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觉得自己醒了,但是又不确定该不该睁开眼睛。他能听到汽车的声音,楼上的脚步声,隔壁人的咳嗽,但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像是个死人。
一阵笑声在耳边响起。他知道那是谁的笑声。他没有睁开眼,觉得脖子后面有风再吹,只不过是湿湿软软的。他夸张地扭动了一下脑袋,那个笑声更开心了。
文森特故意不说话,等着杰克来抱着他的头摇来摇去。但是那双小手并没有抱过来,儿子的声音也拉远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要走啦!”
文森特还是躺着不动,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他知道杰克会耍花招,偷偷藏在门后面,等他爬起来之后再大笑着跳出来吓他一跳。
“爸爸,我走了,我去找妈妈玩了。你睡醒了就来找我们吧。”
文森特猛地睁开眼,一翻身在床上坐起来。屋子里并没有人,卧室的门开着,一眼看去客厅里也是空的。他痛苦的挪动双腿让自己坐在床边,把脸埋在双掌里。昨天中弹的地方还会隐隐作痛,但已经没有伤口了,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再过二十个小时,连红色的印记也不会留下,就像之前的几百个弹孔一样。他的身体可以承受很多,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觉得疼。身体的疼痛会消退,疼痛的记忆却不会。总的来说,几百次中弹的经历除了痛苦也不会多留下一些什么。
而这个梦境,则是比伤痛更痛的记忆。因为它是真的,而且三年了,它还没被修复的。
文森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往外钻,他要拼命用手压住头才能抑制这种要命的疼。他用力砸了两下头也没能压住它,于是决定求助于灵药。就在他伸手去拿过床头柜上的威士忌瓶子时,电话响了。他想了想,还是先喝了一口才接电话:
“文森特!我昨天找了你一天,下午还去了你的办公室。你去哪了?”听得出电话那头斯科特·库珀真的有些担心。
“我去找尼克·钱德勒了。记得吗?跟他喝了杯酒,他还把他妻子引见给我。好吧,或许算不上引见。他们两口子人挺好的,对我彬彬有礼。”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是简单的寒暄两句,应酬的那种。”
“你朋友的事怎么样了?我问过医院的人,他好像忽然失踪了。”
“我找到他了。他现在挺好的,正在接受古罗马先哲的教育。”
“哦,这年头肯读那种书的人可不多了。”斯科特哼了一声,“尤其是是考虑到这个人在绿墙区参与斗殴。嗯,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别担心他了。邓恩太太找你了吗?”文森特不想再谈论艾迪,或者马可·奥里略,或者任何跟地狱有关的东西。
“没错。可怜的女人。”检察官叹息一声,随即又骂道:“海岸警卫队这群废物,除了喝啤酒钓鱼什么都不会干!你怎么看?”
“我们解决了一宗人口失踪案,仅此而已。谁杀了邓恩,动机是什么,一点问题都没解决。甚至更糟了:他不是骨钩帮的人。你也问过他的妻子了吧?”
“是的,我相信她。她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她说他不混帮派,我会相信。”
“嗯,骨钩帮的人也确认了这一点。”文森特摇了摇头,“海伍德那边有什么动静?”
“听说他又抓了几个人,嫌疑比你只多不少。现在他可忙了,轮番审讯,还要应付报社和电视台。说真的,他可真是个媒体宠儿,那些记者对他的兴趣都要超过绿墙区连环杀人案本身了。”
“他要是真当上美恩市警局局长的话,电视台要为他开一个专门的频道。”
“我只希望他别把我的名字交给那些记者。”文森特又喝了一小口,觉得头已经没那么疼了。“这件案子你还要跟下去吗?”
“你不能指望凶手自己把结案报告交到海伍德的桌子上。”斯科特无奈地说。“你呢?打算从这摊事里面抽身了吗?”
