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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序言
《刺客信条 影》发售前后的舆论之大，几乎超过了该系列任何一部正作。其中对于部分历史元素设计的讨论尤为激烈。事实上是，类似于《影》的讨论并非孤例，近年来发售的历史题材游戏，似乎愈发被玩家们所关注和评判。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作品的影响力超越了单纯的互动娱乐产品，成为在全球范围传播的文化现象。历史书写本身具有批判性，对于历史的改编也应当审视过去，本文想要讨论的，是在这些舆论之下，电子游戏如何改写了我们与历史的关系，历史题材的电子游戏，是否需要一套更具反思性的创作与评价体系。
一、站在前人的前人的肩膀上
一、站在前人的前人的肩膀上
“本故事基于真实历史改编”，我们能在很多作品的开头见到这句声明。从演义小说，时代剧，交响乐，到ACGN作品，“历史改编”一直是创作领域的大热题材。
此类题材的创作源头可以追溯人类文明的幼年时期，它们是最为原始的口传故事，所记载的是“古代以前的古代”。随后，口传又演化为史诗，及至古典时代，又向着历史的文学化编纂方向发展。从中世纪到近代，全球范围内的历史改编创作更加蓬勃，德意志地区的民族史诗，英法的历史文学小说，中国的明清演义小说等。在20世纪传播媒介迎来革命，视听艺术成为主流媒介，加之后现代思潮对于创作的拍打，让历史改编题材在形式和内容两个层面上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对传统历史叙事的质疑，对边缘群体的关注，将历史与悬疑、讽刺、元叙事等题材叠加，赋予此类题材全新的观念。
进入计算机时代，电子游戏让历史改编迈入了新阶段。早期，受制于机能，历史改编多以文本化形式表现，主要通过严肃的模拟，在有限的交互中表达历史逻辑。在家用机蓬勃崛起的年代，2D与3D机能飞速跃进，带来了全方位的感官体验，游玩不再止于模拟，而是进入一段历史。进入游戏工业化成熟发展的2010年代后，3A级游戏提供更加沉浸的体验，更加硬核的模拟，而独立游戏则在不同方向上，将历史讨论带入了更深层次的维度，比如《这是我的战争》中以对历史战争背景下的人文关怀的讨论，以及改编自历史小说的《圣殿春秋》对中世纪宗教的反思，等等。如果说历史是对已发生之事的记载，而文字、电影、绘画这类经典艺术的历史改编，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那么历史题材的电子游戏创作，则可以称得上“站在前人的前人的肩膀上”。
电子游戏作为综合媒体，能够集文字、视听、音乐等多种表现方式于一体，融合了艺术前辈的优势。在体验方式层面，玩家通过操作角色和摄像机，成为了历史亲历者，比如第一人称的沉浸式冒险游戏，大大增强了临场感，相较于传统艺术单纯的阅读和观赏，这样的游玩方式，无疑拉近了审美距离。在视觉表现方面，游戏独特的空间呈现构建了可供探索的沉浸环境，随着数字媒介的不断发展与运用，历史建筑和历史人物的数字化复原，让爱好者更加直观地感受历史的生命力，比如开放世界的历史冒险游戏，往往提供一座巨大的历史游乐场供玩家深入体验。同时游戏提供的信息密度大，保有可交互的海量内容，比如策略类或者历史模拟类游戏，又让游戏世界本身成为了一座历史数据库。各种类型的电子游戏，叙事与玩法相互配合，不仅仅让玩家体验了历史，还告诉玩家历史是“如何运转”的，在此过程中帮助玩家形成属于自己的、具有思辨性的历史认知。这正是其作为一门新兴艺术形式的革命性潜力所在。
二、大热题材面临的创作困境
二、大热题材面临的创作困境
游戏制作者创造一个世界，从玩法、系统到剧本都填满了创意，对于完全架空的科幻/奇幻作品，也许能够更大限度地发挥他们天马行空的创意，而对于历史题材的原创与改编，似乎天生带有一种创作的“枷锁”。如何在名为“考据”的牢笼里，兼顾真实严密的历史刻画，与足够有趣的剧本和玩法，是戏说更能表达自我风格，以激进改编谋求市场认可，还是完全尊重历史，用专业的考据征服历史爱好者，这是创作者们面临的重要难题，据此，历史题材游戏的创作中，往往涉及以下几个矛盾性痛点：
