和一张直角桌子,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围在里面。
文森特进来的时候他正在低头写东西,听到声音后立刻抬起头。他的头秃得发亮,没剩几根头发。两只三角形的耳朵支棱在两边,像是翅膀,可惜带不动这颗头颅,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下午好,先生。”他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把宽大的册子合拢,向文森特露出一点脱水的微笑,“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我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伙计。”大厅里灯光明亮,是那种高级的亮黄色。文森特没看到有其他人,于是走到桌子对面说:“我想这栋大楼是你说了算,对吗?”
“这件物业属于阿特拉斯集团,我是只个白班经理。到下午四点半之前,这里我负责。”经理的语气渐渐冰冷,文森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大衣和发型配不上这栋旅馆,他觉得经理已经打算把他赶出去了。“你在找什么人吗?我想你可能找错地方了。”
“你猜的不错,我是在找人,艾瑞克。”文森特看了一眼经理胸前铭牌上的名字,“唉,老实说,我不是真的想找人,只是想知道515房住的那位先生是谁。”
“如果你能告诉客人的名字,我会更方便帮助你。”艾瑞克眯缝起眼睛,手指在大本子封面上轻轻地敲击着。
“你看这个能不能让你更方便点?”文森特掏出一张二十块的钞票按在桌面上。
“住在这间旅馆里的都是很正派的人,你这种举动让我觉得很可笑。”
“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你有我要的东西,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文森特笑了一下,不失礼貌地把钱收回来,点上一支烟,“楼里住户给你的小费一定比我多,对不对?”
“你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想请你出去了。”艾瑞克把双手都按在桌子上,身体挺得笔直,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
“你哪家报社的?嗯?”艾瑞克露出厌恶的神情。文森特觉得这个表情是练过的,艾瑞克其实很享受这个过程。“刚入行?我告诉你,有经验的记者都会在外面的咖啡馆和花店里盯着,因为他们都知道老艾瑞克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东西。我的嘴很严,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花边新闻。”
“看来你还是知道一些喽?”文森特笑嘻嘻地搭话,一点都没有不快,这倒是让艾瑞克有些意外。
“你指什么?这里的客人在我看来都是普通人。你们拼命想要挖出来的那些低级下流的小道消息在我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每个人对这种事情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可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
“是啊,你们这些人动动笔杆子就能让人相信这间旅馆里发生了一些肮脏的事情。我应该问你要清洁费呢!”艾瑞克对自己咄咄逼人的言辞洋洋得意,比起之前活泼多了。
“唉,没办法,这些脏活总要有人干。”文森特露出愁苦的样子,狠狠吸了一口烟。“毕竟我还要对真相负责。”
“真相?你可真要笑死我了。”艾瑞克忍不住用手锤了一下桌子,压抑不住地笑起来。不过很快他就努力干咳了几声,压住了笑声。“哦,年轻人,你从哪儿找到这个词的?”
“这个词可不是我发明的。钱德勒先生总在跟我提这个词,我想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吧。”
“尼克·钱德勒先生。你听说过他吗?这就好办了!”文森特故作惊讶地说,“就是他要我帮忙找人。”
“私人侦探?”艾瑞克开始变得谨慎,往前凑了凑小声问。
“这个职业比报社记者好那么一点?”文森特学着他的样子反问。
“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艾瑞克感觉到了戏谑的味道,又把身子往后仰起来。“我不知道钱德勒先生为什么找你。或者,他为什么要找这里的客人。”
“我看你是个挺正派的人,艾瑞克。你是这么说的吧?我不妨给你多透露一点。”经理不置可否,文森特眨眨眼继续说道:“钱德勒先生最近心情很不好,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太太在外面有个男性朋友。他们的关系很密切。你知道那种事情,对吧?我想你看了不少廉价杂志上的故事。唉,我不得不说那些事都是真实的生活。钱德勒先生是个体面人,也是个理智的人,他觉得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再决定怎么处理。同时呢,他很爱他的太太,不想直接开口问她,这会毁了一段婚姻的。所以他找到了我来了解一下他太太的朋友。就是这么回事。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我有这种把别人的私事分享出去的瘾,完全是想让你帮我。”
最后一句话让艾瑞克从沉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原本眯缝得越来越小的眼睛顿时睁大了。文森特觉得他从刚刚那几句话里想象出了一部完整的《白日美人》。白班经理盯着文森特微微摇着头:
“小子,我要是你就会打电话跟钱德勒先生说不干了,然后搭上最近一班火车去德克萨斯。”
“那么你愿不愿意帮我呢?”文森特又默默地把那张钞票拿出来,塞进大本子的下边。“我可以打电话给钱德勒先生说我在这间旅馆遇到了阻力,也可以说有个朋友伸出援手。”
这一次艾瑞克没有再拒绝,戴上眼镜把本子摊开开始在旅客名单上查找,顺便把钞票露出来的一脚严严实实地盖住。文森特知道这跟钱没什么关系。即使他掏出来的是一张写着尼克·钱德勒名字的纸巾,艾瑞克也会乖乖答应帮忙。他知道他无法抵抗窥探别人隐私的诱惑,尤其是钱德勒这类人。危险,又迷人。文森特在旅馆的入住记录上看到一些名人的名字。政客,演艺明星,当然还有掌握巨额财富和其他资源的人一定用了假名。他猜测很多关于这些人花边新闻都是从这间旅馆里传出去的,甚至经理艾瑞克大概还收到过几家品味低级销量却不错的报刊杂志的酬金。肮脏的真相能喂饱很多人,然后让他们更上瘾。
