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边境永远是这个鬼样子,还是你每一次都故意挑这种时候,这种地点?”
“我也不知道。地狱很大,我也没办法亲自走遍边境的每一寸土地。没什么必要。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到过的边境都差不多。”
魔鬼晃着长长的尾巴,仰起头让灼热的火雨落在脸上,不可抑制的笑容从他的尖牙缝里溜出来。文森特跟在他后面,不断地用手驱赶着即将落在头发上的火雨。这些像烧着的纸灰一样的东西并不会真的点燃他,但是刺痛是很烦人的。只过了一小会儿文森特就放弃了,就像是在暴雨中用手帕遮挡在头顶一样,他挥舞的双手毫无意义。厚重的烟雾裹挟着刺鼻的硫磺气味让文森特的眼睛刺痛,他要十分努力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才能跟得上魔鬼的步伐。
地面很明显地在抖动,文森特要很小心的保持平衡,同时跨过一条条流淌着熔岩的沟壑。他在想象有人不小心打翻了一杯热咖啡,而他是一只要跨过这一摊麻烦的蚂蚁。魔鬼倒是走的轻松愉快,就像是刚刚从期末考试最后一科考场里出来的中学生一样。他哼着歌,以一种怪异滑稽的舞步行走,时不时地还要跳起来,比麻雀还要可爱。
“墨菲斯托,刚才你还提醒我作为偷渡者要保持低调。”
“自由的土地,清新的空气,我的故乡。”魔鬼灵巧的转过身,俏皮地晃了晃手指,“我怎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呢?”
“不要这么扫兴,文森特。”魔鬼弯下腰用指尖蘸了一点熔岩,放进嘴里尝了尝,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嗯,甘甜清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这会帮助到我,也就是帮助你。”
文森特叹了口气,强压住想要咳嗽的生理反应。他知道魔鬼一定要先玩痛快了才能办正事。过去几次回到地狱他都是这样,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释放他作为魔鬼的天性。其实文森特也不知道魔鬼的天性是什么,但是看上去在火雨,熔岩和瘴气之中撒欢就是他的天性。有的人天生就适合生活在垃圾堆里,文森特有时候会这样反思,现在他觉得有些东西天生就适合生活在地狱。
地狱的天空似乎永远飘着什么东西燃烧过后的尘屑,灰色中偶尔闪现出红色的余烬。天空的尽头有规律的爆发出让人惊心动魄的闪光,那是能撕裂地狱屏障的闪电,加上不知从天上还是地下传来的闷响,文森特觉得地狱随时可能崩塌。魔鬼像兔子一样在漫无目的地蹦蹦跳跳,两片满是破洞的膜翼毫无意义地扇动着——他一点都飞不起来。文森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往哪儿走。在他看来这片荒原就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东西,熔岩抹平了一切。他毫无办法,只能跟着魔鬼的舞蹈。他能理解,长期被关押在狭小的空间之中,魔鬼理应获得足够的时间来缓解这种痛苦,但是文森特不得不催促他:
“我不想打扰你的兴致,我只想确认我们走的是正确的路。”
“没有什么正确的路。”魔鬼旋转着身体,比任何舞蹈家都要优美。“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你以为地狱像一个岛,地狱边境就像是海岸线。其实恰恰相反,地狱是海洋,地狱边境才是一个岛。无论我们往那边走,都会抵达海边。”
“地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你按照自己的品味把它改造成这样的?”
“错误的问题。地狱在我之前并不存在。哦不,我差点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应该说地狱在我之前并不是接纳死者的地方。”魔鬼伸直手臂原地转了一圈,“你看到的一切在我之前并不存在,这里原本就像是一个监狱,没这么多烟火表演。活人犯了错误就会被送进来关上一阵子,反省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诸如此类,你在警察局和法院见得多了。”
“当然不是。不然你以为流传在世界各地的诗歌,神话,人类共同的噩梦是从哪儿来的?你不能指望全世界的人从几千年前就开始编造同一个谎言吧?”
文森特想不出反驳的话。事实上他也不想反驳什么,作为一个数次来到地狱流行的人,他必须相信魔鬼的话,不然他的人生就变得像一个笑话一样荒谬虚无了。魔鬼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说实话这地方最初有点无聊。当然作为监狱,无聊是必备的条件,但是如果作为监狱长的我也要忍受这些的话就太不合理了。”
“嘿,你这种指责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魔鬼抗议道,“我也是受到了潮流的影响!”
