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强劲的发动机驱动着香槟色的科尔维特敞篷跑车在空荡荡的公路上飞驰,烈风让文森特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他并不想因此放慢速度。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肆无忌惮的驾驶汽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太多的规则捆绑着他,让他无法释放自己的情绪。他知道遵守规则的好处,也乐于把节制当做一种美德,但是既然身处地狱,还要规矩何用呢?
烛芯酒馆的777周年庆典持续到很晚,当魔鬼从那个拿相机的人口袋里偷出车钥匙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雨也停了。死神早就走了,她说她受不了那个歌手的乐器,想要用那上面的琴弦把他勒死。魔鬼没有留她,又给车钥匙的主人灌了一杯酒,确保他到太阳落下之前都不会醒过来之后叫上文森特一起走出酒馆。
这是一个古典时代的聚会,来的客人大部分在活着的时候都没见过汽车,在死了几百年之后也不想傻乎乎的坐在一堆铁块里。文森特对这些人的保守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已经死了几百年还没有把自己扔进灵魂熔炉,却还不想融入几百年后的人们,不想改变自己。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文森特曾经把自己的疑问告诉魔鬼。
现在,魔鬼正躺在文森特旁边,疾风让他无法戴住帽子,只能仰着脸把头靠在白色皮椅上。自从上了这辆车,魔鬼就沉默起来,不像平日那样跟文森特就一些庸俗的话题胡扯个不停。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文森特知道魔鬼从不睡觉。
太阳将夜晚驱散之时,文森特已经把那座城市完全甩在了后面。他从没见过地狱的日出,仔细回想之下甚至连地狱的太阳都没见过。每次魔鬼带他来的时候都是晚上,他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是跟自然的联想,地狱就应该是黑色的。不过现在文森特觉得这里的日出和外面也没什么不同,对于通宵喝酒的人来说都有些讨厌。700年前的樱桃酒在喝的时候非常刺激,文森特一度认为自己会在两杯之后醉倒过去,但是直到第五杯的时候他的感觉还和第一杯一样,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些都是地狱的把戏。
这黑夜,这阳光,这条公路,以及它通向的那个地方,都是魔鬼的杰作。就像那些樱桃酒,可以尝到味道,但喝的越多就越渴,因为就连死人都会知道那是假的。
公路开始出现更多弯路,渐渐地走低,文森特把车速放慢,寻找着可能的出口。然而公路弯弯扭扭的绕了很多圈子,两侧还是不高不低的山坡,上面长满了火一样的红枫。文森特渐渐感觉到寒意,他决定问一下魔鬼是否走错了路:
“我不知道这辆车到底要不要加油,但是我确实有点累了。如果我们十分钟之后还没开到的话……”
“看到前面那个左转弯了吗?从那里拐过去再开五分钟就能看见秋焰湖了。”
魔鬼似乎连眼睛都没睁,原本梳得油亮的头发被吹的满脸乱飞,他也没有去管。文森特重新打起精神,按照魔鬼指引的路线往下开,很快就看到了那个湖的边缘。那种景象让人震惊,文森特不得不承认魔鬼关于这个湖让人生不如死的评价。长满红枫的山谷为广阔平静的湖面增添了一圈火焰一般的镶边,湖水被映得一片火红,让人觉得仿佛置身火海。不过文森特并不觉得燥热压抑,这里的温度和风速都恰到好处,微微的寒意让人觉得舒适,一种在寒冷中寻找到温暖的舒适。
不过只是片刻的震撼,文森特就立刻收紧了心情。这种景象让他联想到那个梦境,那并不让人愉快。文森特把车速降下来,沿着湖边观察着周围有没有人。魔鬼似乎从头发飘摆的速度上感觉到车速下降,他睁开眼看到了那片湖景,发出了一声轻呼,眯缝着眼睛享受着乘车兜风看风景的过程。
“我想不出任何语言能描述这种景色。你也不行。”文森特皱着眉头,视野里一个人都没有,“你看到人了吗?”
魔鬼话说到一半就被迫终止,一起停止的还有汽车的发动机。文森特拧了几下钥匙想要重新打火,但车子毫无反应。魔鬼探头过来看看,恍然大悟地敲敲仪表板: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墨菲斯托,”文森特看着油量指示灯想要发作,又只能无奈地拿出一支烟点上,“在地狱行驶的汽车还需要用汽油,你真是花了很多心思啊!”