- 历史真实性与娱乐性的平衡
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如何将游玩部分的娱乐性，以及细节设计的创意性融合进这个严肃的基底。在玩法设计和改编创作方面，如果走过度娱乐化的路线，则会在不同程度上淡化历史氛围，让题材流于纸面；相反的，如果坚持严肃的创作路径，比如在游戏内添加大量文本，或是简化游戏性为故事服务，那么游玩体验会相对单调，游玩门槛会相应提高。两种路线最终会影响到后续的销量和玩家数量。主打严肃叙事，牺牲玩法多样性的作品，会吸收数量较少的核心玩家，轻度玩家数量将会减少，而强调娱乐化改编，注重创意大于题材本身的作品，有机会破圈吸引更多路人玩家和休闲玩家，但也有可能因为触碰创作红线，失去原本的玩家基本盘。
对于许多爱好者来说，“厚重感”是改编作品的精髓。历史改编是一场对过去的反思，经由创作者的解构与建构，将过去从皮到骨完满地呈现出来，这是吸引玩家的关键一步。历史感与娱乐性的矛盾，归根结底是在考验游戏制作方是否理解历史题材，能否避免让文明的过去成为单调的背景板，将娱乐性质的改编元素融入其中，而不破坏应用的历史内核，需要在方法论层面进行总结，并持续探索下去。
- 制作流程的高要求。
构建一个引人入胜的历史世界，需要在设计层面引导玩家形成足够的沉浸感，包括直观的地图/场景设计，足够的内容深度，以及整体的叙事体验等。
3A级别历史题材游戏的，似乎更青睐选择开放世界或大型箱庭来营造历史感。一个庞大复杂的历史世界，从大地图，建筑，到物品、NPC动态、场景细节，都需要非常严密的设计把控。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育碧《刺客信条》从神话三部曲开始，坚持将庞大历史地块，作为可供探索的地图，《起源》中的上下埃及，《奥德赛》中的地中海世界，《英灵殿》中的北欧以及古英格兰，尽管是经过缩放后的区域，依旧需要庞大的工作量来考据和计算范围，进而划定缩放的维度，以及取舍需要删除的地块。魁北克工作室和蒙特利尔工作室虽然风格略有差异，但是同样舍得在细节下功夫，包括基于考古和建筑学知识，还原大型建筑，雕琢日常用品，利用场景细节，特别是物品和环境进行叙事，力求通过景观式的复原，达成“虚拟博物馆”的效果，让玩家置身其中感受历史的方方面面。
这样一套设计流程非常复杂。大型项目的技术投入，以及可能存在需要克服的技术难点，必须保证充足预算；而从设计到落地，又需要经历较长的开发周期，时间成本也要计算在内；团队中玩法、系统、文化背景不同部分需要相互配合，这对项目管理能力又有较高要求。R星的《荒野大镖客2》经历了至少5至8年的漫长开发周期，投入了至少5亿美元的预算，同时伴随着普遍的强制加班，而育碧的《刺客信条》神话三部曲则是通过全球布局的，大量工作室密集配合，在3到4年的周期内完成制作。虽然业内也存在《对马岛之魂》这样保持着千万美元级别投入的爆款3A，但总体来看，历史题材大型项目的高投入与高风险并存，会迫使制作方和投资方对该品类进行严格评估。
因此，对于独立游戏制作者，以及中小型厂商，他们出品的历史题材游戏，更倾向于打磨细节。黑曜石工作室制作的解谜游戏《隐迹渐现》，从历史悬疑小说《玫瑰的名字》中汲取了大量灵感，其在字体设计上下了极大功夫，从花体拉丁文到粗糙的手写体，甚至还会出现错别字，不同阶层、职业、文化程度的NPC的对话字体均有不同。通过文字与对话，不仅仅展现了当时的社会风貌，揭示了时代变迁，还与本作围绕解密的玩法深度绑定，昭示了历史叙事的建构性特征。但是虽然成本大幅下降，但是如《隐迹渐现》般的巨量文本设计，以及美术细节的历史考据，加上对历史的深度挖掘，同样需要下大量功夫，比如大量考据或聘请历史顾问，这相对于其他题材的独立游戏制作，同样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门槛。
- 题材表达的文化复杂性。
历史是过去发生一切的总和，游戏制作者虽然是对过去进行重塑，但受众依旧是现在的玩家，必须考虑到在这个表达转换的过程中，游戏传达的理念是否会出现偏差。