“我不需要对纳税人负责。事实上,除了邓恩太太,没人真的关心绿墙区的几条人命。哦,尼克·钱德勒可能在乎,不过他宁可自己解决问题。”
“如果我想这么干,就不用从警队退役了。”文森特笑了一下,“有一点我可以提醒你,离钱德勒远点。”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说说去钱德勒家的事情吗?”斯科特认真地问。“跟你的朋友有关。我猜的对吗?”
“是的。”文森特不想骗老朋友。“你查了艾迪的底?”
“我在查伊森·豪尔打架的案子,你记得吧?你朋友也被他打了,我本来想找他问点问题,结果他失踪了,我就顺便查了一下他。”检察官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和上庭时一样。“他是骨钩帮的人。”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再追查他了。”斯科特长出了一口气,“顺便一提,打人的伊森·豪尔昨天下午被保释了。”
“绿墙区的案子我会继续跟进。如果你有其他线索可以通知我。比起海伍德,我更相信你。”
文森特挂断电话,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他又把瓶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留下两指高的残酒放回到柜子上。特效药总要留一点,谁知道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用到呢。天气更冷了。公寓的暖气刚刚能够让文森特赤裸上身还不发抖。他开始慢慢的活动身体,扭转关节,细致的体会肌肉和骨头的健康程度。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他又可以再挨上十几枪了。不过饥饿感倒是迫切的体现了出来。昨天下午,出租车把他送回到公寓的时候文森特已经是昏睡过去了。他清楚自己想要吃东西,但勉强爬上楼梯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死过去。
中途他醒过两三次。有的是因为做梦,有的是他好像听见墨菲斯托在说话。他让魔鬼安静点,却没有听见回答声。那时候他还觉得有些燥热,起床喝了一杯水,洗了个澡。那是破损的肉体正在恢复时的热量,向坏死的肉体注入活力。这种情况刚刚发生的时候,文森特曾好奇地尝试着阻止这种自我修复。开始的时候这是有用的,他会像普通人一样流血,感染,甚至肌体腐烂。但当他因此陷入垂死的昏迷之中,再次醒来时就会发现身体在自我修复。
文森特觉得魔鬼想说的是求生本能。他还不想死。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会死。这是当初天使向他做出的保证。这些天堂的公务员办这种事大概就和厨师把薯条炸熟一样,按部就班,毫无新意。
文森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些曾经能吃的东西。他把这些玩意扔到垃圾桶里,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在公寓里吃饭是什么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他皱起眉头,一边回到卧室抓起衬衣穿上,一边喊道:
“谁?”外面的人没有回应。文森特系好扣子,慢慢的走到靠近门的位置静静听了一下,从椅子上的枪带里掏出左轮枪,悄悄地走到门边又问了一句:“找哪位?”
这个声音有些迟疑,还有点颤抖,但不是冷得打颤的那种抖。文森特知道那是谁。他把拿枪的手背到身后,打开门。钱德勒夫人站在门外,双手紧紧地抓着墨绿色的小皮包,抬起头看着文森特。她把小圆帽的帽檐压得很低,连眉毛都看不见。她的眼皮红肿,刚刚哭过一场,但她的眼睛张得很大,从里面发出流浪猫狗一样的眼神。她嘴唇有一道暗红色,那不是口红的颜色,是血迹凝固的伤口。
“我给你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没人接,所以我才找到这里。”女人想要向前迈出一步,不过文森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的身体又不情愿地缩了回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地声音更有力:“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知道我丈夫很有钱。”
“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他的钱也好,他的女人也好。”
“这两样东西本来都不该属于她。”钱德勒夫人几乎是发出了一声呻吟,眼中已经有了些泪水。“帮帮我,侦探先生。我帮过你的朋友。”
她指的是在绿墙区拦住了伊森·豪尔把艾迪打死的事情。文森特想了想,无奈地说:
“很好。我现在很饿,你跟我去办公室附近吃个早餐,我们顺便谈谈。我的车不在这边,所以你现在下楼叫一辆出租车,我马上下来。明白了吗?”