“当然不会。”文森特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我很想让你分享这个成就,但是我知道不能拖你下水。你和这间旅馆的名声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你们会像美元一样纯洁。”
“朱丽叶·肖。”艾瑞克摘下眼镜,指着本子上的一行字。“如果你想知道515房间的租客的名字的话。”
“我想我在找的是一个男人。”文森特看到艾瑞克还有些迟疑,于是把脸色变得严肃了一点,“我知道昨天下午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住进了515。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个女人是钱德勒夫人,而那个男人肯定不是朱丽叶。”
“你说的都对。昨天那个女人不是朱丽叶·肖。唯一的问题是那个男人没跟我说过话,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你看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上去一趟?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能让我去和515里住的人搭上话?”
“通常除非客人打电话过来要求服务,不然我们是不会主动过去的。”艾瑞克难掩自己的失望,“而且那位先生现在不在房间里。”
“你是白班经理,是别人跟你说的吗?”文森特质疑道。
“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没人能偷偷进来。”艾瑞克提高了声音。
“既然如此,我自己上去一趟也不会有问题了?”这个问题让经理露出为难的表情,文森特立刻说:“我保证不会去敲其他客人的门。我很愿意你陪我一起去。”
“不必了。”艾瑞克摇摇头,摆出一副警察或者侦探才会有的严谨态度,“别做不必要的事。聪明点。钱德勒先生是个大人物,但是入住本旅馆的其他客人也很重要。”
文森特把烟头熄灭在柜上的烟灰缸里,对艾瑞克点点头,轻轻地走到电梯口按了按钮。艾瑞克一直瞄着他。他的头低着,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眼神却一直在文森特身上抠挖。电梯开门,文森特走进去,觉得自己脸上少了点分量。
“你为什么不在报纸上登个消息,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干什么呢?”魔鬼像是憋了一大口气之后一样迫不及待地问。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适不适合当侦探。可能你去当记者更合适呢?”
“他知道尼克·钱德勒的为人,不会冒险的。事实上,我把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告诉给他,倒成了他的困扰。”
“就当我是在赌博吧,墨菲斯托。”文森特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出电梯。“不过你要等我赌输了的时候再来教训我。”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了。文森特走出来站在走廊的中间,两侧的房间门紧闭,隔得很远,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很容易的找到515,站在门的一侧静静听着,里面就像个罐头盒一样安静。他敲了几下门,依旧没有回应,魔鬼不耐烦地说:
“我很好奇如果伊森·豪尔出来开门你会跟他说什么。”
文森特没理他,还想再敲,他身后的房间门打开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士走出来。她穿着不知什么动物皮的短大衣,口中叼着一支还没点燃的香烟,浑身散发着很特别的香水味道,还真的挺像一只动物。看到文森特,她莞尔一笑,不慌不忙地关上门,用手撩拨了一下蓬松的红色卷发。文森特看到房间里的沙发上有男人的衬衫和帽子。
“找人?”她问,还没等文森特说话又继续说:“找男人还是女人?”
“下次吧。”文森特给了她一个微笑,“或许在别的什么地方。”
“你可真是个绅士。”女人回应了一个甜腻的笑容,和她的浓妆一样让人不安。“515一般晚上才有人。”
“你见过里面的人?”文森特递上打火机把她的烟点着。
“偶尔几次。”女人轻轻地把烟喷在文森特的耳朵上,“我还以为你是她的客人。”
“她?我该感到遗憾吗?来这里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没那么高级。”
“我们都不会互相问彼此的名字和身份。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不过如果你在找她的话,我觉得她最近两三天都没来过。”
“我不能肯定。我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刚刚才敲过门不是吗?除非里面有人但是死了,不然应该会有人开的。”文森特做了个吃惊的表情,女人解释道:“这事可不是新闻。你知道那些人多少都有一些怪癖和坏习惯。”
“感谢你的帮助。你真是个小天使。”文森特礼貌地回应道。
天堂这两个字几乎是那对血红的嘴唇贴在文森特脸上说出来的。她留下一串恶魔般诱人的笑声,从走廊另一边的楼梯走了下去。文森特猜测这条楼梯通往旅馆的某个隐秘的后门。
“她的皮衣是假的。那根本不是真的,连兔子皮都不是。”魔鬼开始品头论足。他很喜欢这样做。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文森特小声的低语,不想引起某扇门里的客人的注意。“她可帮了我不少忙。”
“很难看得出来吗?这间旅馆就是给那些身份特殊的人提供特殊服务的地方。不用她说我就知道。”
文森特走回到电梯口,乘坐电梯回到一楼。电梯门一开,文森特就看到柜台面艾瑞克那张紧绷的脸。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正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往电梯这里走。文森特和个人擦肩而过,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看都没看文森特一眼。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等文森特靠到柜台边上,艾瑞克低声说。
“我从没怀疑过你。我是防止发生意外。”文森特表现出侦探的慎重,继续说:“我能再请你帮个忙吗?”