首先，如何把控过去与现在的理念差异。想要更深入地描绘历史，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对过去社会思想和文化的探讨，而旧有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之间是存在冲突的。比如《天国：拯救》细致入微地还原了中世纪社会状况，其中自然包括阶级压迫和旧时代的性别观念，这一方面是尊重历史的刻画，但同时也可能让部分现代玩家感到“冒犯”，是忠于历史而冒犯现代玩家，还是修改历史以符合现代价值观？这本质是 “历史模拟”与“现代道德” 之间的取舍。而其他的，比如传统“殖民主义”、“尊卑礼仪”等与现代价值观相冲突的理念，需要制作者认真思考，是通过描写进行批判，表达现代性的思考，还是有所取舍，摒弃那些无法直接挪用进游戏当中的元素，这就是“真实”的代价。
其次，如何兼顾全球化叙事与本土化叙事。改编一国/一地区的历史，势必带有鲜明的本土特色，这既是表达族群/文化传统的要求，也有利于游戏内的氛围塑造。而经济文化方面的全球化风潮，又使得厂商需要为作品制定出海战略，此时，如何衡量海外与本土市场似乎成为了问题的关键，一些厂商在尊重本土化叙事的基础上，用良好的游戏质量拓展了海外用户群体，一些厂商可能通过更加激进地改编，强行将本土故事改造为全球故事。我们很难评价哪一类改编的对或错，因为“异域想象”是一个长期存在的现象，东西方制作者对于对方文化进行浪漫改编，很容易变得“形似神不似”，或是进一步陷入文化误读，甚至由于误差造成文化冲突。
总体来看，厂商在尝试历史题材之前，必须理清作品的创作边界。历史演绎是否被简化为一种符号化的狂欢，从而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误区，历史认知是否足够尊重，为了服务于虚构剧情或者玩法，历史人物是否被曲解甚至污名化。归根结底，历史虽然充满想象，但也充满了苦难。当真实的历史抽象为可操作的游戏内容时，厂商应当始终留意到，创作时悬置的那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三、不要温和地走进那段历史
三、不要温和地走进那段历史
海登·怀特在《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中提出了“元史学”的概念，将叙事与历史解释放在一起进行讨论，他认为历史书写具有文学性，所有历史叙述都是“被改编”的。怀特的观点不仅促使西方史学界的研究转向，也对世界范围内的改编创作有所启示。
我在这里不得不提到《遗忘之城》，这款第一人称解密冒险游戏，其对于市面上的大部分历史改编游戏，提供了值得借鉴的创作思路。在游戏中，玩家扮演的现代人主角穿越回了公元一世纪，发现自己身在毁灭前夕的庞贝城，游戏引导玩家通过与NPC交流，或与物品互动等方式收集线索，侦破谜题，玩家必须反复经历时间循环，从而破解“黄金法则”的真相，最终阻止毁灭降临。
制作者通过数字化复原一世纪的庞贝城，并且细致打磨了场景细节和文本对话，从建筑到服装，从艺术到习俗，这让玩家能够直观感受罗马的社会风貌，并且通过NPC的动态互动，体验罗马人的生活情貌，在不同层面加深了玩家的沉浸感与体验感。而在其充满历史细节的外壳之下，更蕴含丰富的文化内容。《遗忘之城》将严谨的历史讨论，寓于一段充满悬疑和反转的解密旅程中，让玩家在探寻秘密的过程中，能够自发地思考其中的历史细节，回答一个个过去的追问。制作者将哲学化的讨论与历史知识融合起来，呈现出当时地中海世界的道德思考，增强了玩家的历史意识。
该游戏的历史改编可谓“表里一体”。其中，既有对历史景观的细节还原，也有对历史内涵的深刻讨论，玩家在游戏中踏足庞贝古城，经历各种道德抉择，与古代思想来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相信这也是制作组想要传达出的重要思想。因此，“回到过去”让本作的玩法和叙事形成了闭环，玩家不仅能观看历史，更是在体验历史，甚至能够浪漫化得“改变历史”，最终挖掘出过去与现代的思想共鸣点。
