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感觉光线有些刺眼。他把手掌挡在额头阻止一部分阳光射进眼睛,这下他能清楚的看见远处了。珍妮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地看着杰克在不远处的几座雕像之间找她。那是一棵杉树,非常高,粗细刚好能挡住珍妮纤细的身躯。文森特很喜欢杉树,就像他喜欢珍妮一样。
杰克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黄色的运动衫,胸前是他最喜欢的大象图案。他一边呼喊着妈妈一边小心地走到一座雕像附近,然后猛地跳到雕像后面。他失望了,妈妈并不在那里。5岁的男孩噘着嘴从雕像后面走出来,向其他方向张望,这让珍妮忍不住偷笑起来,柔顺的金色头发散落在脸颊。这是她最美的时刻。
珍妮还是没有从树后面走出来,还对着文森特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文森特用微笑回应妻子。杰克看不到妈妈有些着急,小跑着奔向爸爸身边。
“你努力找了吗?”文森特将儿子的头发理顺,摘去他头上的枯叶。
“当然!我把每一座雕像后面都检查过了!”男孩并不喜欢爸爸摆弄他的头发,使劲地摇头,又把头发弄乱。
“真的,每一座雕像我都看过了。”杰克大声说,“我在那里转了好几圈。”
“我觉得问题就出在那里!”杰克故作神秘地说,“你转了太多圈,把自己都转晕了。而妈妈就是趁你晕头转向的时候从那个老人的雕像后面跑到牵狗散步的男人的雕像后面,你都没有看到!”
“不可能!妈妈没那么快!”男孩不肯承认自己输给妈妈,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妈妈已经轻轻地从他背后走过来。
“不不不,你太小看你妈妈了。她能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藏在你背后,你转身的时候她会立刻跟着转到你背后。”文森特讲得很慢,既增加了神秘感,又给妻子拖延了时间。“只要她想,你永远也找不到她。”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要让妈妈亲自跟我说说。”
珍妮双手猛地搂住儿子的腰将他抱起来转了一圈,男孩被吓了一跳,尖叫着从妈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向树林的深处。珍妮大笑着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向文森特招手。文森特看着妻子和儿子跑出一段距离,于是从草地上铺着的一大张花布上站起来,慢慢走向那片树林。
这是他们一家人野餐的秘密基地,珍妮会带着颜料和画架在这里画画。尽管家里已经有很多关于这片森林的油画,但是珍妮似乎永远不会厌倦描绘这里的风景。文森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不用看都知道杰克会穿过树林去对面的湖边,然后求着妈妈带他去划船。珍妮会抱着杰克看野鸭在湖上飞过,等到文森特赶过来之后一家人才一起登船,在湖上消磨一个下午。
现在是秋天,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的感觉就像地毯一样舒服。文森特一边走着一边抬头看天空,发现大片的乌云向这边聚拢,可能在半小时之内就会下雨。今天不可能去划船了,要赶紧把珍妮和杰克叫回来,收拾一下餐具和食物之后就回家。
“珍妮!杰克!要下雨了!”文森特呼喊着来到湖边,却没有看到有人在那里。“嘿,不要玩捉迷藏了,时间不多了!”