“我可没那么庸俗。之所以地狱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你们人类把地狱想象成这样,我不得不考虑你们的感受,让死者更容易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以我个人的偏好而言,罗马帝国时期的艺术风格是比较合适用来布置地狱的。宏大,庄重,有威严,更接近神,重要的是很少有艺术家的个人痕迹。但是考虑到你们来地狱一趟也算是经过重大变故,”魔鬼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说道:“所以我不得不把地狱弄得死气沉沉,来贴近你们对这里的描绘。”
“很抱歉人类跟不上你的艺术品味。”文森特松了松领带,他的左手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之前的可怕伤痕完全不见了。这条手臂只有在地狱才会变成这样,魔鬼获得自由对文森特的额外好处,虽然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不必道歉。人类艺术家为我提供了很多审美上的乐趣,还有很多方面的灵感。”魔鬼说着晃了晃头上的一对长角,角上的火焰在半空中画了两条诡异的线。“其实我早就计划改变一下地狱边境的环境,长期对着这种压抑的东西对我的健康不利。”
“你可以列个表,你重新掌管地狱之后该做的一百件事之类的,或者五百件事。反正你有的是时间,想列多长就列多长。”
“嘿,你很了解我啊。我真的有这么一个表,到现在已经列了八十六条,有而二十二条跟你有关。”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魔鬼强调道:“如果我重新掌管地狱,我们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
“说到这一点,”文森特抬手示意魔鬼停止他那花哨的舞蹈和夸张的动作,“鉴于你现在在地狱还处于被通缉状态,我们这样大摇大摆的活动是不是太引人注目了?”
“你这种谨慎的态度在美恩市是值得赞赏的,但是在这里基本用不上。就像我说的,我本人都没能踏遍地狱边境的每一寸领地,也没想过要控制任何地方和人。也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想限制任何人的自由。我觉得这正是地狱的优越性所在。自由,你在活着的时候完全享受不到的东西,死后可以尽情的体验。我不会派人来地狱边境,也没人愿意来。这里没什么乐子,大家都喜欢在酒吧和赌场消磨时间。”魔鬼非常自豪,文森特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到在他治理之下的地狱大概永远是狂欢节。不过魔鬼很快褪去了热情,长着钩子般指甲的手指神经质地晃动着:“那些家伙从我离开后就开始四处奔走。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这里设什么埋伏。”
“你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我可是魔鬼啊。我宁可被抓,也要在这里跳舞。”魔鬼的金色瞳孔射出让人晕眩的光芒。“而且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多抱有一点信心?”
魔鬼停下脚步,张开双臂。一直围绕着他们的迷雾渐渐散开,文森特面前出现的是一道黑色的墙。他慢慢走近,走到魔鬼的前面,发现那并不是一道墙,比墙要复杂的多。矗立在在他面前的是两扇对开的大门,高到文森特仰起头都看不到门梁,而他正站在仅容一人通过的门缝前,门的左右两边都消失在迷雾之中。门不仅巨大,看上去也非常厚重,开启的门缝侧面可以看出门的厚度也有文森特张开双臂的距离。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并不是门的尺寸,而是上面的雕刻。文森特之前办过一件艺术品失窃的案子,在雇主那里看到过一些艺术书籍,其中讲到雕塑家罗丹的作品《地狱之门》,现在他面前的扇门就像是罗丹的杰作的放大版。无数的天使,魔鬼,人类聚集在两扇门上,演绎着生死两界的疯狂景象。文森特的眼睛一接触到这扇门就立刻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到这里的原因,他贪婪地看着这些躯体,扭曲的姿态。每一个角色都能让他立刻感受到强烈的情感,就如同他自己就是那个雕像,生活在门上的世界。文森特不自觉地发抖,泪水出现在他的眼中。
“看到了吧,艺术。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来塑造的话该多么动人。”魔鬼走过来拍拍文森特的肩。“你觉得呢?”