“是的,麦克林先生。我现在就去。”女人湿润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笑意,转身往楼下走,没走几步又回头说:“请快一点,别让我一个人等太久。”
文森特转身关上门回到屋里,觉得有点冷。他在屋子里来回了几步,转动着手里的枪,最后带好枪带,把长大衣穿好。临走之前他回到卧室把最后一点酒喝干净。
“换成是我,就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魔鬼像是无意地说了一句。
下楼之后,一阵冷风让文森特感到很清爽。他呵出一口气,微白的雾气迅速向前飞走。大街上的汽车也像这些武器一样在街道上疾驰。文森特的公寓大门前是从春泉广场辐射出来的六条大街之一,在春泉广场堵了十几分钟的司机进入这些街之后会恶狠狠地猛踩油门释放自己的郁闷,而钱德勒夫人只能徒劳地挥着手,却无法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应该让送我来的司机等一会儿。”看到文森特下来,她沮丧地说。
“是的。就像昨天在你家那样。”文森特把领子竖起来挡风。“顺便问一句,你刚才付车钱了吗?”
“当然!我今天是做了准备才出门的。”娇小的女人争辩道。
文森特没有接话。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在他俩身边慢慢停下来,一个白人小伙子在驾驶座上低头朝外看了看钱德勒夫人,用东欧口音问道:
“哦,天呐!”钱德勒夫人回头看到他,惊讶地说:“看看是谁?小天使飞回来了!”
“你送她来的?”文森特一手搭在车顶朝里面看了看,车里很干净。“她给的钱不够吗?”
“那可是够两个来回的!”小伙子眨眨眼,咧开嘴笑了。“我刚才想要从春泉广场去北边,结果去那个方向的路发生了车祸,半个小时也出不去了。于是我又转回来,看到这位女士在拦车。”
钱德勒夫人拉开后门钻进车里,文森特也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司机看上去很高兴为这位女士服务,之前的堵车并没有影响到他,声音充满愉悦地问:
“浮士德大街。西边。”文森特看了一眼司机,“这次是我付钱,别指望多少小费了。”
小伙子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面的女人,动了动嘴没有说话。那不是失望,而是稍许惊讶。不过他立刻发动车上了路。文森特看着车外后视镜,后面的车一辆一辆的在一些街角拐弯消失。他放下心来,又看挡风玻璃上的后视镜,发现女人也在看他。她立刻将头转到窗外。那一瞬间,文森特注意到她的眼角有淤青。
出租车从西侧进入浮士德大街,经过两个接口之后文森特让司机停车,付了钱之后下车。钱德勒夫人一直没动,于是文森特走到后面为她打开车门,女人自己下了车。他指了指旁边的紫带咖啡馆说: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大概是9点半钟,店里只有两桌客人,都是老人,动作很缓慢地吃着食物,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人。他们穿的衣服会让钱德勒夫人这种档次的人看一眼都嫌脏,不过她表现的只是有些好奇和陌生,四处打量这间低档餐厅,好像从她生活的美恩市下面又挖出另外一个美恩市。两名女招待一边收拾桌上的残余一边聊天,看到有客人进来之后也并没有搭理。文森特在窗边临街的桌子坐下,他从这里可以看到自己办公室的楼,和自己的那辆蓝色道奇停在楼下。钱德勒夫人坐在他对面,不安地看了看店里的其他人。文森特抬了一下手,吸引到女招待的注意。她看到了,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远远地等着文森特说话。
女招待用舌头和牙齿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眨了一下眼睛表示知道,然后一边写下菜单一边往后厨走。没有人对这种吵人的点菜方式有异议,只有钱德勒夫人脸上有些惊奇的表情。文森特注意到这一点,于是说:
“吃点东西,会没那么疼。”文森特点上一根烟,身子往后靠了靠,仔细地看着对面的女人。“伤很新。昨天晚上?”