“要玩就要按照规则玩。” 魔鬼从后座捡起帽子,拉开车门走下来。寒风让他打了个寒噤,脸上的肥肉微微颤动着,但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而且,步行才是体验这个湖区的最佳方式。”
文森特摇摇头,下车跟上魔鬼。湖边的泥地很软,踩上去很舒服,和城市里的道路完全不同。和梦里的那片树林相比,毫无疑问秋焰湖更美,但文森特并不想欣赏这一切。事实上这两个地方并没有什么相似,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那个梦,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内心隐隐的恐惧。文森特知道自己害怕看见什么,但这一切都不由得他自己。文森特停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环视周围的群山。它们很安静,轻轻摇摆的红色树群像是某种欢迎仪式。文森特的不安并没有减轻。
“看看这些,侦探先生,”魔鬼在前面停下来,用手杖拨弄着脚下的泥土。“我想死亡女士并没有失职。”
文森特走过去看到地上的软泥被踩出一条小径,层层叠叠的脚印显示有很多人走过这条路,以至于泥土都被踩得十分结实,光秃秃的没有长草,也没有被落叶覆盖,甚至比两侧土地要低一些。
“这条路通往哪里?”文森特沿着路径望去,视线在树林中失去了目标。
“当然是地狱啦!”魔鬼撇撇嘴,“如果我是你,就会问这条路会让你找到谁。”
“我跟你明说吧,在地狱里我最不关心的就是答案。”魔鬼哼了一声,看着文森特:“怎么样,你觉得你的朋友会在那边吗?”
文森特没有说话,只是沿着小径向前。这条路越走越高,深入红色的树林,不停地绕着弯,湖水也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经过了一段距离之后地形又开始降低,文森特感到湖畔离自己变近了。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当他在一处小坡停下来回望那辆跑车的时候,发现它停在湖的另一边,而在他看来那只是深红落叶中勉强能看到的一块香槟色的光亮。文森特有些急躁了,他甚至怀疑再走下去又会绕回到汽车那里。在他迟疑的时候魔鬼从后边赶了上来,气喘吁吁的样子,假装得很好。他确实对于演戏情有独钟,文森特从很久之前就这么觉得。
“你之前经常来这里度假?”文森特难以掩饰自己的沮丧,这种消极的情绪更多的来自精神的疲惫而非肉体,事实上在地狱里的一切感觉都是假的,失去了肉体的支撑,人的大脑往往会给出错误的信号。即使在梦境中被一枪击中心脏,醒来之后也只是一身冷汗。“那么你是否记得这附近有没有一个能装进很多人的防空洞。或者一个兔子洞,能让人一下子变小消失那种。”
“嗯,说实话我有点迷路了!”魔鬼也露出沮丧的神色,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脖子和额头。“我总觉得这个湖变大了。我记得当初我把它建成一个字母J的形状,但你你往下看看,现在它像个倒着的T。”
“如果仅仅是形状变化的话,我可以保证你担心的那些东西都不存在。”
“那么你倒是说说死神口中那些刚进地狱的死者去了哪里啊?”
“呃,这真是问倒我了。”魔鬼把被汗水润湿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眯缝着眼睛向远处搜索,“通常来说他们会在这里转悠个一两天,考虑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然后再动身离开秋焰湖。这可很难想得清楚,除非有人能让他们立刻弄明白地狱是怎么回事……嘿,文森特,你看那里!”
魔鬼忽然跳起来用帽子朝远处摇晃着,文森特转过身往那边看,除了布满红色树叶的山坡之外什么也没看见。他疑惑地朝魔鬼摇摇头,魔鬼怒气冲冲地大喊道:
“仔细看,树林中间两棵最高的红枫之间,那个白色的房子。”
文森特于是又回头仔细看,对面的山丘上确实有两个并立的高大红枫,树干之间露出一块白色。风吹动着树枝,大片的树叶摇晃之间露出一个屋顶。
“走吧,我们也该放松一下了。”文森特走了几步发觉背后没人跟上来,回头看到魔鬼正在原地站着,“怎么了?你担心付不起房租吗?”