“这是谁的作品?”文森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力地眨了眨眼让泪水不那么明显。
“很多人。”魔鬼伸出手去触摸一个裸体女性的雕像,“菲狄亚斯,阿格桑德罗斯,米开朗基罗,罗丹,几千年来不断地有人来这里为这件作品添砖加瓦。他们在比赛。我这样说你可能并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胜过前人,想要为后人留下无法超越的作品,和别的艺术家一较高低。”
“对于旁观者而言或许是这样,但是对于艺术家本人来说就不同了。有意思的是第一个在这里进行创作的人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我只是找了个地方让他随便雕点什么,但是后来的雕塑家一看到他的作品立刻就能领会到其中的意义,并且以此为目标创作自己的作品,最后我不得不把它们都搬到这里。一代又一代的人来到这座大门,欣赏前人的作品,留下自己的作品,竟然都是在表达同一个主题。没人告诉他们,可他们就是知道。”
“千万不要告诉我,我想在失眠的时候好好破解一下这个谜题。”文森特也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个雕像。冰冷,却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涌动。文森特似乎听到这个痛哭的老年男性在对自己说话。他赶紧把手收回来。“不过我倒是很好奇第一个雕塑家在这里雕了什么?”
魔鬼走到文森特身前,侧身从门缝中穿过,文森特也跟着走了进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扇门的上方,距离他头顶很远的位置放置着一块石板,上面刻着几行字和一朵金色的百合花。当他回头想要问问魔鬼这块石板的事情,发现自己正在两条宽阔大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他的背后是两扇高耸入云的罗马时代石门,面前是飞驰的敞篷跑车。
文森特被被车灯闪得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这倒让他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夜晚的世界。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魔鬼正在自顾自地穿过大街往前走,他赶忙跟上去。交通灯还是红的,文森特不得不在疾驰的车流中寻找空隙。当他从一辆出租车后视镜边上蹭过去之后,出租车一个急刹停住,一个发型和穿着都和一美元正面那位先生差不多的男人探出头来冲他喊了一句“当心!你还想再死一次吗?”。文森特一步跳上对面的人行道,这才看清街上有很多人在盯着自己议论纷纷。这些人就像是在参加一场化装舞会。牵着骆驼铺开地毯摆摊的阿拉伯人,骑马的中国将军,两个掰手腕的维京海盗,还有几个举着伏特加瓶子的苏联红军正在围着一个印第安少女听她唱歌。在这群人中间,文森特觉得自己的装扮有些太保守,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不过这些人仅仅是被刹车声吸引了一下注意力,根本没人看会文森特第二眼。
“抓紧时间,我的朋友,回去之后我们可以去蜡像馆参观。”
文森特扭回头看到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正在向他招手。他认得这是墨菲斯托。之前他带文森特来地狱的时候用的也是这套伪装。他快走几步和魔鬼并肩而行:
“地狱啊,”魔鬼挥舞着手里的手杖。一条银制的蛇盘在手杖上,蛇头正握在魔鬼肥厚的手掌中。胖子戴着一顶白色宽边圆帽,身上穿着一套白色带黑色细条纹的西装,领口里漏出酒红色的丝质衬衫。虽然他的身材滚圆,但是在这一身考究的订制服装的包裹之下却流露出一种迷人的气质。魔鬼不停地流连着擦身而过的各种肤色各种年代的年轻女子,不时地转过身倒着走几步和她们挤挤眼,那些姑娘们大多都报以娇羞的笑脸,甚至回以飞吻。尽管文森特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他不得不承认魔鬼在扮演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角色在方面有着超凡的魅力。“为什么你每次来都像是第一次那么迷糊呢?”