“我是在玩火。”艾瑞克咬着牙说,不过倒是没有拒绝。
“如果515的那个男人回来,就打这个电话找我。你知道这是有回报的。”文森特拿起柜台上的便笺纸和钢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顺手指了指柜台上的电话:“你有名片吗?写着这部电话的号码和这栋大楼名字的小卡片?”
“没有名字,只有数字。”艾瑞克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小卡片,从文森特手里换回便笺,盯着上面简单的几个字看了很久,抬起头仔细端详文森特笑咪咪的脸,“文森特·麦克林。我好像见过这个名字。你是不是办过什么大案子?上过报纸吗?”
“就当我是个无名小报记者吧,艾瑞克。”文森特把小卡片装进口袋,倒退着往门口走,“你很有当侦探的天赋,别浪费了。”
从旅馆大门出来,文森特觉得阳光照在身上暖和了一些。这栋旅馆里没有一点温暖,里面的人都像鬼魂一样。时间还早,文森特决定去绿墙区碰碰运气。
这一趟没有白跑,至少确认了丽塔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她把伊森藏在这种地方一定是万不得已。不过她是怎么认识那个朱丽叶·肖的呢?文森特只思考了半分钟就放弃了。这不重要。丽塔还和演艺行业的人混在一起,这些女演员的工作可不止在镜头前搔首弄姿而已。没有镜头的时候她们可能贡献出更精彩的表演。朱丽叶·肖可能是电视上任何一个节目里出现过的女人换个名字而已,很简单。
魔鬼好像是累了,一路上没有再说话。文森特安安静静地把车开到绿墙区,开始减速。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伊森,也不知道伊森在不在这里,但是除了这里他也没有其他思路了。伊森溜出旅馆一定是有事情要办,不管是什么事,都应该能从这里找到些线索。
今天天气很好,海边没有什么雾气,每一栋破败的房子的屋顶都被照的很亮,不用费力气就能看清楚墙上的涂鸦。文森特慢慢地在靠近海边的地方转了一圈,码头边上只有几个钓鱼的人。他把车开到离市区近一点的地方,下车步行。这里是他第一次跟踪皮特·威利斯来到绿墙区的地方。当时文森特的注意力都在追踪目标上,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今天仔细看过之后觉得比印象中还要凄凉。他曾经跟随部队深入被战火蹂躏的城市,那种死气沉沉之中暗藏杀机的紧张压抑氛围和绿墙区现今的状况有几分相似。文森特问过那些死守着炮火轰炸之后残留的废墟不肯撤离的居民到底再留恋什么,他们说自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应该和这个地方死在一起。
绿墙区的大片空房子之中也有居民。那些住人的房子能看得出来,有些院子晾着衣服,有些窗户里有狗叫,有些门口挂着干净的国旗。人们住在这里不是苟延残喘,他们在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像十年二十年之前那样,甚至是他们的父辈那样。文森特不知道尼克·钱德勒为什么要驱赶这些人,但他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
文森特走进一条窄街,满地都是破纸板箱和生锈的铁丝网,一团杂色的毛球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挪到路中间。她只是路过,无意中扫了文森特一眼,停下轻柔的脚步和他对视。这只猫比一周以前胖了一些。天冷的时候动物会吃的多一些,但是在这种地方,文森特不知道她是怎么吃胖的。那个丹麦鲭鱼工厂红火的时候,这只猫不知道有没有赶上,那真是猫的万圣节。
世道不景气的时候,连动物都要跟着受苦。文森特觉得有些难过,不过他手上也没有能喂她的东西。她能照顾好自己,文森特想。这里的人都能。
猫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消失了。文森特出了街口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延续了那天晚上的路线,来到了教堂门口。
大门敞开着,文森特走进去,没有看到人。上帝可能不需要他的员工天天上班。他在第二排的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搭在第一排的椅背上,把下巴放在手臂上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耶稣受难像。
“你知道我和他有过节。”魔鬼非常正式,没有以往的戏谑,“他在这里备受敬仰,我觉得很不舒服。你知道这一点。”
“你在活人的世界,就要忍受这一点。就算离开教堂,他还是至尊至上。”文森特觉得自己做这些解释有些可笑,他觉得更没干劲了。“算了,墨菲斯托,我就是进来坐坐,跟他没关系。你知道我不会向他寻求帮助的。这让你感觉好点了吗?”