“我们不知道谁在里面。”魔鬼盯着远处那片摇晃的树林,语气飘忽不定。
“囚禁在你的身体里并不会让我无聊,而且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被释放。但是被囚禁在地狱里,痛苦会变成永恒。”
文森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安抚魔鬼还是该嘲讽他,最后他只能说:
魔鬼又盯着那栋白房子看了一会儿,平静地经过文森特继续往前走:
在远处看的时候文森特觉得那只是半小时就能走到的另一个山头,但实际上他感觉自己走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才勉强能看清楚那两个棵树实际上是两棵红栎树,那条从停车地方发现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两棵树之间。文森特这时才意识到距离他开车出城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但是太阳似乎一直没有动过。秋焰湖附近的火红色调更像是黄昏,中午就像是悄悄溜走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迹象。或许这里就是永恒的黄昏,文森特不想深究。
当他走到两棵树下的时候,文森特才看这间小房子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它的外墙木板上帖了一层树皮。可能是桦树,文森特并不确定。树皮隐藏了这间房子的年代,很难判断它的新旧。不过如果墨菲斯托在的时候还没有这间房子,那它至少存在了十年。魔鬼一直很小心,不停地东张西望,而且越接近房子走得越慢。文森特走到门口的时候,魔鬼在大树下停住了。
“等下我拿条毯子出来让你在树底下过夜?”文森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里面危险,还是外面危险?”魔鬼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看不出有任何区别。”文森特想了想,补充道:“除非房子里面有人。”
“唉,事到如今我还是希望里面有人吧。再这样下去我就有点无聊了。我已经觉得无聊了。”
文森特点点头,上前两步敲了敲小木屋的门,除了沉闷的响声什么都没有。魔鬼对他使了个眼色,文森特又敲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他回过头向魔鬼摊开手,刚想要表达自己的失望,却看到有人从他们来的路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老年男性,稀疏的白发紧贴在头上,身上穿着简朴的白色长袍,看样式绝对不是最近这2000年的东西。他的手里提着一只木桶,有些颤颤巍巍地走在泥土小径上。此时他也把目光从紧盯着脚下移到前方,正好看见文森特。
老人说着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提着桶向门口走。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魔鬼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到老人,立刻闪到一旁让路。这一瞬间似乎让他察觉到这个人不同寻常,于是仔细的盯着他的脸看着:
“当然,那时候我可是让你等了很久才来地狱的。”老人瞄了魔鬼一眼,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桶已经不在手里了。“进来喝杯茶吧,墨菲斯托,还有你的小伙伴。”
“你最好想想你和他上次见面的时候是不是打过一架。”
文森特说着往屋里走,魔鬼用帽子遮住半张脸跟进来。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文森特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但很快一点红色的亮光让眼前慢慢清晰起来。老人拿着一只蜡烛走到屋子中央,那里有一个铁架子,上面悬挂着一个水壶,水壶的下面是一堆粗树枝。老人取下铁壶和蜡烛一起放在桌子上,提起那只水桶往里面倒水。
“请坐,二位。墨菲斯托,先帮我拿三个杯子,就在你背后墙上的架子上。”老人把装满的水壶挂回到铁架子上,用蜡烛点燃一根树枝放进那一堆树枝中,红色的光亮很快扩展开来。“火,人类文明由此诞生,借此繁衍。它驱散黑暗和恐惧,让我们看清自己和整个世界。我们应该感谢它,崇拜它,敬畏它。但是最后,我们又要把自己的灵魂投入火中,彻底毁灭我们的也是火。”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它只是用来点烟。”文森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玩着。
“1800年里并没有太多有趣的的东西,不过这玩意确实算得上其中之一。要知道,如果我的军队有这东西,那些野蛮人就会失去冬天的优势,那你可能就要再多等几年才能和我在地狱相见了。”
“嘿,我想起来了!”魔鬼把第三个杯子放在糙木板拼成的桌子上的时候终于想到了,“你统治过罗马。凯撒!不不,不是那个凯撒,你太老了……”
“我希望你喜欢喝茶。”老人从另一个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从里面倒出一些茶叶放在手掌中,“这是我从中国人那里要来的。比你们喝的那些英国茶叶好得多。年轻人,我建议你多喝茶,有助于你的身体健康。”
“健康的身体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文森特摇摇头,拿出一支烟点上,又递给老人一根。
“年轻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在追求更崇高的东西,”老人挥挥手拒绝香烟,把手里的茶叶分成三份投进杯子里,“但是,如果你的身体出了问题,哦,你做的任何决定都可能谬之千里。说到底,我们在活着的时候都是血肉之躯,思想居住在我们的身体里。”
“马可·奥里略!”魔鬼用手杖重重地敲在椅背上,兴奋地大喊:“哈,我终于记起来了!”