没有人回应,那条小船在湖边停着,缆绳还没有解开。文森特焦急起来,开始绕着湖边跑,大声呼唤珍妮和杰克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就连野鸭都没有一只。乌云已经完全占领了天空,树丛被猛烈的风吹出可怕的倾斜角度,但湖面却像冰冻住一样一丝波纹都没有。渐渐地,文森特听不到自己的呼喊声了。风声,雷声,和某些不知是什么的低吼和咆哮占据了整个世界。文森特发疯一样地四处乱跑,试图在黑暗中发现一些线索。
就在这种地狱边缘的景象之中,一个微弱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找到他。文森特,找到他。”就像是珍妮伏在他肩膀,或者在枕边对他低语,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和急迫,是那么的温柔。而在文森特听来这就是一颗颗射进他胸口的子弹,每一声呼唤都让他疼得要停止呼吸。珍妮的声音随着狂风旋转,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文森特有时候想要追逐它,跑了几步之后却又恐惧得想要逃离,
忽然间,在一片混乱之中他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某种细微的声音,像鸟鸣一样,清澈而悠远。他回过头去,看到平静的湖面中央开始上涌。这股水流的力量渐渐变大,上升到一人多高,很快又上升到像树一样高。文森特被吸引住了,慢慢的走进湖水中,抬起头仰望那水柱还在不断上升的顶端。
就在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水柱停止了涌动,像一尊希腊石柱一样伫立在平静的湖面。文森特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它,片刻之间这根水柱向他倾倒下来,文森特被击倒在水中。
汗水布满了文森特的脸,甚至连头发都被打湿。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感受着从梦中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呼吸渐渐变得顺畅,狂跳的心脏也渐渐平稳下来。这是一种重获新生的松弛,但文森特却感觉到空虚。
他无数次的经历过这个梦,有无数次想这样醒来。他曾经长久地闭着眼睛想要回到梦中去寻找妻子和儿子,但始终是在空虚的痛苦之中醒来。最初,他的脸上会有泪水,而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哭,甚至越来越少做这个梦了。这让他更加痛苦。
文森特从牢房的硬床上坐起来,将领带又松了松。他感到魔鬼也醒着。
“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梦。”魔鬼的语气也有些消沉,“我从没做过梦。”
牢房看守忽然出现在铁栅栏外面,这让文森特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手表,凌晨12点一刻。他站起来走到栅栏边上伸出手,让看守给自己戴上手铐。
“一定不是海伍德。周六的晚上,他这时候应该在酒吧后门口呕吐。”
“喂,队长今天可是忙到很晚才走的。”看守为自己的长官鸣不平,“你知道他为了你的案子花了多少心思吗?”
“他的案子。你的案子。天知道。”看守摇摇头,带着文森特往楼上走。
其他牢房的犯人大部分在睡觉,有几个喝醉的家伙在怒吼着要求出去,他们的尖叫和失去理智的笑声在夜晚格外恐怖。两个人来到一楼的大厅,文森特还在盘算着谁要在夜里审问自己,就听见身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话:
文森特转过头,看到地方检察官斯科特·库珀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他拿来一份文件交给看守签字,另一只手把一个纸袋放在文森特面前的桌子上拆开,把文森特的枪和一些随身物品倒出来。
“喔,斯科特,你在这里干什么?”文森特摸不着头脑。
“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小个子检察官抬起头看了文森特一眼,指了指那些东西,“都在这了吧?”
“好了,我明天会把这些文件存档之后交给海伍德队长,和我在电话里跟他保证的一样。”库珀扫了一眼几份文件,对看守说:“谢谢你,警官,现在可以把他的手铐去掉了。”
看守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取下手铐之后回了楼下。文森特把凶星和子弹检查了一下,收回到枪套里。此时库珀也把文件装好,打量了一下文森特:
“至少能让他痛快一下。”库珀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条没脑子的疯狗。”
“只有你能把他的绳子绑紧一点。”文森特由衷地说,“没有其他人能在周六的晚上让他同意释放一个谋杀嫌疑犯。”