“像你这种身份的女人,就算我不是侦探,也知道是谁干的。”
“是的,是尼克。”她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把手袋往桌子靠窗边的地方挪了挪,补充道:“他不经常动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挖苦一个受伤的女人。”
“可能是一种套近乎,化解尴尬气氛的方法吧。每一行都有自己和客户交流的方式。”
“很好,你开始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了。你怎么知道我公寓的地址?”
“这才是谈话的正常方式!”钱德勒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答道:“托德告诉我的。”
“嗯,他当然知道。”文森特身吸了一口烟,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律师。是你的离婚律师?”
“哦,我还以为你要我去调查你丈夫的外遇对象,能在离婚官司里赚上一大笔抚养费。”
钱德勒夫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引起了客人的注意。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抬起头看到女招待正端着托盘走过来,立刻低下头掏出手帕在嘴上按了按。女招待一声不吭地放下盘子转身要走,钱德勒夫人又抬起头叫了一声:
“最坏的选择。”文森特对钱德勒夫人说,又很快抬起手对着女招待冷漠的脸摆了摆喊道:“苏打水,亲爱的。苏打水。”
女招待挑了挑眉毛,往吧台走了。钱德勒夫人歪着头瞪着文森特,他晃了晃手里的烟说:“你会谢谢我的。”
很快女招待就端回来一杯苏打水放在女士面前,满不在乎地问:
“一个甜美的微笑。”文森特仰起脸笑着看着她,得到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哼”,和一个懒散的背影。
“我猜这家店提供的是美恩市最好吃的三明治,”钱德勒夫人看着文森特盘子里的食物,“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这家店凭什么能开下去。”
“就算是在浮士德大街西段,这家店的早餐都排不上前五。”文森特咬了一口三明治,熏火腿咸得要命,他猛灌了一口咖啡,又酸得要命。“要我说,这里的东西都不配被印在菜单上。”
“可以赊账。”文森特几口就把三明治吃完,挥舞着叉子把炒蛋吃干净,把半杯咖啡倒进嘴里,尽可能让这些东西在嘴里少停留一会儿。他尝了一口煎饼,很普通。糖浆是从超市里买的便宜货,厨师没花心思把它弄得更糟。 “任何人来这里吃饭都可以赊账。想什么时候还钱都可以。”
“你可以一直欠下去。”文森特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不是免费。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
“慈善机构?”钱德勒夫人开始重新审视这家咖啡店,“老板是什么人?”
“我认识的有钱人都不会做这种事。他们会做捐钱做慈善,但不会开免费餐馆。”
“他不想看到有人因为没钱而吃不上饭。你是对的,这不是慈善,是照顾你的亲人。”文森特把表面沾了糖浆的煎饼吃完,留下一点焦糊的饼底。他想把咖啡喝完,但最终没能完成,于是又点上一支烟。“这条街上有很多老住户,这里的老板也是。”
“你去和那些住在地下室里,要养活四个孩子的单身母亲说吧。”文森特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已经爬过高楼楼顶的广告牌了。“走吧,我们去办公室谈谈有钱的贵妇背着丈夫找私家侦探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掏出几张钞票放在盘子旁边,站起来等钱德勒夫人。她看了一眼钱,没说什么,也站起来往门口走。文森特游刃有余地穿过几排飞驰的车辆穿过马路,女人在身后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勉强跟上他。文森特进了公寓楼走上楼梯,在二楼迎面遇见斯蒂文森先生。光头房东原本要往走廊另一端走,看到文森特之后立刻停下来说:
“看到我身后这位女士了吗?”文森特往后指了指钱德勒夫人,房东看到他的穿戴之后也有点诧异,“我和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谈,我想你不会让这样一位淑女站在这里听我们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吧?”