“欢迎回地狱,墨菲斯托。”罗马帝国皇帝微笑地看这魔鬼,“我真不喜欢你女儿取代你之后的所作所为。”
“算了吧,老头子,我的女儿确实谋夺了我的权力,可至少没有把我杀死。而康茂德,你的儿子……”
“承认吧,墨菲斯托,把你囚禁在地狱是比把你推进灵魂熔炉更重的惩罚。”
皇帝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似乎是想要看看魔鬼窘迫的样子。不过墨菲斯托没有认输,一屁股坐进歪歪扭扭的木头椅子里,大声喊道:
“逃犯也不是什么光彩的身份。”文森特加入到讨论之中。
“说到这一点,墨菲斯托,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回来呢?”马可·奥里略揭开盖子看了看壶里的水,重新盖好之后又看着文森特:“还有这位年轻的朋友,我听到过一些传闻,你在活人的世界里和他的关系很特殊。”
“我很想知道传闻是怎么说的。”文森特不露声色地问道。
“有很多种。每个去过活人世界的魔鬼回来之后都会说一个关于墨菲斯托的故事,就像他们都见过他一样,我都有点好奇他是不是在那边开了一间酒店,专门接待这些溜出地狱的家伙。”
“在这些故事里你可是忙得很。有时候你会一口气杀死上百个人,享受一场灵魂大餐。有时候你又被你女儿的手下追捕,甚至要躲进猪的身体里。不过大多数故事都把你描述成一个为了活下去而不惜为人类打杂跑腿,”皇帝看了文森特一眼,“为的是你的人类主人高兴的时候赏你几个腐烂发霉的灵魂填填肚子。”
“我不养宠物。”文森特把烟头轻巧地弹进火堆里,低下头玩弄着打火机。
魔鬼并没有对罗马皇帝这个带有明显侮辱性质的故事做出特别的反应,和之前那种斗志满满的状态完全不同。文森特的这句话甚至让他笑了出来,身体像是无法容纳那么多的欢乐一样不住地颤抖着,这种反应让文森特也轻轻哼了一声,嘴角翘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在烛芯酒馆的时候也应该轻松地说几句俏皮话,或者在浮士德大街的办公室里也可以这么做。
房子里的片刻安静让老人看上去很高兴,他再次打开壶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提起水壶往三个杯子里注满水。滚开的水落进杯子的声音十分让人愉悦,文森特也不得不往里面瞥了一眼。身绿色的茶叶上下飞动,深沉的香气散发出来。不同于威士忌和香烟,茶的香气对文森特来说充满异域风情,比地狱还要陌生。
“尝尝吧,先生们。”马可·奥里略拿起一个杯子在鼻子下面晃了晃,又对文森特举了一下,“这么说,你是墨菲斯托的朋友?”
“房东。这么说会更合适。”文森特学着老人的样子把杯子举起来闻了闻。
“哈,说得好像我不满意就可以退房一样。”魔鬼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滚烫的茶,咂咂嘴吐出一片茶叶。“不过好在你不收我房租,这一点我很满意。”
“哼,不但如此,你还在计划着等我死了之后谋夺我的房产。”文森特也喝了一小口,苦涩的口感让他皱紧了眉头。中国人为什么要喝这玩意?
“我知道了,你们的关系比那些故事里所描述的复杂得多。”皇帝笑着喝了一口茶,十分满足地说:“啊,东方总有这些让我们难以想象的神秘宝物。先生们,小口喝,让它在口中停留一会,再慢慢咽下去。”
“这样我就能少喝一点了。”墨菲斯托把杯子推远,问文森特:“你带威士忌了吗?”
“我们还是先等会儿再谈这个。”文森特不想再装模作样地品鉴东方文化,他想要直奔主题,“呃,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想‘凯撒’可能比较合适,我和墨菲斯托听说最近有很多新的死者在秋焰湖出现,是这样吗?”