文森特回过头,敞开的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两扇门之间的光亮让这个人看上去像是从天上降临下来的一样神圣。事实上他也配得上这个出场。马西森神父迈着稳重的步子走到文森特身边,带着和善的笑容:
“最近来这的人很少。星期天也坐不满。”神父的笑容有些苦涩,他示意文森特坐下,自己也坐在他旁边,抬头看着讲坛和神像。“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都哪儿去了?”
“有时候我希望他们不要来。”神父摇摇头,双手紧握。“这些人,工人,水手,渔夫,家庭主妇,他们有忙不完的活。为了生活,他们要从睁眼忙到闭眼,不会有时间来听我布道。我不会怪他们。他们来这里通常都是遭遇了不幸,需要我来为他们排解。你在这里工作过,知道这些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即便是在最好的那些年,他们也必须强硬得像礁石一样才能换得三餐和住所。绿墙区的人过得都不容易,越来越难。你知道么,我给绿墙区的人做过不知道多少次葬礼布道,这是我觉得最轻松的工作。善良的人去了天堂,这是最好的结局,不用再为他们担心了。而活着的人的问题是我无法解决的。”
“没人会要求你做这些。”文森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可没想到今天还要开导一个神父。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或许很快这间教堂就要关门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所以说到底是这个问题吗?世界上所有教堂都关门的话会怎么样?”
文森特原本只想随便说点什么,没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这个老人,但是这个问题显然让他有所触动。马西森神父颓然地低着头,眼神直直的盯着第一排椅子前面和讲坛之间的地面。文森特想要说点别的,却又一时想不到什么能说的。
“你可真是残忍。他可真是脆弱。”魔鬼小声的嘀咕着,“五百年前他们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想离开这里。他们也不想。”神父的声音有些虚无,没有在教堂里产生任何回声。
“这样吧,神父,不管绿墙区的其他人来不来教堂,我对你还有所求。”文森特终于想到一个救命的话题。“你对这里的居民很熟,你知不知道一个叫伊森·豪尔的男人。”
“伊森?是的,我认识他。”神父抬起头,有点意外,“他怎么了?”
“我听说他最近和人打了一架,或者几架?总之他惹了一些很厉害的人物。”
“啊,这倒不假。”谈到绿墙区的居民,马西森神父没那么沉重了,“伊森,啊,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不是说他爱惹事。他就是看不惯一些人。”
“不光是骨钩帮。只要是他觉得对方是坏人,就不会让他们好过。”
“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神父很坚定地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经常来教堂吗?”文森特问这话的时候没抱任何期待。
“偶尔。和其他人差不多。不过我确定他遭遇了一些事情。每次他来我都能从他脸上看出困惑和无助。”
“你真了不起。我见过他几次,从没从他脸上看出你说的那些东西。顺便问一句,他今天来过吗?”
神父说到一半,就和文森特一起回头看向门口。进来的不止一个人,文森特只认识带头的那个,托德•加菲尔德。律师带了四个人在身后,没有一个像是法律工作者。他们穿得着深色皮衣和短大衣,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眼睛盯着同一个目标,脸上没有表情。文森特管这叫“被踢了一脚的忠犬”的样子。他们是骨钩帮的人,就算他们没有跟着加菲尔德,没有露出手臂上或者肩膀上的纹身,文森特也不会看错人。
教堂里面的光线没那么强,加菲尔德几秒钟之后才看清里面站着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文森特,他原本很有气势的律师步伐突然停在原地。文森特走上去冲着这几个人挥挥手,站在加菲尔德面前说:
“怎么又是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律师一脸困惑,文森特觉得他要哭出来了。
“我和马西森神父有点事情要谈。”加菲尔德不再看文森特,也不往前走,而是隔着文森特对着神父说:“上周四我们谈的事情,还有上上个周四,同一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和上周四以及上上周四一样,我对你们的计划没有兴趣。”马西森神父像是在对小孩解释没有圣诞老人。
“听着,神父,这是稳赚不亏的交易。”律师把眼神飘到文森特脸上,狠狠地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绿墙区的人拿到钱从这块狗屎地方搬走,你去更加虔诚更需要你的教区。”
“很抱歉,加菲尔德先生,这不是做生意的地方。”神父很坚决地说。
“你知道绿墙区现在并不适合居住。这里的人勤劳正直,他们配得上一个更安全更友爱的地方。而你,却劝导他们在这里受苦。为什么?上帝让你这么干的吗?我觉得你正在做和摩西完全相反的事。”
“除了信仰上帝,我没有劝导他们做任何事情。如果你在星期天来一次教堂就会知道绿墙区的人是怎么想的。我相信你很久没去过教堂了。你可能不太懂这里发生的一切。”
“说真的,神父,事情早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了。它已经超越了绿墙区,超越了你的掌控。”
加菲尔德还想再说两句壮声势的话,文森特立刻打断他:
“对不起,上两个周四我都缺席了,不过我猜你想让马西森神父劝说绿墙区的居民搬走?还要他离开自己的教堂?”