“因为每一次你带我来的时候都像是把我放进历史书的一页,每次都是间隔好几章,甚至好几部。”文森特掏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一口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到平常的状态,继续抱怨道:“我需要一张地图,上面详细的标注着哪年死的人住在哪里之类的,最好配上图片。”
“有人曾经向我提出类似的建议,我也觉得很不错。不过搞了一阵子就没人愿意继续了。我也不能怪他们。没有资料,没有地图,最关键的是没人真正需要这东西。”魔鬼用的是一种有些滑稽的意大利口音,和他的打扮倒是十分相符,“总之既然你能和我并肩而行,那么你就一定是在地狱,我的朋友。”
“天知道你能把我带到哪里。”文森特冷冷地瞥了魔鬼一眼,意大利胖子正在俏皮地捻着上唇的胡子。
二十分钟前,或许更久,文森特也无法确定,他把办公室的门锁好,松开领带,喝了两杯威士忌。当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足够缓慢,文森特解开左手的袖口,把衬衫卷起来露出扭曲狰狞的左臂。他抚摸着已经变硬的皮肤,手臂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抚摸。
文森特地左臂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恐怖的热量让他的皮肤沸腾,像熔岩一样的蔓延到全身。当他脸上的皮肤也裂开流出火焰,眼睛变成中午12点的太阳那样泛白的金色。魔鬼接管了这具身体,文森特让出了自己的掌控。让出自己的身体供魔鬼驱使就像是被关在漆黑的车尾箱里,让一个疯子驾驶一辆超级跑车。毫无疑问,文森特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感觉自己被压缩进一个酒瓶,或者烟盒里,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一种类似被碾碎的痛苦侵袭着他的全身。魔鬼平时也是这样被困在他的手臂里,文森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也对墨菲斯托流露出一点点怜悯。仅仅是一杯酒,一支烟那么多的怜悯,不多也不少。
但是为了某些理由,他请愿忍受这些痛苦,让魔鬼握着方向盘,因为他是唯一能把这辆车开进地狱的人。文森特没有刻意去记自己到底多少次跟随魔鬼进入地狱,可能有十次,或许八次,或许超过十五次。他不想去记忆这些过程,除了痛苦不会有什么别的收获。不过真相往往是这样,让人不想去面对,无法承受。这个道理从他第一次进地狱就明白了。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进地狱的时候。那是他是多么的绝望,自责,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避一切。就在那个时候魔鬼提出可以带他进入地狱一游,试试看能不能解决他的问题。文森特走投无路,魔鬼的建议变成了无法拒绝的邀请。也就是那一次,文森特第一次让出了自己的躯体。这是一次冒险,他也不知道魔鬼掌控了自己的躯体之后会不会老实。不过从结果上看墨菲斯托很有契约精神。他作为向导带着文森特在地狱游历了一段时间,按照约定把又把他带来回来,把身体还给了他。
“不要想太多,这趟旅行不会给你一个快乐的结局。在地狱,任何人都无法得到快乐的结局。所以过程很重要,玩得开心点。”这是那次临行前魔鬼给文森特的忠告。
事实证明魔鬼所言非虚,文森特找到了一些真相,却变得更加不快乐。他后来无数次考虑过,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或许他不会进入地狱。然而后面那么多次,他还是去了。就像今天这一次一样。有些东西只有在地狱里才能找到。真相,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每次我都不知道会把你带到哪里。”魔鬼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笑嘻嘻地说,文森特不知道他是真的很高兴回到地狱还是为了配合这一身意大利暴发户的装扮才假装笑得这么夸张。“你打过仗。每次我进地狱就像是跳伞空降到一片雷区,甚至更坏,我是蒙着眼睛选的落点。我可能一落地就被炸死了,或者转个身就被炸飞了一条腿。”
“但我看你可是你乐此不疲啊。”文森特随意附和着,“这么说我能跟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去地狱,都是因为运气?”
“运气是一方面,还要靠我的第六感。啊,第六感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真是有趣。通常来说这次是用来描述人类所不应该有的感知能力,但是我觉得作为魔鬼,有些东西也是超出我的理解之外的。我就是靠着这种能力,总是能躲开那些想要抓住我的人,降落到安全地带。”
“随便吧,总之你要记住,我是冒着很大风险才把你带进来再带出去的。”魔鬼俏皮地把手杖甩了一圈,“每一次都成功了。”
“这一点我不否认,不然我也不会一次次的跟你来这里。”文森特看了看手里的烟,他确实点燃了,但没抽出什么味道。文森特想了想,发觉是他正在呼吸的地狱空气实在是太浑浊难闻了,连这支烟都索然无味。他忽然发现烟卷上出现了一点水渍,然后是第二滴。下雨了,文森特皱着眉头把打湿的半支烟扔掉,扭头对魔鬼说:“不过我想请问一下,我们现在到底去哪里找艾迪?”