“很多?我不觉得。一些,经常会有。”皇帝并没有因为文森特的鲁莽发问而不悦,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那么你见没见过一个黑皮肤的年轻小伙?比我矮一点,很瘦,穿着……啊,我不知道他穿的什么,不过应该是很廉价的衣服。”文森特忽然有些伤感。他忽然不想描述这些细节,免得凯撒记起有这么一个人。但他还记得自己来地狱的目的,于是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如果你跟他说话,他就永远不会停下了。一个非常……”
文森特一下子僵在当场。不会错的,凯撒确实见过艾迪。他死了。答案被找到了,和巨大的悲伤一起出现在文森特面前。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叼在嘴里,嘴唇的颤抖让烟晃得厉害。打火机攥在手里,他不知道该不该点燃,还是该先说点什么。魔鬼用手指在杯口边缘画了几圈,终于开口了:
“这个名字让我更加确定了。事实上你们只要喝完这杯茶,他就会回来。”
“按你们的时间来算,艾迪,琼斯先生是昨天到秋焰湖的。”凯撒思维敏捷,口齿清楚,一点也不像是死了快两千年的人。“我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我陪他在附近散了一会儿步,和其他死者交流了一些问题。午饭之后他说想要自己一个人想一些事情,于是我就去打水回来准备晚饭了,然后就在门口遇到了你们。”
“哇哦,你真是死了也不忘记一天要吃三顿饭。”魔鬼哼了一声。
“吃饭对意大利人来说是件大事。我的帝国现在叫这个名字,对吧?既然你现在打扮的像个意大利人,就不应该忘记这一点!”凯撒犀利的反击回去,让魔鬼无话可说。
“艾迪,怎么样?”文森特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有多愚蠢,于是换了个问法:“他能接受吗?”
“我还没见过任何人能顺利地接受死亡这件事,可能就连墨菲斯托也没见过。不过我见过的所有死者,他们最终都会接受死亡。就连那些疯子,失去理智的人,死亡对他们也是一剂良药。”
“确实如此。地狱可能是最理性的地方。”墨菲斯托点头附和。
“放心吧,年轻人。琼斯先生只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凯撒的声音深沉而充满温柔的力量,他的安慰让文森特略略宽慰一些。“多喝点茶,趁它还没凉透。”
“没什么特别的,就跟我和每一个新死者谈的差不多。墨菲斯托,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在谈什么吗?我想你不记得了。”魔鬼耸耸肩表示同意,凯撒于是继续说道:“人最宝贵的品质是什么。这就是我们上一次在讨论的问题,事实上那更现实一场辩论。”
“谁赢了?”魔鬼虽然提问了,但似乎对答案并不感兴趣。
“可能是我觉得太无聊了,假装安排人把我叫走,其实只是不想再跟你谈下去了。”
“很久之后我才听说你回来了,还带着你的女儿。而我们从此之后就在也没见过面。”
“好吧,每个人都有一些私事要办。不过你到底和艾迪·琼斯谈了些什么?”魔鬼不耐烦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立刻觉得不对劲,差点吐出来。
“在那场辩论中,你认为对自身欲望的诚实是人最宝贵的品质,而我斥之为野蛮。”
“嘿,我真是了不起,竟然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答案。”魔鬼好像高兴了一些,“我很好奇你的观点是什么?”