“波士顿有个教区有个职位空缺,我的朋友完全有能力让马西森神父去那里任职。这有什么不好吗?”
“挺好,除了一点,神父本人并不想走。”文森特见律师要反驳,立刻用眼神示意他别那么做,继续说:“神父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嗯?你和你的朋友要把这件教堂烧了吗?还是要把绿墙区的人都杀了?”
“哦,文森特,我是律师,你说的那些不是我办事的风格。”加菲尔德假惺惺地张开双手。
“你身后那些伙计是干什么的?帮你查法律文件吗?我没看见他们的公文包啊。还是说他们把宪法都装进脑子里了?”
那四个男人依旧没有表情,有一两个的手在口袋里动了动。他们被训练得很好,文森特承认尼克·钱德勒在这方面可能有点本事。至少这几个人没犯什么错,很谨慎,懂得听到命令再露牙。还有瑞典佬和曼尼,文森特也要承认他们是很不错的帮派分子。
“怎么,你雇了他当保镖吗?”加菲尔德无可奈何地问神父,神父没说话,他只好又转向文森特:“我记得你跟钱德勒先生说过不想再管这一摊事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嘿,别忘了是你最早把我拉进来的。”文森特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碰桥在教堂遇到你们,不用和我打招呼,继续办你的事。”
“真是个无赖!”律师尖着嗓子喊了一句,教堂里的回声把他的声音放大的有点滑稽。他又对神父说:“好吧,我猜你也不愿带着住在这里的窝囊废一起走。好吧,随便你吧,不过我要知道的是伊森·豪尔的下落。他经常来教堂,对吧?”
“为什么你们都对伊森这么感兴趣?”神父的眼神在加菲尔德和文森特之间来回移动,非常困惑。“他到底怎么了?”
“是啊,伊森·豪尔到底怎么了?”文森特抢先发问。加菲尔德简直目瞪口呆,面对两人的提问左右为难,文森特摇了摇头替他解围:“你们怀疑他是绿墙区的连环凶案凶手?”
文森特起先觉得他有些胆怯,后来又觉得他有些不想让几个手下听见的话想说。律师似乎是在偷偷做一些表情,不想让手下人看见。文森特试着把话题往下引:
“如果你不知道,就不要再问下去了。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打听伊森·豪尔,好吗?我现在只想跟神父聊几句。”
文森特耸了下肩,走到后面的一排椅子上坐下,看着前面的一幕戏剧。神父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只好把刚给文森特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最好说的事实,神父。我能看得出谁在说谎,我只是不想去质疑你,尤其是在这种地方,这么做很不合适。”没有文森特挡在中间,加菲尔德的神气又找回来一些,“如果他再来……”
文森特看到身边过道的地上出现一个影子,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教堂。他穿着文森特第一次在加油站见到他的时候那件深绿色夹克衫,只是脸上多了几道伤,和在医院接受斯科特·库珀审问的时候差不多。由于逆光,加菲尔德一开始没有看清伊森·豪尔,文森特怀疑他有没有见过豪尔,不过律师很快就认出进来的是谁。他本来就站在几个手下的后面,可是又往后退了一步。神父先开口了:
“这几天我和一些新朋友朋友在一起。”豪尔看了文森特一眼,继续慢慢往前走,“很多不认识我的人在找我,是吗?”
“是的。”神父有些为难,或许是在提豪尔担心,“这位是加菲尔德先生,你认识他。而这边这位文森特·麦克林先生……”
“我见过他两次,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豪尔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轻轻地晃动着身体,像拳击手在铃响之前做的那样。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文森特和加菲尔德之间点了点,问:“你们两个是一起来的还是碰巧遇到?”
“我先来的。加菲尔德先生晚到了一步。”文森特依旧坐在长凳上,不慌不忙地说,“我只是和马西森神父随便聊聊你最近在绿墙区叱咤风云的壮举,不过这位律师好像是很认真的要找你。”
“好,闲聊的闲等会儿。你,加菲尔德,”伊森面向律师站定,双脚分开,非常稳当,“说吧,你的主子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没有,这次钱德勒先生想要跟你面谈。”律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即使身边有四个打手,文森特也觉得他害怕是理所应当的。
“钱德勒有话对我说?他为什么不来绿墙区找我呢?还要先派你给我发律师函吗?”