“释放?不,不是释放,是协助调查。” 库珀示意文森特跟他走出了警察局。
“海伍德只给我讲了一下,我并没有看到细节。看上去他很有把握,想要把案子办得很圆满。我觉得他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明白之后把我拉到电视台向全市直播我是怎么向他坦白罪行的。”
“就凭我在第四个死者死前见过他?还有一句威胁的话?”文森特苦笑了一下。
库珀瞟了文森特一眼,让他知道这是无法拒绝的要求。文森特只好又把托德·加菲尔德雇用他的原因,后来在绿墙区遭遇的事情,以及他知道皮特·威利斯是骨钩帮成员之后推掉了这个案子的结局。库珀听得十分认真,文森特相信他脑子里记录的内容比在笔记本上记录还要牢靠。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帮派分子被杀的普通案子,就像美恩市每天都要出现几起的案子一样,而我只是运气不好跟死者有过接触。”文森特最后总结道。
“如果我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人的话,可能会和海伍德做出一样的判断。”
文森特立刻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库珀对他一贯实话实说,让他作出这种判断的原因只能是文森特现在处于非常不利的局面,这肯定有文森特自己还不了解的情况。他也明白库珀在半夜把自己从警局弄出来一定也是为了这些事情。想了一下,文森特问道:
“如果他能的话,你现在已经在州监狱了。目前为止你只是重要嫌疑人,但你要知道警察还在搜寻证据,天知道海伍德会找到什么自以为是证据的东西。”库珀的眼睛紧盯着空旷的大街,两旁路灯的光线从他脸上掠过,这张坚毅的圆脸皱紧了眉头。“他并不聪明,所以他越是勤奋就越危险。”
文森特摇摇头,静静地跟着车来到了中心医院的门口。即使是在午夜,2座8层建筑正面有一半窗户都是亮着的。事实上,夜间被送到这里的往往是受伤更重的患者,更多的痛苦。无论这座城市是多么的嗜血,大多数犯罪还是在夜色的掩护下得以施展,而中心医院担负起了拯救那些受害者的责任。警察局有自己的停尸房,但是美恩市这头犯罪怪兽的饕餮大餐从来都会留下过量的残渣,于是中心医院成了法医剖验和存放尸体的又一个场所。
库珀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文森特跟着他从那里的电梯继续向下到了地下三层,很快来到了停尸房门前。一名年轻的值班医生在验证过了库珀的身份之后就把两人带了进去,走过了几个房间之后停在了两面布满了柜门的墙之间。
“最左边是安迪·希金斯,之后被发现的两具尸体在他右边,然后对面墙还有两个。”医生有手点指着墙上的几扇小门,他念到的人的尸体就在里面。“我在外面等你们。”
“海伍德只跟你说了四个?”检察官反问了一句,很快就自己解释道:“他还是那么自信!我们慢慢看吧。”
“按时间顺序,”库珀打开左边的小门,拉出一张金属台,一具覆盖白布的尸体被展示在强烈的灯光下。“安迪·希金斯,22岁,7月18号被发现死在绿墙区码头的一个废弃集装箱里。当时消防队员在救火,他的尸体就在那里。右腿中一枪,胸部中两枪,其中一枪击穿心脏。”
库珀一边说着一边将白布掀开,一具被烧成焦炭一样的尸体出现在文森特眼前。在警方的卷宗照片上,希金斯是一个年轻姑娘们愿意与之共度一晚的小伙子,但现在在任何人看来他都与一块被忘在烧烤架上的猪肋排一样,他的人类特征只表现在躯干和四肢的形状上,这是火焰无法改变的。焦尸仰躺着,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一只手伸过头顶,可以想见当时他应该是俯卧在地上。
“我还以为只有皮特·威利斯被火烧过。”文森特凑近一些仔细观察着焦黑的尸体。
“哦,每一个都是。”库珀说道,“看上去我们有个喜欢玩火的疯子。”
“你们是怎么辨认死者身份的?”文森特觉得凭眼前这一堆东西很难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我是说,这家伙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的母亲报了失踪,我们根据牙齿记录确认了身份。至于这个希金斯有什么特殊之处么,”库珀把脸转向文森特:“他是骨钩帮的成员。怎么样,这个名字对你来说熟悉吗?”
“嗯,最近一周我才知道有这么个帮派。”文森特不动声色地回答道。“看上去是他惹到了什么更狠的家伙。毒贩,或者其他帮派。”
“你见过哪个帮派干掉对方的人之后会做这种事情?”库珀继续问道。“他们做的生意不是取悦观众的恐怖秀。”
“邪教呢?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都喜欢火,老是说些火焰会净化一切之类的鬼话。比如外来移民的帮派,一些我们不懂的文化。”
“是一个思路。不过绿墙区并没有这种人活动,这一点我可以确认。”
“海伍德告诉我四具尸体全市在绿墙区发现的,这地方可太热闹了。”文森特做出试探。
“确实如此。不过我们先不着急讨论这一点。”库伯对文森特地判断十分肯定,他继续拉出了第二具尸体,