“大概是Dunn太太在我办公室嚷嚷了1个小时那次吧。”
“笑话不错。”魔鬼笑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逐渐变大的雨对他就像不存在一样。“你要知道,这里的情况变得很快,尤其是我不在之后。我安排了一些地方当做死人刚到地狱的落脚之处,让他们有时间适应这里的生活,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归宿。听起来很不错吧?很多人称赞我的这个天才想法,对这些驿站感到非常舒适满意。我很为之自豪。我们现在走的这几条大街就是其中之一,摩登都市,更符合美国人的口味。不过你也看到了,现在这里一团糟。”
“说得太对了!”魔鬼用力把手杖在地上敲了敲,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不管你怎么跟他们讲道理,或者罚他们不许吃甜品,不许看电视,他们还是会把房间弄得天翻地覆,完事之后还要跟你炫耀。不但如此,文森特,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一群青春期的叛逆小崽子一起捣乱!是的,他们会把朋友叫到家里来,假装自己是大人,结果却把家里弄得不可收拾。看看,看看周围这些,你简直不知道小孩的房间像地狱,还是地狱像小孩的房间。”
“一味地抱怨也不是为人父母之道。”文森特反驳道:“还是有很多乖孩子,你应该学习一下他们的父母是怎样教育子女的。墨菲斯托,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女儿变成这样是由于单亲家庭无法提供给她良好的成长环境。”
“停停停!我不该跟你谈这个话题。太人性化了!总之现在的情况是这个迎新驿站已经不适合刚刚死掉的人来落脚了。一些在地狱混了很久的家伙占据了这里,新来的倒霉蛋有可能会不知所措,甚至被这些老家伙们欺负,跑回到地狱边境去。”
“听起来和艾迪活着时候的遭遇差不多。看来他不会喜欢地狱的。”
“不过如果他死了没多久的话,应该也不会走的太远。我们只需要花一点时间找找。”
“比如说,登个寻人启事的广告?”文森特抬头看了一眼身边一座摩天大厦墙面的巨幅广告招贴画,一个像是埃及艳后的女人站在一辆飞驰的豪华敞篷轿车上,广告词是“追逐文明”。大雨让文森特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更搞不清楚这是汽车广告还是化妆品广告。
魔鬼在一根路灯旁边停下,用手杖尖指了指路灯杆上的一道刻痕。路灯下是一个水坑,文森特不想踩进去,尽量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发现是一个数字7,或者说像是一条蜘蛛腿。他摇了摇头表示看不懂。魔鬼摊开手,露出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用手杖指了指一条街口带着文森特走了进去。
两人在这条有些昏暗的街道中慢慢走着,大雨冷酷的驱赶着街上的人。无论什么年代,什么地方的人,对于下雨都有一种天然的躲避心态,文森特觉得这可能是出于动物本能。雨水没有温度,会打湿它们的皮毛,带走体温,断绝道路,淹没食物,甚至被淹死。当然,对于这些已经死了的人来说,弄湿衣服和发型影响更大。在一根不亮的路灯下,文森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一只猫缩在一个横倒的木板箱里,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而这个小小的正方形空间之外都和她没有关系。
和刚才的时尚大道不同,这条小巷子无比黑暗。就在文森特被猫吸引的一瞬间,奔跑的人,跌倒的人,尖叫的人,像是凭空从黑暗中跳出来,一场混乱暴力的戏剧随即上演。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正在溃逃。泪水,雨水,鲜血在他们脸上身上流淌,把他们装扮成一群绝望的困兽。另一群人,和那些被追逐的人一样,穿着各种时代的衣服,不同的是他们正把拳头、棍棒和手枪子弹倾泻在那些困兽身上。文森特见过类似的场面,那是在他跟着部队在非洲服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出手终止这场混乱和暴力,如同那时候肩负的使命,但是他马上意识到眼前这些人都是死去的灵魂,自己无法拯救他们。
魔鬼拉着文森特紧靠墙边,为这两队追逐的人让出道路。一些人倒下了,另一些人踩踏着他们奔向文森特来时的路。文森特知道他们不会死第二次,之所以会倒下仅仅是生前的意识作怪,告诉他们这时候应该作何反应。要玩就要守规矩。如果说地狱里的灵魂还有什么不自由的话,那就只有这一个条规则了。除非进入灵魂熔炉,否则这条规则将主宰每一个灵魂。