“还没到那个地步。呃,尼克让我带你回去聊聊,他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我不想去的话,你身边这几个朋友会做些什么呢?还是说他们会让我见见口袋里的小朋友?”
“他们会劝你,”律师看了看几个手下,想要获得一些支持,但是这几个人似乎没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除了一动不动什么也没做。“更进一步地。也许你会听他们的。”
“好吧,请他们开口吧。我肯定是不想见尼克·钱德勒了。” 豪尔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眼神邀请那些打手:“一起来还是一个一个来?”
“孩子,我没看到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需要大动干戈。”神父意识到事情即将失控,立刻走过来想要让双方冷静下来。
“别担心,神父,”豪尔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几个人眼神和他们口袋里的手上的动作,他伸出一只手安抚神父:“我现在就走出教堂,然后去盖瑞的餐厅吃点东西。让我们看看这几个伙计会怎么让我去见尼克·钱德勒。”
说完,豪尔就直接转身往门外走,经过文森特身边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文森特觉得那是一种“你等会儿”的意思,于是没有站起来。加菲尔德陷入尴尬境地,他不得不让手下这几个人做点什么。谁都看得出他不擅长下这种命令。文森特不懂尼克·钱德勒怎么会派他来找伊森·豪尔。当豪尔一只脚迈出教堂大门的时候,律师大喊道:
文森特猜测如果伊森回头看加菲尔德一眼,律师的下一句话就是“求求你了”。好在伊森没有这么做,理都没理他就让另一只脚跨出了大门。加菲尔德别无选择,几乎是颤抖着说出:
四个打手像是被王子亲了一下的睡美人一样,立刻生龙活虎地走向门口。他们走得很快,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没有掏枪。文森特觉得事态的发展还有一丝空隙容他再观看一会儿。他等待混混们走过去之后站起来走到神父身边说:
“别出去。”然后他看了旁边的加菲尔德一眼。律师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额头渗出一层细小的汗珠。文森特想了想,没有说话。反正他也不敢出去。
豪尔走上教堂门口的人行道没几步,身后的人就追上来了。这几个人好像不会说话,嘴仅仅是个摆设,一言不发地拉住豪尔的肩膀把他往回拽。豪尔的反应非常迅速,抓住从肩膀上伸过来的手向外用力一拧,一个打手尖叫着翻身倒地。文森特认为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掏枪的能力。看到自己的同伙失手,又有两个打手同时扑向豪尔。
一个打手先行一步向豪尔挥拳,被豪尔向左侧闪身躲过,紧接着一记右手重拳打在胃部,打手闷哼了一声捂着肚子倒下了。这时候第三个人才有机会走到侧面照着豪尔下巴给了一拳。这一下打得很结实,豪尔毫无反应,直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打手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连续几脚踢在豪尔的身上和头上。豪尔被踢得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和对手拉开了距离,迅速地爬起来。他的脸上带血,还有那种充满自信的赌徒扔下最后一个筹码时候的笑容。他用手抹了一下留到嘴上的鼻血,抖了一下肩膀,让外套不影响自己手臂的活动。对手站起来了,打手继续行使自己的职责,走上去试图再在豪尔的眼睛上留下一记重拳。这一次,豪尔把来自正面的攻击看得清清楚楚,像推开一朵飞来的蒲公英一样用左臂向外格挡开了这记直拳,右手紧跟着向打手的脖子靠近喉结的地方挥出一记重拳。打手倒下了。
“确实有两下子。”文森特也由衷附和,“每个动作都无可挑剔。”
不过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之前他一直盯着的第四个打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在视野之中。文森特扭头往教堂门口那边看去,看到一支枪对准了豪尔。
豪尔听到文森特的提醒,却没有时间再寻找危险的来源。伴随这撕裂冷风的尖啸,子弹射中豪尔的手臂。在打手射出第二发子弹之前,文森特掏出凶星扣下扳机。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巨大的冲击力让打手飞出去差不多十尺远,再也没有起来。
文森特把枪收回枪带,小跑着来到豪尔身边。豪尔已经自己坐起来,脱下外套检查伤口。他脸上的表情扭曲,一声不吭,动作果断。文森特帮他撕掉衬衣的一条袖子,看到被子弹贯通的血窟窿。
“你干得很不错了。”文森特一边用扯下来的衬衣袖子绑在伤口上,一边寻找之前被打倒的几个打手,“输给黑枪并不丢人。”
“漂亮话留着以后再说吧。他们还有几把枪。”文森特把伤口扎紧,用力抬了一下豪尔。还好,他还能站起来。
“你不必这么做。”豪尔推了一下文森特,用另一只手扶着受伤的手臂。
文森特的目光搜寻到了第二个被打倒的打手已经爬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枪。他立刻把豪尔挡在身后,拔枪朝打手射击。子弹击中了那个人面前的一个罐头盒,和文森特料想的一样,打手抱着头跑向教堂外墙的侧面躲避。
文森特看了豪尔一眼,这次豪尔没有反驳,他们往文森特停车的小巷跑去。文森特抽空回头开了几枪吓唬敌人,骨钩帮的喽啰始终没敢再放一枪。他们走到停车的位置时豪尔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伤口的位置虽然不致命,但失血的情况有点严重,光靠衬衣的包扎有点止不住。文森特让豪尔坐进后排,自己跳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豪尔嘴唇紧闭,汽车的颠簸偶尔会让他发出一声闷哼。文森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神往前直视,很强硬,充满愤怒。当车开出一段距离,闻不到海风腥味,豪尔才开口:
“这点伤没必要去医院。”豪尔的声音还带着怒气,“我不喜欢医院。”
“不是医院。去我的办公室。”文森特坦白说:“别去那间旅馆。你现在这个样子太显眼了。”
“我还知道是谁把你送到那里的。”文森特观察着豪尔的反应,盘算着该跟他透露多少。“我说过我收了钱的,记得吗?”