“第二名死者,约翰·伯奇,35岁,死于7月31日,尸体当晚在公园被发现,他的车和驾照就在旁边,身份已经确认。如你所见,尸体被焚烧至高度炭化,头部中一枪,左臀部一枪。然后是贾斯汀·派瑞,29岁,8月31日在绿墙区的林奈小学后门被发现。当时学校的守夜人看到垃圾堆正在着火,灭火后发现这具尸体,胸部中两枪。”
库珀连续拉出两具尸体,和威利斯的状况相差无几。这三具尸体排列在文森特的面前,就像有人擦燃了三根火柴,让它们燃烧殆尽。从外观看,文森特基本能肯定纵火者的手法一致,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事实上能保证每一具尸体的焚烧效果都如此一致需要相当的技术和操控能力,这个凶手准备充分,相当有耐心。文森特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恶魔,除了纵火手法之外,单单是这个人的射击水平就足够文森特小心应对了。
库珀看着手里的记事本,拉开了另一面墙上的一个冰柜。
“下一名死者,无名氏。这是海伍德没有跟你说的一件案子。”文森特的兴趣被提了起来,他转过去看那具尸体。“男性,推断年龄40岁。8月27号在绿墙区一栋公寓的车库被发现,胸部一枪击中心脏,一枪击中腹部。当时有一个车主想要开车回城区的时候发现车库着火了,所以消防队很快出现扑灭火势,发现了这具尸体。”
白布被拉开,无名氏的尸体被烧灼的程度明显比上几个倒霉蛋轻一些,消防员的救援速度让它的部分肌肉还得以保留没有炭化,但想要判断出尸体的身份显然是很难做到的。
“或许是这一次凶手没有想到会有人把车停在那地方,所以我们很幸运得到了一具还不错的尸体。”文森特分析道。
“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说。呃,这具尸体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确认是超过40岁的男性,没有牙医记录这些能确认身份的信息,也没有失踪人口报告与之匹配。”库珀耸耸肩,“这或许是件好事。谁愿意看到自己寻找的人变成这样。”
“这里,报告上提到了吗?”文森特从另一边观察到一个细节,死者右手小拇指少了一截,“他的小拇指受过伤。”
“是的,这个地方还是很明显的。总之现在警察的失踪人口档案中没有与之匹配的人。”
“目前的证据并不支持这一点。或许要等到他的身份确认之后才能确定。”
“我明白了,海伍德就是因此才没有把这具尸体和之前的几起案子联系到一起。”文森特从检察官脸上看到了认同,“他认为这几件案子是帮派冲突。但是你为什么觉得他和这几起案子相关呢?”
“很难说。是的,死者的枪伤,尸体的处理方式和其他几起案子几乎一致。只要能确认他是骨钩帮的人,理论上应该就能并案了。”库珀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一种迟疑的表情,“但是我认为,这件案子有些不同。海伍德认为这是一起模仿作案,有人趁着绿墙区的帮派火并,杀人之后伪装成之前那些案子的样子。他能想得这么周全我很欣慰,但是我觉得事情不止于此。杀人手法和焚尸的方式,文森特,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绝对是同一个人。”
“这具尸体很独特。我是说,这件案子很独特。我甚至觉得凶手是故意把尸体放在一个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让这具尸体被认出来。”库珀再次变得坚定起来,“我觉得这具尸体会帮助我们查出点头绪来。”
“我不得不说,你的假设有点,太虚无缥缈了。”文森特直话直说,“我不知道你要从这具尸体上查出点什么来,反正在我看来这个无名氏和另外几名死者极有可能是同一个帮派的成员,而且都被枪杀后焚尸,而……”
“谁跟你说希金斯和威利斯是死于枪杀?”库珀打断了文森特,并且微微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
“两具尸体都被击中心脏,不是吗?”文森特愣了一下,又看了看两具尸体,非常肯定:“我不是新手。如果是活着时候被焚烧,尸体应该呈现挣扎到最后蜷缩的状态。而这些尸体,都很舒展,肯定是死后才被烧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注意看这些枪伤的创口。”库珀在几个孔洞上指点着:“弹孔边缘非常粗糙,炭化的部分甚至有被击碎崩裂的痕迹。子弹进入肉体之后,无论是鲜活的肌肉还是死了的人体,创口再怎么灼烧都不会是这种状态。只有肌肉组织被烧到炭化之后再对它射击才会变成这样。”
“海伍德说他们是死于枪击。”说是这么说,文森特已经承认检察官的说法。
“我不想就这些技术问题跟他们做过多讨论。他需要更好的法医。”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凶手通过窒息或者什么别的方法杀死受害者,再对烧焦的尸体射击?”文森特把自己的思路说出声来:“除非凶手想要掩盖什么东西,或者想要嫁祸给别人。子弹呢?从这里下手怎么样?”