《遗忘之城》最初是《上古卷轴5天际》的大型MOD，在获得玩家和媒体的支持后，主创Nick Pearce决定将其改进扩展为一个独立游戏。Nick与两位专业的历史学者展开合作，力图为玩家展现庞贝古城的方方面面，并且Nick的创作团队虽然仅有三人，但是他们以严谨的态度和充满创意的改编证明，严肃的历史与有趣的体验并不冲突。《遗忘之城》最优秀的部分，就是在故事方面进行大胆虚构，同时又用严谨的历史质感将其包裹起来，传递出浓厚的时代气息。
如果我们将目光放在叙事“视点”上，那么除了穿越回过去的现代人，还存在另一种经典但巧妙的设计，即不为大众所知的“小人物/边缘人物”。如《隐迹渐现》，主角是一位存在于历史记载但鲜为人知的画家，他被卷入了一桩桩凶杀案，而后又被迫展开调查。此外，《对马岛之魂》、《荒野大镖客2救赎》等大热门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主角和一众角色都不再是熟悉的英雄人物，他们或是战争中的一介匹夫，或是自我挣扎的亡命之徒，他们是渺小的个体，既是宏大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个体历史的亲历者，通过描写他们的故事，已达到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效果。
《遗忘之城》和《隐迹渐现》这类作品勇于诠释自身风格，对当下历史题材游戏的发展作出了启示：不要温和地走进那段历史。历史题材游戏的终极魅力，就在于他能够成为一种“思考媒介”，不管是视觉奇观的重建，还是类型大片一样的冒险，都只是其探索历史未知的手段。其核心，是在模拟历史的复杂性、矛盾性和不确定性中，留给玩家主动思考历史的空间。
结语
结语
回到《刺客信条 影》的舆论，其所体现的多元化、全球化叙事与本土叙事之间的冲突，代表了创作者与玩家意见的分歧，但至少在寻求历史题材的创新这一点上，笔者对育碧的尝试是支持的，只是具体的实施方式，仍有待讨论。
《影》的舆论还揭示了当下文化创作中，不同群体对于历史解释权的争夺。近年来，随着《燕云十六声》、《明末》、《归唐》等作品的推出，国产历史题材游戏出海势头难挡，如何进行文化转译也愈发显得重要。国产开发者们，既要有深植于本土文化的自信与底蕴，也要具备国际化的叙事技巧和成熟的社群沟通策略。
如果说历史题材创作是“带着镣铐跳舞”，那么出众的作品就是变镣铐为工具，做到立足历史的同时，而又能高于历史。让我们大胆畅想未来，更加先进的引擎能够创造更加拟真的环境，一个动态的世界，让玩家能够更加深度地参与进虚拟历史中；更加富有深度文本叙事，让玩家仿佛化身学者，阅读一本数字化可互动的著作，深刻感受到历史书写的复杂，形成自己的历史判断；又或者在游戏中更多引入跨学科内容，让电子游戏成为数字遗产保护，历史思想实验的载体，探索长期被主流叙事忽略的历史边缘群体。
“善待”过去不是美化过去，优秀的作品不会逃避矛盾，而是会将种张力作为创作的一部分，引导玩家去思考历史的多面性与解释的复杂性。到那时，玩家也许能够更加自如地回顾人类的昨天，不单单是了解了那段历史，更是透过屏幕，去追问前人的抉择，追问今天的社会，是否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追问我们如何去记忆，追问我们如何去理解。到那时，电子游戏也许会离真正的“第九艺术”更进一步。
二十一世纪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的历程，很多曾经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也已经成为了历史，或许在不久的将来，那时的电子游戏会改编我们的当下。毕竟不论何时，人类总在不断回望过去的历史，为了从这面理解人类自己的永恒镜子中，想象未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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