“我的客户还不少呢。”文森特笑了一下,“美恩市可是很开放很有包容性的。”
“丽塔当贵妇人当的太久了,根本不懂美恩市有多少骗子。”豪尔闭上眼睛,把头往后仰去。“送我去格林斯比的旅馆。”
“只要让旅馆经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出一分钟就会有人把你从房间里请出来。而且我保证这些人不会比刚才那些骨钩帮的喽啰更客气。”豪尔没有回应,文森特知道他被说动了,口气缓和了一些:“我先给你处理完伤口,给你换一身衣服,再打个电话去旅馆打声招呼,然后就送你过去。”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对人缺乏尊重。”魔鬼冷冰冰地评价道。
文森特把车开到浮士德大街,一路上没有再遇见拿着枪的人和。到办公室楼下的时候已经快3点半了,街上的人刚开始要多起来。他把豪尔的外套给他披上,用手扶着他下车。有几个人看到他们,并没特别留意。这条街从头到尾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类似的情况,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或许他们也是刚刚杀掉了一个妓女,把她的钱包掏空去买毒品。事实上,文森特要是看见一个肩膀上带着枪伤的人走在浮士德大街上也不会去特别注意。这是他爱这条街和街上的人的原因。
“我来过这里,十年之前?”豪尔往街两头看看,“天呐,怎么一点都没变。”
两个人走楼梯上了三楼,进到文森特的办公室里,豪尔一下子坐进沙发里。文森特脱下大衣,从柜子里拿出纱布绷带酒精和一个装着止血钳和剪刀的小包摆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我的客户经常带着伤来找我。”文森特打量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觉得少了点什么,回身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新的威士忌。“东西都齐了。”
“少喝点,还没到晚上呢。”文森特拧开瓶盖,拿出两个杯子个倒了半杯,把一杯递给豪尔,两人一饮而尽。“真是个不错的下午。”
豪尔把受伤的左臂侧过来正对着文森特。解开衬衣,文森特用酒精清洗了一下伤口,做了简单的缝合处理,之后盖上纱布包扎好。他在做这一套处理的时候豪尔一声不吭地看着,直到文森特用胶布粘牢纱布,才很确定地说:
文森特收拾好工具,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坐在椅子里看了一下包扎的结果。还不太坏,明天早上豪尔就可以自己穿袜子了。豪尔轻轻地尝试活动了一下左臂,疼痛让他没有做过多的动作,有些郁闷地转而去拿酒瓶。文森特抢先把瓶子抓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不不,这玩意会让你的血流的太快。对你目前的状况很不好。”
“去他的吧!”豪尔的手重重地在沙发上砸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弹了回去。
“我要让她知道娶了她的人干了什么!她正在和畜生同床共枕!”
“没这个必要。她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文森特意味深长地说。
“他打她了?”豪尔站起来走到文森特对面,他原本发白的脸竟然又变红了。“他是不是又打她了?告诉我!”