“子弹已经从现场提取了。很普通,追踪不到有价值的东西。”
“嗯……焚尸的燃料呢?”文森特想到了自己在教堂的遭遇,“我和威利斯在教堂见过面,你知道吗?他想要在教堂放火,我发现的时候他正在泼汽油。”
“没有燃料。”库珀的话让文森特大为震惊,“没有汽油,没有酒精,连树枝都没有。”
“这些人就像是放大镜下的蚂蚁一样自己烧了起来。法医没有在他们的尸体上提取到任何人体和衣服组织之外的东西。”
“你一定在开玩笑!”文森特盯着库珀的脸,但没发现任何可笑的东西。
库珀拉出最后一具尸体,皮特·威利斯的身体被展示了出来。然而文森特很快就发现问题所在,头部。它被烧灼的程度远超身体的其他部分,而且颅骨以一种极其不寻常的状态向外膨胀,可怕的裂纹即使是焦黑的皮肤和肌肉也无法掩盖。正如库珀所说,这看上去确实是一个爆破专家的工作。
“关于这些裂纹,你有什么解释吗?”文森特指出头部的异状。
“这种伤通常是爆炸所致。比如你在近距离被炸弹的弹片击中,金属物和冲击波会把你的头骨击碎。如果距离够近,爆破够强的话,把头盖骨打飞出去也很常见。不过问题在于,这些骨头一般都会先向内部凹陷,之后以一定角度脱离头部。而威利斯先生的情况,我只能说非常特殊。”
“在脑子里装一颗炸弹,”库珀长叹一声,“我不知道该去找谁完成这个工作。”
文森特现在明白在车里检察官为什么说他“不是个爆炸物专家”,也不是脑外科医生,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才会有能力创造出这种杰作。
“完全正确。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次爆炸。一个人的脑袋像爆米花一样自然的爆开,你相信这种事吗?”
“更难想象的是在这一天之前我还说过类似的话。”文森特也叹了一口气。
“没错,海伍德也正是根据这一点才把你列为重要的嫌疑犯。”库珀说道。“关于威利斯这件案子我也亲自做了调查,马西森神父对我和海伍德说的差不多。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除了死者威利斯和神父,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三个,而且神父也是听到这句话之后从教堂外面进来的。”
“是的。神父告诉我,他正是听到这句威胁之后才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库珀把厚厚的手掌压在下巴上摩挲着,“这样一来,如果你是无辜的,那么只能是神父为了陷害你而做出这件谋杀。那前面四具尸体又怎么解释呢?文森特,这种可能性……”
“我想起来了,还有另外一个人!”文森特的脑子在飞快地回忆在教堂里发生的事,一个黑影跳了出来。“威利斯逃跑之后,我到外面装沙子灭火,然后就在街对面的一间房后面看到了一个人影。没错,威利斯出门之后到我追出门口之间相距1分钟左右,如果有人在教堂外面听到那句威胁之后再走到街对面是有足够的时间的。”
“这倒是个极为重要好的线索。”库珀立刻掏出笔记本,“那个人的外形,你看到了什么?”
“男人,身高6尺左右,很魁梧。”文森特先从很有把握的部分说起,“衣服么,大概是运动外套或者夹克衫之类的,深色的,我没有看清图案。”
“并不乐观。”库珀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敲了敲,“绿墙区的大部分男人都符合你说的条件。不过我可以向马西森神父求证一下,说不定他看到了其他细节。”
“他都没想起来有这个人影!”文森特摇摇头,“而且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看到那个影子没有。”
“值得尝试。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可能救你。你不能放弃任何机会。”
“很高兴你没有怀疑我,还为我做了这么多。”文森特由衷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库珀笑了一下,把笔记本收进怀里。“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有机会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然,我不想再被海伍德安上什么莫名其妙的罪名。不过既然这件事和帮派扯上了关系,我想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这件事不仅仅是帮派斗争这么简单。不过不管和谁扯上关系,我们都要把真正的凶手抓出来。就像我们以前做的那样。”
库珀的眼神友善而坚定,闪烁出旧日美好时光的光彩,文森特对于这位检察官的好感就来自于他的坚定信念以及不惜为之付出一切的勇气。
“我会再去绿墙区找神父和其他人打听一下你说的那个影子,你最好用你的方式了解一下骨钩帮到底招惹上了什么人。”
文森特点头赞同,两人于是从停尸房出来,守在外面的医生将他们送出了医院。来到地下停车场,库珀问道:
“嘿,现在是周六晚上,我还没去酒吧喝一杯呢。”文森特故作轻松的耸耸肩。“这附近我没怎么来过,或许可以发现一些好地方。”
文森特目送检察官利落的上车走了,而后点了根烟在原地抽起来。
“你在想什么?”魔鬼说完立刻改口:“哦,你在等什么?”