“我不记得了。”凯撒双手握着杯子,低下头看向杯口里面。“我无意掩饰什么,我要承认你的观点确实很妙,而我当时应该找不到什么能说服你的观点。啊,事实上在之后的八百多年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自己想了无数种答案,什么是人最宝贵的品质,也问过无数人。勇气,节制,博爱,探索精神,对美的追求,几乎所有的答案我都见识过了。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人类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我们的复杂,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斗争。所有这些品质都被囚禁在一具躯体里,人,自身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道理我都懂,不过谁跟你说人类是伟大的?”魔鬼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凯撒。
“墨菲斯托,几千年了,你对人类失去过兴趣吗?我还没有。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参悟透了人性,不过当我死了之后才发现我对人一无所知。我甚至觉得自己很陌生。”凯撒放开杯子,有些失落,“于是我开始游历地狱,和所有遇到的人交谈,听他们活着的时候的故事,和他们死后的感受。我见到很多人在死后宛如获得新生,开始地狱的新生活。也陪伴很多人去往灵魂熔炉,看着他们将自己彻底毁灭。”
“不,你错了,墨菲斯托。人是不会变的。”凯撒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拿起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人是不会变的,他们只会迷失。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疯狂和愚蠢,回归清醒之后,立刻会找到自己原本的方向。”
“我并不是想告诉你什么。我曾经花了半辈子的时间写一本书去表达自己的想法,教育别人,启迪别人,想要无改变别人。真是可笑。在死前的一秒我甚至感到欣慰,认为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写了那本书。不过现在我明白那毫无意义。”凯撒笑了笑,非常自然,“当我意识到这一切之后,就开始和死者交谈。我希望他们能在死后尽快清醒过来,认清自己,然后决定该怎么走下去。”
“我该付你工资,马可·奥里略。你所做的正是我告诉手下该干的事。”
“说得好!但是当你失势之后这些活就越来越不好干了。你女儿一心想把地狱弄乱,根本没人去关照那些新来的死者,任由他们在地狱边境游荡,受永恒的折磨。于是我开始去那里寻找他们,把他们带到这里,让他们认识地狱。”
“墨菲斯托,等你重掌地狱大权之后一定要雇用他。”文森特认真地说。
“我不会雇用人类。”魔鬼嗤之以鼻,“而且,我从不会雇用什么人。我只知道命令和服从。”
“不管你要不要雇用我,我都会这么做。因为我曾经是人,而你不是。我知道他们刚刚踏上地狱的时候是多么需要帮助。”凯撒又坐回到椅子里,双手撑住膝盖,“琼斯先生正是如此。一个惊恐的新访客。沮丧,失望,困惑,和所有人一样。不过他挺聪明的,从地狱边境直接摸索到了这里。我在湖边找到他,邀请他吃晚饭。他看上去又冷又饿,死得并不体面。吃的很多,不过也没能填满内心恐怖的空洞。不过好处是我有更多的时间跟他解释地狱是怎么一回事。琼斯先生真的很聪明,我说什么他都一听就懂,我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艾迪一直很机灵。他只是运气不好。”文森特喝了一大口茶,感觉和第一口有点不一样。
“这是地狱最重要的事。每个死者都有权知道。”凯撒不满地看着墨菲斯托,“我在代替你办事。”
“你觉得……”文森特忍不住问了出来,只好继续说下去:“他会不会已经……”
“他跟我说会回来吃晚饭,我想他会守时的。你是他的朋友,你觉得呢?”
凯撒在问什么,是艾迪回不回去灵魂熔炉,还是他会不会守时?这是同一个问题。文森特有些拿不准。自从他刚才确认艾迪已经死了,复杂的情绪就在心中翻滚。对这件事他早就有准备,从十几年前他和艾迪刚认识的时候开始,文森特就总是担心艾迪会被什么人干掉,而艾迪也确实经常让文森特的担心几乎成真,几天前在绿墙区那种情况文森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所以当马可·奥里略说艾迪出现在地狱的时候,文森特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松了口气,想到自己终于再也不用为他这位总是倒霉透顶的朋友提心吊胆了。
但是灵魂熔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文森特不想彻底失去艾迪,尤其是不想现在就失去他,至少要让艾迪说出是谁杀了他。
“你们晚饭吃什么?”魔鬼无聊地四下看看。这间黑暗的屋子看不见什么像是食物的东西。
“土豆和豆子。”凯撒说着用一个小盆从墙角的一个罐子里舀出一点荞麦,又从另外一个麻布口袋里舀出一点鹰嘴豆。无论是用具还是食物本身,这顿在烹饪之前就体现出了他所在的那个时代风味。
“老天,你已经不是在打仗了,而且有的是时间,就不能吃点像样的东西吗。”墨菲斯托看不下去了。“嗯?意大利佬?”