“这个,嗯,我是个讲理的人。”斯蒂文森先生哼了一声,不住地打量着钱德勒夫人。而她并不想让自己的伤痕暴露在粗鲁的眼光之下,低头假装整理帽子。房东只好缓和下来说:“我希望你能在今天来我办公室谈谈我们之间的合约。”
文森特说完就直接走过去站在斯蒂文森面前对钱德勒夫人使了个眼色,女人机灵地快速走上三楼,文森特随后跟了上去,打开最靠近楼梯的那扇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跟进来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文森特打开窗户,脱下大衣坐到办公桌后面点上一支烟,她自己没有动。
“通常我会让客人坐在沙发里。不管你要说的事情重要与否,坐下慢慢讲都有好处。”
文森特做了个放松的手势,钱德勒夫人慢慢地坐下,调整了一下方向,让自己的左脸对着文森特看不到的位置。
“你可以随时开口,或者我们就这么坐着。我的咨询费是每小时15块,从你进门的时候开始算。”
文森特说完就从抽屉里拿出半瓶威士忌,给桌子上的酒杯里倒上半杯,喝了一口之后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钱德勒夫人把目光放到杯子上,文森特站起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只杯子,倒了两指高的酒递给她。她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把紧张和疲惫都冲洗干净了。
“尼克从来不让我在家里喝烈酒。”她勉强笑了一下,把酒杯举到面前沉溺地看着。阳光让这杯金色的液体散发出神圣的光芒,把她的脸映衬得很好看。文森特觉得她应该不到三十岁,也可能要更老一点。她脸上的妆化得很成熟,神情却透露出一些小女孩的生动活泼。即使是带着伤,也没能影响到她像小孩摔了一跤之后抢到心爱玩具的快乐,又喝了一大口酒。她可能真的很久没喝烈酒了,文森特想着,又给她倒了一点。
“绅士都会请女士喝杯酒。”她大方一笑。威士忌让她的脸色红润了很多。
“天呐,你就不能让我别想到这一点吗!”钱德勒夫人的兴致一扫而空,气愤地撅起嘴。
“钱德勒夫人,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吧。”文森特面无表情地说。这个女人有些过于活泼了。她痛苦,难过,一转脸又能撒起娇来。情绪仿佛就装在她的手袋里,掏出来在脸上抹一抹就能用,而且效果还很好。文森特忽然想起来她是个演员。
“麦克林先生和钱德勒夫人很合适描述我们的之间关系。”
“你可真冷酷。”丽塔把酒杯放在大腿上,眼神也随之低垂下去。文森特立刻觉得她又要哭了。“知道吗,女人不喜欢太直接。我不能像你一样坐在椅子上一条一条把想要说的记录下来。那样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这也不是我的办事风格。”文森特觉得这场谈话已经陷入一种难以化解的境地,他急需一个突破口,无论是让这个女人老老实实的开口也好,或者能把她送出门去最好。“我见过你这样的客人。我是说,尤其是女性客人。相信我,她们中有很多来的时候的样子都比你要惨得多。”
丽塔抬头看了文森特一眼,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见鬼,文森特想,现在不是顾及她的感受的时候。于是他假装没看见她的幽怨,继续说:
“没有人遇到问题的时候第一选择就是私人侦探。他们首先会求助警察,家人,或者朋友。当每一个人都让他们失望之后,就轮到我了。老实说,我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我不能接受坏结果了。我受不了了。”女人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就充满了泪水,“尼克要杀了我。他不会要我死。他要我的心死。”
“这还要感谢你,侦探先生!”丽塔狠狠地挤出一句,“你的无心之言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野兽口中。”
“你说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你自己。”文森特安静地坐着抽烟,尽量想从她的夸张表情中看出点真情。关于她说的那个人,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当然,我已经无法脱身了。哼,我是自己走进他嘴里的。我要谢谢他。”丽塔笑了一下,泪水从眼中抖落,她迅速地从手袋里掏出手帕把它擦去。“我从不抱怨他怎样对我。我担心的是伊森。”
“啊,伊森。伊森·豪尔。”文森特满意地点点头,“我猜他是那种可以叫你丽塔的朋友。”
“哦,非常浪漫,我可以把这句话用到我的回忆录里吗?”