渐渐地,咒骂和哭喊声在暴雨之中远去了,小巷里又恢复了沉默。文森特发现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就干脆不回地狱了。”魔鬼骂骂咧咧地从墙边走出来,抖了抖刚蹭到衣服上的烂泥。
他继续向巷子深处前进,避开地上的人和水坑,不停的左右转着脑袋朝两边看,文森特紧紧跟上想要弄明白他在找什么。魔鬼忽然在一个三叉路口停下,往周围看了几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一个垃圾桶上。这个垃圾桶锈迹斑斑,文森特觉得它里面应该还藏着禁酒时期的私酒。垃圾桶的盖子上的放着一个装鸡尾酒的杯子,已经装了小半杯雨水,杯子里插着一根塑料吸管,顶端被折弯方便吸着喝。魔鬼没有碰那个杯子,眯着眼睛看了几眼之后就招招手示意文森特跟着他走进右手边的路口。文森特也停下来观察这个杯子,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当他转过街角的时候忽然想到那根吸管的顶端正指着右边。吸管被折弯之后就像是数字7,而之前那个路灯杆上的数字7上方横线指着的正是魔鬼带路的方向。这是个路标,不管它真的是数字还是什么别的意思,文森特都觉得是个非常好的创意。很隐蔽,也很有趣味性,他很期待将要见到的是谁。
右侧的巷子更加狭窄,有些更加奇怪的人零星地站在墙边小声地谈话,看到魔鬼和文森特走近之后都停止说话死死的瞪着他们,而魔鬼就像没看见这些人一样甩着手杖大步向前。他们的前面渐渐出现了一团幽暗的灯光,那是一个店面的小招牌,两支粗大的蜡烛照亮了店名“烛芯酒馆”。魔鬼在门口停了一下,在招牌前扫了一眼之后露出满意的微笑,径直走了进去。文森特也学着魔鬼的样子看了看海报,上面写着“今日本店开业777周年纪念,全部酒类男士半价,女士免费!”很显然,魔鬼的笑容肯定不是因为能半价喝酒,这间酒吧营业的年头才是让他满意的数字。
文森特走进酒吧,发现这里面并不太大,从装修风格看确实像是700年前的样子。正对门口的墙边,壁炉前面最明亮的地方,一个绿衣服的年轻人弹奏着一个杏仁形的吉他,唱着一支十分轻快明亮的歌谣。文森特想要听他在唱什么,却发现那并不是英语,至少很大一部分不是英语。一个大厅里摆着七八张木头长桌,围坐畅饮的客人大部分都穿着古代的服装,也有两张桌子旁的客人是和文森特差不多的西装领带打扮,甚至还有一个人拿着照相机给歌手拍照。
这种虚幻的景象在文森特眼前欢乐上演,让他有点哭笑不得。魔鬼在门口的位置环视了一下,示意文森特跟他往角落里的一张小圆桌走去。那个角落非常暗,前面被两张长桌挡住,几乎看不见歌手的演唱。就在这张小圆桌靠墙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摆着一个铁皮酒杯,静静地看着魔鬼和文森特走过来。
“这地方不错,我们可以把这里当作固定的会面地点。”魔鬼摘下帽子放在桌上,拉开一把椅子把胖大的身躯塞进椅背和桌沿之间空间,掏出一块手帕擦着脸和脖子上的水。没有人招呼他,文森特抖了抖大衣上的水,发现这都是徒劳,于是把大衣脱下挂在高高的椅背上,然后自己也在女人的对面坐下。穿着围裙的女招待紧跟着靠过来,魔鬼立刻问道:“你们这里最受欢迎的是什么?”
“真遗憾,我还以为是你。”女招待楞了一下才明白魔鬼的调侃,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红得让文森特简直忘了她是个死人。魔鬼嘿嘿地笑着摸出一张美元钞票:“这个能换两杯樱桃酒和你的一个笑容吗?”
女孩红着脸把钱收进围裙里,露出一个羞涩中略带惊恐的笑容,匆匆转身离开桌子。魔鬼的眼神对着这个窈窕的背影品味了一下,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放在桌上,对文森特说:“这里应该没有威士忌卖,不过经常换换口味也没什么不好。”
“趁我还没有喝醉,你不想跟我说说今晚要和我们对饮的这位女士是谁吗?”
文森特掏出一支烟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女人,那个女人也在看着他。文森特很难描述她的长相。眼睛,鼻子,嘴,包括发型和皮肤都很值得欣赏,但是文森特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赞美这张脸。从文森特看到她开始这个女人就几乎一动不动,有些瘦削的身体挺直的放在椅子上,古典长裙上的薄纱都没有颤动过。她没有任何表情,但就是这种空洞的眼神散发出很大的压迫感。文森特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弥漫在自己和她的眼神交汇处,借助炉火的温暖让自己觉得舒服一些。
“你们见过面的。她是死神。”魔鬼把手帕折好放回口袋里,“她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这样露面吗?我不记得了,你记得吗?”