“否则会看到你……”魔鬼故意停顿,等着文森特自己说下去。
文森特把烟踩灭,走回到电梯按下地下三层。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刚才那位医生正夹着厚厚的一堆资料等在门口,看到文森特出现在电梯里十分诧异。
“麦克林。麦克林警探。”文森特报上了自己曾经的名号,然后摆出一副惊慌的样子说:“刚才我和库珀检察官在查看尸体的时候把一件关键证据忘在停尸房了,幸好你还没走,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你方便让我进去把东西拿回来吗?”
“证据?什么证据?”医生露出迷惑的表情,“我刚刚从里面出来,把尸体重新锁进冷柜里。我没看到任何不属于停尸房的东西。”
“哦,我本来不应该说下面这些话,但是我必须让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文森特双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姿势,就像是要向对方坦白一个秘密:“法医在现场提取到一些颗粒物,警方怀疑这些东西可能是焚毁尸体的燃料。刚才我和库珀检察官在里面把这些颗粒物和尸体的呼吸道残留物作比对,就在那时候我不小心将一些颗粒和残留物弄混了。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我不能把尸体喉咙深处的可能是燃料的颗粒取出来,警方就会以此做出错误的判断。你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吧?那些人已经死的够惨了,如果正义还得不到伸张的话,我要羞愧至死了。”
“呃,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医生有点被说服了,但他还是存有顾虑,“不过想要检查尸体的话要有警方的文件。”
“那你不如让检察官在来一趟,我相信他还没走远……”
“不不不,这正是问题所在。库珀检察官是个严谨的人,如果他知道我犯这种错误,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接手这种大案子了。”文森特早就注意到医生手里是关于医学考试的资料,于是更加诚恳地说:“想一想,如果你接下来的十年都要在半夜守着停尸房,连手术室的门都进不去,那会是多么凄惨。”
“其实我是皮肤病科医生,一般来说不需要进手术室……”医生摆了摆手示意文森特不必再讲下去了。“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十五分钟,只有这么多时间。然后我就锁门,不管你出不出来。”
文森特道谢之后,医生将停尸房的门打开让他进去。现在这间冰冷的地下室里就只有文森特一个活人了。这种环境并不会让他感到恐惧或是其他的不适反应,毕竟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比和十几具尸体独处要可怕得多。
“慢着,你马上要干的事和我想的一样吗?”魔鬼似乎猜到了文森特下一步的行动。
“用你的方式了解一下骨钩帮到底招惹上了什么人。”文森特打开柜门拉出五具尸体,这种场面让她觉得自己正在举办一场人体悬浮术主题的大型魔术表演,“刚才斯科特·库珀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我曾经也是公务员!而且这一次我也有必要主动出击抓到凶手,不然像海伍德那些愚蠢的公务员就该得逞了。”文森特脱下外套,做了几次深呼吸,“你准备好出来呼吸一下死亡的味道了吗?”
文森特解开衬衫左臂的袖扣挽起袖子,严重烧伤的手臂暴露出来。他并不经常看这条手臂上的伤疤,但是他早就无比熟悉这扭曲的皮肤,已经无时无刻不向他内心散发出的轻微刺痛。经管魔鬼一再否认,文森特还是怀疑这是他有意为之。不过他并不怪他,任何人被囚禁在这样狭小怪异的空间里都会有怨气,而且这种小把戏对文森特来说影响不大。
文森特单膝跪地,闭上眼睛,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左拳上。他感受到了那股力量开始蠢蠢欲动,冲击着他的每一条血管,向他的心脏狂奔而去。文森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比火烧还要强烈的疼痛遍布全身。他将左手摊开猛的按在地面上,就像是支撑自己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
黑色的血管从凹凸不平的烧伤中浮现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被覆盖的皮肤也随即像被灼伤一样开始扭曲变形,甚至像煮沸的沥青一样鼓起溃烂的水泡。片刻之间文森特的的皮肤开始爆裂,他的身体里透出滚动的火光,就像他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慢慢地站起来,贪婪地用鼻子吸了一下冰冷的空气,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原本黑色的瞳孔变成了射出金色光芒的深红色。
“文森特,让我在这种地方出现真是要谢谢你。”魔鬼张开双臂,就像在拥抱周围的尸体。“不过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吧。”
墨菲斯托张开左手,掌心里是一团蠕动的血浆。他对着这团鲜活的邪恶本源念出了恶魔之语,令人不安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吐出,那团东西也渐渐地沸腾起来。
随着最后一句咒语脱口而出,魔鬼的左手在面前的空气中画了一个圈,而掌中的血迹就这样被涂抹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竖着悬浮在半空的血环。红黑色的液体向中心蔓延,很快就填满了这个圈。魔鬼满意的看着这个像一锅竖起来的番茄酱一样的东西露出微笑,而这个不断涌动的血圈用更加剧烈的跳动回应他。
魔鬼的话安抚住了血液,它变得像镜子一样平静,然后一条细缝出现在顶端,向下裂开。是一道尖锐的锋刃划开了胎膜一样的血液,一个身穿罩袍,戴着巨大兜帽的身躯从缝隙中走出来,安静地站在魔鬼面前,而那道弧形的锋刃正是靠在他肩膀上的一柄巨镰。
恶魔的语言从空洞的兜帽中发出,任何人听到这种声音都会陷入最本质的恐惧。一切人类想要逃避的东西似乎都在兜帽的阴影之中,深不可测,永不消散。
“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魔鬼不满地哼了一声。“难道把我赶出来就是为了开个疯狂派对?”