“你看,男人只会嘲笑浪漫的事物。” 丽塔这一次并没有生气,继续平静地说:“我丈夫也是这样。你昨天跟他提起绿墙区的事了?”
丽塔微微摇着头,艰难地笑了一下,让文森特觉得有一点点心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文森特,又把目光放到自己的手袋上:“尼克不喜欢我这样。”
“他不喜欢你哪样?”文森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该让今天故事的主角登场了,“如果你指的是和男士外出的话,从昨天我对钱德勒先生的了解来看,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伊森不同。” 丽塔立刻抬起头,脸蛋更加红润了。然后她像是要解释这种反应一样,缓慢又坚定地说:“我和伊森早就认识。我们曾经是一对儿。”
“嗯哼,我们终于开始谈点正经的了。”文森特掐灭了烟,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两个大拇指顶在一起分分合合,“你这种情况和我接手的很多案子很相似了。”
“可能要更复杂一点。”女人轻轻地说。她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伊森是尼克的哥哥。”
“非常……有意思。”文森特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现在还说不出具体的缘由。“我现在有兴趣听你讲讲这段罗曼史了。这是个爱情故事,对吗?”
“一出悲剧。” 丽塔把剩下的威士忌喝完,文森特适时地给她添了一点,也给自己倒了一点。她的酒量很好,丝毫没有醉意,姿态还是那么优雅,对他点点头表示感谢。“我不想说得太细。十二年前,我和伊森在在加利福尼亚认识,相爱。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而他在部队服役。后来我要去好莱坞寻求机会,他不喜欢我进入名利场,觉得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是对的,而我也知道这一点,不过谁能阻挡一个小姑娘去演电影呢?于是我们分手了。我运气不差,在几部片子里露个脸,然后就被抛弃了。我不愿意陷得太深,那太堕落了。电影明星的生活确实很棒,但真的太肮脏堕落了。”
她摇头叹气,文森特也配合地点点头。她讲得很简单,但他猜得到这其中的过程有多么复杂。魔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安静了一个早晨,文森特怀疑他是不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美貌迷住了,但魔鬼立刻说:“我从没见过不享受灯红酒绿的人。”
“你这么说也没错。总之我离开了好莱坞,想要远离电影,于是来到东海岸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认识几个从洛杉矶离开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会选择纽约或者迈阿密,至少是波士顿。”
“我喜欢年轻一点的城市。我要新东西,那些大城市有太多过往的坏习气。我不想再带着电影明星的痕迹,只想在美恩市安安静静地活着。”
“那你认识尼克·钱德勒的时候他一定是把你的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丈夫不是个安静的人,但那都是在家门外。”丽塔说到自己的丈夫的时候脸上的红晕竟然更多了,“回到家,他就变成一个好男人,尊重我,给我安慰。我对他也是一样。我见过他跟很多人发脾气,绝大多数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他从不对我这样。”
“是吗?昨天我在你家还听到他对人咆哮,就在你回家之前。”文森特眼睛不眨地看着她,“我想那时候在二楼的不是客人。”
“她隔段时间就会去住几天。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是她唯一的孩子。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对尼克管教得太多。她还以为可以控制尼克,但他已经是个男人了。那些争吵,怨气,不是尼克的错。”丽塔辩解道。
“我不能怪他。”她很艰难地喝下一口威士忌,双手用力抓紧杯子,向两边高挑的眉毛开始往中间聚拢。“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我第一次犯错。”
“这正是我痛苦的地方!我爱我丈夫,可是伊森……”她停住了,肩膀微微的抖动着,眼泪没有掉下来。“今年7月份,我遇到了伊森。在梅西百货外面,当时他正在和几个年轻人争吵。他还是那么英勇,不管对面是什么都敢于迎头而上。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美恩市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谈自己的过去,我只知道他在马萨诸塞长大。他也看见了我,那一刻我就知道当初的分手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好像在哪部黑白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那个很丑的男明星叫什么来着?”