死神摇了摇头,眼神依旧没离开文森特。文森特确实见过魔鬼的这位忠诚手下几次,不过那都是在地狱边境,她全身都被宽大的罩袍和兜帽覆盖,手里还拿着那柄巨镰。想到巨镰,文森特忽然明白了:
“如果你能看穿的话,我要换一个指路的方式了。”死神的声音比起她来到人间的时候更像一个人,但还是没什么感情在里面。
“没有必要。”魔鬼摆摆手,“我教他如何看懂那个标记的。以防万一,他在地狱迷路的时候或许可以用得到。”
“随便你吧,就算我看到你的记号我肯定也会反着走的。”
“唉,你们的争吵让我觉得地狱还是需要我,不然这里的人一定会整天吵个不停,乱成一团。”魔鬼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一桌。歌手唱完一支歌,向欢呼的客人们脱帽致谢。有人向他抛洒鲜花和金币,于是他重新调整琴弦准备开始下一首歌。魔鬼脸上的滑稽神气消退了一些,对死神发问:“这里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吗?”
“我们很安全。我在这里待了两天,没有发现抓捕我们的人。”
“游客而已。”死神看了文森特一眼,“整个地狱已经没有界限了,每个人都在狂欢。很多人想要大闹一场。他们在地狱游荡,秘密的计划一些事情。”
“你觉得他们之中没有人被她女儿收买想要抓住他?”文森特指了指魔鬼。
“你指望这些在地狱生活了几百上千年的人会听从命令?”死神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很明显那是对文森特的不屑,“能在地狱中坚持保有自己灵魂的死者毫无例外都具有……嗯,用你们的话说,无比坚定的自由意志,他们没有投身灵魂熔炉为的就是看看地狱能有什么热闹。这种人,最不可能的就是听命于别人。”
文森特还想再听她讲讲这场地狱狂欢节的事情,女招待已经把酒端了过来。她把两个杯子放到魔鬼和文森特面前,想要把第三杯放到死神面前的时候,死神摇了摇头,魔鬼把杯子一把接过来喝了一口,用力咽下去之后大叫道:“真让人印象深刻!”
“喝完之后再叫我,你刚才付的钱足够你们随意畅饮。”
“这家店还挺重视收支平衡。”文森特等女招待离开之后说道。
“既然玩,就要按规则玩,不然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魔鬼又喝了一大口,“我还是喜欢地狱的味道。”
“不如我们先来办正事,然后再好好喝几杯?”文森特也尝了一口,这种浅粉色的樱桃味饮料带给他出乎意料的刺激,苦涩的口感和发甜的香气在酒精的催化之下让他的舌头发烫。
“说的也是啊。我们一件事一件事来,要有条理。”魔鬼转头问他的手下,“那五个人找到了吗?”
“我找了所有地狱边境的眼线,没有人见过这五个人。然后我去了灵魂熔炉,那里的人十分肯定没有销毁过这几个人的灵魂。”死神停了一下,目光在面前的两个人脸上游移着,“你们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吗?”