“不,聪明人不会那么做。几百年,几千年,你必须尽早忘掉你曾经活过这件事。”
凯撒说完就开始架锅烧水,把豆子放进水盆里淘洗。他的手有些颤抖,这些活干得很慢。文森特看了一会儿,很为这顿晚饭能不能及时吃上而觉得担忧。他看了一眼魔鬼,魔鬼回报以一个无奈地眼神,随后靠在椅背上把两只脚搭在墙边的几只木板箱上。文森特站起来伸了伸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没发现什么值得打发时间的东西。他走到魔鬼身边,往那几只箱子里看了看,发现很多书整齐的摆在里面。他看了看凯撒,老人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准备食物,于是他随便抽出一本,打开之后发现是笔记本。
文森特打开的这一页上用黑色的笔写的一串文字。那不是英语,甚至不是字母文字,更像是某种东方文字。字写的一点都不整齐,像是一群喝醉酒的小人儿躺在雪地里,文森特看不懂,继续往后翻。这个本子大概有两百多页,每一页都写着一段话,绝大多数都是文森特看不懂的文字。
“原谅我,妈妈。”文森特把第一个英文句子读了出来。
“那个人杀了自己的母亲,被送上电椅了。”凯撒没有抬头,随口应道。
“大概是电椅漏电了,他还没来得及留遗言就死了。”墨菲斯托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屋顶,“不然我是想不到为什么有人死了之后还要再写一份遗言。”
“这是他去灵魂熔炉之前写的。”凯撒把洗好的豆子扔进炉子上的锅里,又抓起一把麦粒在手里掂量着。“那些本子里都是他们去那里之前留下的。”
“我还以为你真的对收集语录失去兴趣了。”魔鬼夸张地摇摇头,“你计划好第二本书什么时候出版了吗?我可以在活人那边帮你代理出版。”
“不用了。这些只是纪念品,我不想把他们公开。都是私人物品。”
“那我就想不到你还有什么理由留着他们了。”魔鬼也捡起一本死者的遗言翻着。
“停停停,你最好不要再跟我说这句话了。”魔鬼立刻打断道,就像有人往他衣服后领子里扔了一块冰。
“好吧,我不跟你争论这些。”凯撒笑了,“但是你得承认,人是靠经验活着的。什么能吃,什么能喝,如何说话,如何走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前人留下的基础之上。人类不再是野兽,不依靠天性而活,也无法再摆脱祖先留给我们的印记。事实上我们引以为荣。我们从小就被要求学习各种知识,难道仅仅是为了探求世界的真理?或许是的。但或许,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只是祖先们所能看到的样子。”
“我非常赞同你这个观点。真的。”魔鬼站了起来,拍拍手中的笔记本,用文森特听不懂的语言读了一句话。
“希望这一次我能上天堂。”凯撒冲文森特点点头,示意这句话是翻译给他听的。
“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上天堂。”魔鬼无比惋惜地说,“已经知道自己是被天堂抛弃的垃圾,还是相信活着的时候听到的鬼话。死性不改。”
“呃,不是我想让你难堪,”文森特提醒道:“你刚刚还说人是善变的。”
“是的!他们本来是善变的,但是又会对某些事情死都不悔改!”魔鬼有些烦了,或者是为了掩饰尴尬,大声地叫道:“这就是你们让我觉得讨厌的地方!你们根本无法让我信任!”
“在很多故事里,魔鬼以为可以愚弄人类,最后却被人类制服。”凯撒有些得意。“墨菲斯托,你要学习的还很多。对于人类的了解,你永远都会差一点点。”
文森特没有在对这场失去意义的正路投入太多关注,而是继续从箱子里拿出遗言笔记翻阅着。这些遗言都非常简短,基本上只有一句话。有一些文森特看不懂是因为语言不通,有一些英文的遗言他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文森特开始考虑如果自己要死了会说句什么话,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出什么要说的。第一份遗言都想不好,第二份更是无从谈起。难怪这些死过一次的人会写下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文森特觉得这种思考也没什么意思,正想要把手里的笔记本合上,却发现翻到的那一页上画着一幅图。那是一个用蓝色墨水画的大象。线条很简单,就连四岁的小孩也能轻易地临摹。文森特的内心剧烈的抖动着,手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抖起来。他知道有三个人会画这个大象,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死了,一个生死未卜。眼下他不确定这个大象到底是谁画的。是那个死去的人,还是那个……
“哦,那个很特别。”凯撒转到文森特身边,看了一眼那一页笔记。然后从他背后的架子上拿出一个罐子,里面装的像是盐。“很少有人会画画当做遗言。”
“画这幅画的人,是谁?”文森特没有察觉到自己捏着笔记本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红。
“啊,这个,这个可有点不一样。” 凯撒走回炉子边上给煮着土豆和豆子的锅里撒了两勺盐。“严格地说它算不上是遗言。我是说一幅画不能算是遗言……”
凯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艾迪推开门站在门口,惊讶地看见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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