“我从来不看黑白电影,他们让我伤感。不过接下来的故事倒是很有黑白电影的味道。我和伊森一起去酒吧喝了一杯,谈了谈这几年的经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过往的事情不肯多说,我只知道他跟着部队去海外执行任务,最近刚回国。我告诉他我刚结婚,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根本就不应该开始!唉,我怎么能忘记他呢,在知道他就在我美恩市的某个地方之后?之后我又约他见了几次面,伊森并不喜欢这样,他觉得这对我丈夫太不尊重。哈,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到底嫁给了谁,直到尼克撞见我和伊森一起吃饭,我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丽塔把酒喝完,放下杯子把手按在额头上轻轻地揉按着,如同威士忌一样顺滑的声音继续讲述着:“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伊森的母亲很早就被他的父亲抛弃,所以他用了母亲的姓,豪尔。可怜的女人带着儿子过得很艰难,尼克那时候对伊森也不太好。他们有段时间上同一所中学,对伊森来说更难受。”
“我明白了。”文森特舒了一口气,总算理出点头绪,“我想你得到这些真相也吃了不少苦头。”
“尼克当时很生气。他打了我。你也能理解,对吧?不过我发誓没有对他不忠。我和伊森的事已经过去十年了,现在我们只是老朋友见面聊几句而已。”
“以你丈夫的品性,伊森·豪尔能活到今天已经算走运了。”
“是的,我得承认尼克真的很爱我,所以才能答应我不去找伊森的麻烦。当然,我也保证不再和伊森见面。”
“那么我在绿墙区看到你和伊森一起出现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前天晚上我接到伊森的电话,他约我出来见面。我答应了。我当然答应了。”丽塔艰难地咽了一口酒,其实那只是一小口,嘴唇刚刚碰到液面而已。“我很慌张。就算是我们在恋爱的那段时间,他都不经常打电话给我。这一次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答应了。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会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绿墙区。”
“或许他想挑衅尼克,想要去证明些什么。他不是那种会认输的人。”
“但是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可不太光彩。和别人的老婆约会吗?”
“不是那样。他和我见面是要问我一些尼克和绿墙区的事情。你也知道在那里发生了很多事,伊森也很感兴趣。”
“这很有意思。”文森特并且有显得多么重视,但他心中已经打起了精神。“你丈夫把绿墙区闹了个底朝天,而他又损失了不少人手,伊森·豪尔到底关心哪一点呢?”
“说实话我对我丈夫在外面做什么并不太了解,绿墙区的事情我也是从报纸看到一些,还有就是托德和他的谈话中流露出他们最近很关注那个旧码头。伊森问的也是报纸上的那些问题,骨钩帮在那里的活动之类的。”丽塔忽然意识到骨钩帮这三个字有些扎眼,她楞了一下,盯着文森特停住了。
“那么他得到满意的答案了吗?”文森特忽略掉她的反应,继续问道。
“我没什么能告诉他的。我也不想这么做。那会让我觉得在背叛尼克。我是说,我喜欢伊森,但我不能再多做什么了。”文森特的平静让丽塔稍稍放松下来,不过立刻又补充道:“但是他问我关于尼克在绿墙区的房产的情况。”
“我确实知道一点。尼克跟我说过他在绿墙区有栋房子。有一次我们开车经过的时候他给我指过。就是我带他去看的那栋房子的时候遇见了你的朋友,才发生了之后的事情。”
丽塔话说完,神情上却一点也没松懈,期待地看着文森特。
魔鬼尖声尖气地说。文森特没有理他。墨菲斯托对他的客户一贯如此。在魔鬼眼里人类都是骗子,就和魔鬼在人类眼里一样。
“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需要我的专业能力的地方。”文森特耸耸肩,“故事讲得很圆满了,多一个侦探进来没什么好处。”
“但是尼克这一次真的生气了!”丽塔的声音颤抖,雪白的脸更没有血色了。“他要杀了伊森。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知道美恩市的警察,他们恐怕要等伊森死了之后才愿意听我说话。”
“你真的不在乎绿墙区再多死一个人吗?”丽塔的声音已经明显能听出有些愤怒了。