“原本这位侦探先生还不太清楚,不过现在他应该清楚了。”
魔鬼用指尖轻轻转动着酒杯,斜着眼睛看着文森特,两人脸上的散漫都一扫而光。文森特知道死神的意思。他之前并没有考虑这种可能性,因为一开始在那里发生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帮派火并。尸体,动机,只要找出凶手就能顺利解决。但是随着艾迪的出现,事情变得没那么简单了,而现在他不得不相信,绿墙区的一系列事件正走向失控。
“侦探,如果我是你,就在地狱待着不回去了。”死神说完拿起她的酒杯喝了一口,歪着头看着文森特。
“你的工作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文森特不死心,“我也有自己的线人,有时候他们不那么老实,会偷懒,会编故事糊弄你。”
“你说的很对,他们会这么做。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死神叹了一口气,微微地摇着头,“没人接待,死了的人可能从任何地方进入地狱,他们不用经过地狱边境就能直接出现在这个酒馆里,甚至直接落入灵魂熔炉消失掉。我能动用的人手也很有限,我不能保证他们每一个都有和我一样的忠诚和责任感。你想让我对你保证什么吗,侦探?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你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嘿,不要这么紧张,这样就没有乐子了嘛!”魔鬼喝干了一个酒杯,又把刚才女招待多拿的一杯抓在手里。“我认为,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
“哦?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从地狱跑到活人的世界,吃了五个人的灵魂,你觉得无所谓?”文森特皱着眉头又拿出一支烟。
“嗯,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我想想,似乎我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嘛。”
“我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在于有些家伙从地狱溜出去了!”死神强调道。
“算了吧,他们的无时无刻不在往外溜。几百年前是这样,几千年前也是这样。”魔鬼摇摇头,脸上因为酒的缘故开始泛红,变得神采奕奕,“严格地说,我也是从地狱溜出去的。”
“但是那时候他们离开地狱是为了逃避你,而现在,他们可能是为了抓住你。”
“这就是流亡者的命运。”魔鬼的语气忽然伤感起来,“一旦你遭到背叛,你根本没有时间在落日余辉中缅怀过去,借酒浇愁,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们会要你的命,让你彻底从消失,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生存,每一天都是如此,在毁灭之前抢救出下一天。”
“不要把自己弄得像希腊戏剧的悲情英雄一样。”文森特把烟点燃,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烟,“我觉得地狱里大部分人都只会把你当成暴君。如果哪天你被推进灵魂熔炉,整个地狱会被掌声和欢呼声震塌了。”
“希望在那之后会有人为我写一首诗。这件事由你来做是最合适的,文森特。”
“我吗?我可以在这里摆上几瓶酒,有人咒骂你我就请他喝一杯,这些人的话集结起来应该就是一首能纪念你的史诗。”
“哦哦,你真是让我心碎。看来我还是要多讨好你一下。”魔鬼假装皱着眉头把手按在胸口,“不过绿墙区的几件案子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调查了,我们可以再问问这位女士关于你那位失踪的朋友。”
“又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死神露出嫌恶的表情。“你当我是收垃圾的吗?这种事情都来找我。”
“昨天晚上,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文森特直视死神,毫不示弱,“他和绿墙区的几起案子扯上关系了,我要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或者,至少,我要在地狱找到他。”
“昨天晚上?你知道这里的人可以在一个晚上活几辈子吗?你现在来找一个刚死的人就像在红酒里找一滴血一样。况且你都没看到那滴血是不是真的落进杯子里。”
“任何线索,只要是能帮助我找到我的朋友,我都会很感激。”
“感激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天堂那一套对我不管用。”
“小宝贝儿,等等。”女招待拿着空的托盘从桌边路过,魔鬼微醺地拉住她白嫩的胳膊,“樱桃酒劲有些大,你们还有适合女士喝的东西吗?那种,嗯,让人喝了之后想和那边的歌手一起合唱的那种饮料。”
“我马上去拿。那个歌手每次表演之前都会喝上一杯的酒。”
“棒极了!”魔鬼让女孩的手指从自己的指尖滑脱,扭回头对死神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太紧张了。事实上你现在并不是为我工作,没必要事事弄得这么僵化。”
“是吗?你跟我那么久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自己的规矩。”魔鬼眨眨眼,“我还以为你的规矩就是跟着我的规矩走。”
死神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魔鬼,而是把目光落在文森特脸上。文森特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桌子上,清清楚楚地说:
“无论你帮不帮我,我都会去找我的朋友,这一点你无须怀疑。当然,你的老板也要跟着我一起找。关于这一点,你应该考虑清楚。找不找得到我的朋友是一回事,墨菲斯托在地狱闲晃要面临什么风险又是一回事。你不要把它当做威胁,在这个地方我是才是被威胁的一方,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做的事。”
死神注视着文森特一会儿,好像再确认他不是在虚张声势,于是又看了看魔鬼,魔鬼只顾喝酒什么也不说。终于,当歌手又唱完了一首歌之后,死神开口了:
“我猜你不是在跟我讨论季节和气候。”文森特不想听这些拐弯抹角的话。
“那是一个湖区,有绝美的秋天景色。你能想象放眼望去,视野中有一半是和天空融为一体的蓝色湖水,另一半是火一样的红枫吗?很多人都在那里消磨了很多美好时光,我可以自豪的宣称那是死了比活着好的证据之一。”
“等那些拿相机的人再喝醉一点,我就过去和他们聊聊,趁机把他们的车钥匙拿到手,然后我们就可以开车去秋焰湖了。”魔鬼露出邪恶的微笑,“嗯,现在让我们把酒喝完,再听一首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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