“她挨打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我的办公室求着我保护你不被她丈夫杀死。”
“他怎么敢这么做!我早就该杀了他!”豪尔浑身发抖迈着大步来回走着,大声地喊:“狗杂种,他竟然这么对待丽塔。她伤得重吗?天呐,该死的畜生。”
“你现在打给她的话,尼克·钱德勒马上就会知道。他想要对付你比较难,但是对付丽塔就容易多了。”文森特站起来挡在豪尔的面前,让他停下让人心烦意乱的脚步,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递过去。“她最在乎的是你,你不能再伤她的心了。”
“我不能让她再过这种日子了。”豪尔喝了一大口,痛苦地紧咬着牙齿闭上眼睛。血涌到伤口一定很疼,文森特想。
“又一个因爱受苦的人。还有完没完了!”魔鬼抱怨道。
“当时是你放弃了她。”文森特看着豪尔颓然地坐进沙发里,现出萎靡的样子,“丽塔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么?是的,我受不了好莱坞。那种地方,我连加州的阳光都不想看见。”
“你说得没错。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士兵,更像个俘虏,囚犯。我一心想回美恩市,怎么能跟丽塔去好莱坞?不可能。我早就受够了。”
“我知道那地方。以前那里一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就会有小孩拉着铁皮和纸板箱跑到高一点的地方顺着斜坡往下滑。”
“你真的知道!啊,那些那条街已经被铲平了,孩子们不能再这么玩了。”豪尔摇了摇头,打量着文森特,“你在那边住过?”
“没有。我在绿墙区打工的时候会经过那条街。”文森特算了一下,很确定地说:“那应该是二十年前了。我都不知道那条街怎么被铲平的。你知道我冬天经过那里多费劲么?”
“政府干起这种事情来轻车熟路,还有那些承包市政工程的公司。”豪尔喝了一口酒,把另外一些话压了下去,“毕竟是好事,下雪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在那里因为摔倒滑出去三十英尺了。”
文森特很想跟他碰一下酒杯,但是他觉得现在还不合适。至少有些事情还挡在他和豪尔之间。
“没有。事情……很复杂。”豪尔皱着眉头把杯子抵在嘴唇上,不想再多说。
豪尔喝干酒,用力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这个动作拉扯了他的左臂,枪伤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头。文森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觉得他很熟悉。魔鬼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你有一段时间也是这个德性。喝酒,骂人,什么事都搞砸。”
“每个人都或长或短的有过这种情绪。”文森特喃喃道,“或早或晚。是这样的。”
“别装作理解我的样子!”豪尔又露出凶狠的表情,文森特一点都不害怕。
“没人能理解任何人。”文森特也把酒喝干,把杯子放在手掌里把玩着,“不过丽塔对你的感情,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豪尔没说话,看得出他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沉默了一阵子,他开口说:
“我没带给她什么好东西。就算是我们刚认识的那些日子,我给她的快乐也不多。”
“爱情这玩意跟幸福快乐关系不大。”文森特想了想,“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同意。”豪尔咂摸了一下,点点头。“她很容易爱上什么人。”
“她喜欢过有钱的日子,但光有钱还不行。至少,在某个时候,她肯定是爱上了那个杂碎。”
“是这么回事。”文森特想了想在钱德勒府上看到的情景,也点点头。“有些人就是无可救药。”
“我是说,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或者不相信一件事,就再也不会改变吗?就像……”豪尔迟疑起来,无法继续。
“你知道有些事是错的,但却非做不可。或者有些正确的事,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我就快跟上你的思路了。再多给我点时间,或者再喝两杯酒。我是个挺不错的侦探。”文森特想不出什么聪明话可说。
“太多艰难的考验,太难了。”伊森按住自己的头,好像那里才是被枪击中的地方。
“如果你担心的是结果,我倒觉得有时候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也未必会有更好的结局,或者更坏的。”
“非常难。太难了。”伊森闭上眼睛微微地摇着头,“我无法说服自己。”
“你没必要逼自己,”文森特感觉伊森谈的并不是他和丽塔的感情,“很多深思熟虑之下的决定都是错的。你需要放松一段时间。”
“你感觉怎么样?”文森特注意到伊森的头抖得有些厉害,嘴唇不自主的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可以,我有这个能力。”伊森的眼睛睁开了一点,茫然的在面前寻找着什么。“我足够强大。”
“不,我没事了。”伊森咬紧牙站立起来,至少身体没有摇晃。“我要回去,旅馆。”
“好吧,差不多了。”文森特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是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先跟旅馆打个招呼。”
他在大衣口袋里摸了摸,掏出那张卡片,抄起电话拨了上面的号码,那边立刻接起来。
“嘿,艾瑞克,我是文森特,记得吗?刚刚我们才见过面。”
“正好,你先别走,我一会儿要送个朋友过去,需要你照应一下。”
“什么都不用做。我只需要你看着他回旅馆,不被别的什么人打扰就行。”
“你可真是个机灵鬼。”文森特真心地夸了一句,“我的朋友受了点伤,我不想他引人注意。没这个必要。”
“可你不是为钱德勒先生做事吗?这位客人不是得罪了他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艾瑞克,钱德勒先生的事情都不简单。总之,你让他乖乖回房间休息,我就欠你一个情。”
“他多久能到?我可不想加班太久。”经理磨磨蹭蹭地抱怨着,“我可能要跟夜班经理说一声让他晚点来。嗨,搞不好他现在已经在门口了。”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