“听着,这件事你不应该来找我,你应该去找你丈夫。昨天早上我差点就成为绿墙区的又一具尸体。明白了吗?你丈夫才是问题的关键,不是我。说到底,所有的麻烦都是从你家里跑出来的。”文森特感到有些疲惫,一晚上的睡眠显然没能回复他这几天遭的罪。“我是个侦探,不是保镖。我不想整天都要挨枪子。”
“我以为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丽塔紧咬着牙齿轻轻地摇摇头,这种由绝望演化来的表情文森特很熟悉。
“我自己看到的。你刚才去那间餐厅吃饭,而且付了钱。”
“不要自作聪明,钱德勒夫人。我只不过是喜欢和那里的女招待聊几句。”
“麦克林先生,伊森·豪尔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胁,我会付给你很多钱去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丽塔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在交代遗言,不容对方多说。她用眼神确定文森特感受到了她的这种态度,于是又问:“你接受这份工作吗?”
文森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打火机在桌面上翻来覆去的转圈,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关于丽塔的请求,他已经做了决定。他现在想要确定的是另外一件事。魔鬼又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你知道,加菲尔德早就雇我在绿墙区办事。”文森特没理他,也没理她,自顾自地说:“他可能没跟你说的那么具体,我可以告诉你,我受雇要做的事情从根本上讲是要弄明白你丈夫的手下为什么在绿墙区被人袭击。你看报纸和电视,应该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加菲尔德夫人,我想知道伊森到底有多爱你。”
“我……”丽塔有些迟疑了,她皱起眉头看着侦探,要被文森特弄糊涂了。“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我想他应该像我爱他一样爱我。超过任何人。”
“是我太不成熟了。我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抛弃了他。我知道那时候那有多痛苦。我现在就在品尝这种痛苦。”她更疑惑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答不答应帮我?”
“我又要帮你丈夫,又要帮你,这让我陷于道德困境。不过幸好我有另一种解释,就是帮我自己。”文森特不想让这个女人再受煎熬了,语气轻松了一些。“好吧,我答应你的条件,帮你调查伊森·豪尔受到死亡威胁的事。你刚才在这里说的话我一概没有听到,从现在开始我们是雇佣关系。我需要三百块现金,视后续调查的进展可能会再追加三百,或许五百。”
“没问题,我现在就能付钱。”丽塔推开被握得沾满汗水的酒杯,把手伸进皮包。
“我要先讲好,调查的结果未必对你和伊森有利。我不负责他的安全。”
“你是一个好人,文森特。我付钱给你做你想做的事。”
“我两三天之后向你汇报事情的进展。不过我想你应该觉得我不找你才是好消息。”
“不要联络我,不要打电话,不要去我家。我会打你办公室的电话。”丽塔掏出一沓用镀金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纸币,数出三百块,又加了两张五十元的一起交到文森特手里:“尽你所能。”
“我想保释伊森的也是你吧?”文森特看都没看就把钱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重新点上一根烟。
“我为他做这点是根本不算什么。”丽塔像个贵族一样说,随后又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上面写着一个格林斯比区的地址。丽塔继续说:“这是我朋友租的旅馆,没有电话。我把钥匙给了伊森。”
“这是你的工作了,侦探先生。”丽塔勉强笑了一下,脸上的淤青也没有让这笑容逊色。“别去和他见面。他不喜欢陌生人。”
“回到你丈夫身边去吧。可能现在他不需要你,但你绝对需要他。”文森特点点头,把纸条收进口袋。
这句话让丽塔陷入了几秒钟的思索,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把帽子压低,自己开门出去了,连再见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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