“或许吧,但我还是不希望有人把我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没人愿意这样。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重新收拾好。不过现在还是要干一些杂活。”墨菲斯托不太情愿地停止了抱怨,手指向周围指了一圈,他的仆从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五具焦黑的残骸。“找到他们,弄清楚是谁干的。”
魔鬼的仆从像影子一样漂浮到第一具尸体旁边,将镰刀锋刃的尖端稍稍刺进尸体的胸口,一道光在死亡之弧上掠过。他又对其他几具尸体做了相同的事情,然后他那丝毫没有情感和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那边的情况很复杂。我不会给你限定的时间,这对你并不公平。”
墨菲斯托点点头,仆从静静地走回那条血圈之间的缝隙中,之后血圈从中间消散了,空气中一丝血腥味都没有。魔鬼在停尸房走了几圈,随意拉开出几具尸体看了一阵子,把手掌按在这些尸体的胸口,等了一会儿之后又失望的离开,最后他终于停止了这无聊的把戏。
“真是可惜,在这种时候死。那边现在可能连给他们带路的人都没有。或许他们死的时候还想着自己已经解脱了呢。”
墨菲斯托闭上眼睛,抬起了头,脸上的黑色还是退却,还原成人类原本的皮肤。这种清洁从全身向左臂推进,很快就只剩下左臂保持着扭曲可怖的样子。文森特张开眼睛,感受着自己慢慢重新占据这具身体,和左臂的刺痛。
“很遗憾我既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他们。”他把袖子系好,发现有几个冷柜被打开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魔鬼没有说话,文森特于是将打开的冷柜全部整理好,就像没人动过一样,然后他穿上外套走出停尸房。年轻的医生有些紧张的等在外面,见到文森特出来看了一眼表:
“全都弄好了,”文森特做出轻松的姿态。“尸体干干净净。”
“好吧,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们能够顺利破案。我不想再看到像那样的尸体了。”医生说着走进停尸房,“我进去再收拾一下,你从那边出去吧。”
文森特再次表示感谢,从电梯直接来到了医院一层大厅。救护车送进来一条腿被血染红的男人,哀嚎声和医生护士的呼喊声充斥着大厅,还有一些在输液的病人昏昏欲睡的躺在椅子上。文森特从这些人中间穿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他们到底是惧怕痛苦还是惧怕死亡?”魔鬼开口了。文森特预想到他会说话。
“我应该让你们在死了之后还好好……”魔鬼似乎在考虑该如何表达,但最后还是只能用那个词:“好好活着吗?”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显得我的工作毫无意义。”魔鬼反驳起文森特地观点来无比流利。
“你已经很久没干你的工作了,世界有什么不一样吗?”文森特觉得有些好笑。
“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讨论这个世界的变化。”魔鬼的语气听起来不再像是开玩笑了,“到你死的那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会给世界带来什么。”
“哦,我也很期待。”文森特也不想在继续这场对话了,他还是回到正题:“你的手下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我从不给他们定期限,他们也不会拖延。所以我们现在就只能做你最擅长做的事情,”魔鬼决定最后要赢过文森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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