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是有生命之物,巴斯羅冷漠地思考,正如头发和指甲、呼吸和痕迹在离开身体之后,仍有生命,会被精灵追猎。
这片土地正窃窃私语,月亮是它的眼目,夜风是它的呼吸,野兽即是来访的爪牙,其皮毛和骨骼需要被虔诚地送回,才可以被大地允许有下一次狩猎。
野草宛若有生命的火焰,在大地上盛烈燃烧。野蛮人的伤口仍隐隐灼痛,在物符和药术的共同作用之下,他已经好了大半,但是依然残留些许烧伤的红。
“……这附近没有河流。”野蛮人皱起他有些锐利的鹰勾鼻,他听不到任何水流的声响,“也就是说,没有办法高效地获取淡水,只能用铁器或者铜器获取露水了。”
“见鬼。”光头的弓箭手弹了弹舌头,“这很麻烦,非常麻烦,代表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穿越这片该死的草原了。”
莱恩哈特把风向鸡插入用于饮用的水袋中,他知道这样作用不大,但是依然寄希望于冰冷的钢铁表面,能够凝聚更多的水珠。
诵式的魔法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容器在开启时必须先关闭,人在言语前必须先沉默,因此欲唤起狂风暴雨,风雨必得在之后止息一段时日,否则就会打破物质界和薄暮界的平衡——使平原变成永久干旱的严酷沙漠,或者变成雨水汇聚的淡水湖。
月亮并未高挂,下弦月仿佛伤疤般的笑容,被远处的无名之山缓慢地托举。两人刚才已经搭建好帐篷,并准备生火,烹调干粮。
“冯·凯特这个人也许是完了。”莱恩哈特刻意地用菲尔维亚语说,“科拉克尔的学士向来不能容忍失败,尤其是如此凄惨的失败,他会被剥皮,用魔法吊着生命,然后倒挂在十字架上,直到闻到血腥味而来的虫和野兽,把他们的身躯彻底吞食到剩下白骨为止。”
“不一定,只要他能将功补过的话,倒不会死去。”巴斯羅咀嚼着烟草,“但机会很渺茫,除非他能够攻陷伏噩伊,否则依然难逃一死。”
冯·凯特大人躺在帐篷中,他依然固执地没有脱下面具,鲜血仍于包裹右腿的布料缓慢渗出,铁锈味和汗臭夹杂,蔓延整个帐篷,并传来时断时续的呻吟。
两名战士对他人的痛苦司空见惯,尚能惨叫就代表依然能活上一段时日,若连惨号都欠奉,则代表寿命将尽。
“也就是说,我们是在送他去死吗?”光头弓箭手扬起眉毛,“圣依哈娜可真是残酷无比,竟叫人主动走上死路。”
莱恩哈特望着远处的群山,即使有明月照耀,它仍是远处安忍的阴影,仿佛会永远存在到世界终结。
他以为,这就是神,所谓的神理应就是永不更改,仅仅只看着世人的存在。即使双手合十,即使献上一切,祂也不会注目于尘埃。
帐篷中传出咒语的念诵声,通过对于民间魔法的统整,科拉克尔学士精炼出用于清净的三种魔法:净水、净食、净衣,并记在经文当中。
冯·凯特大人安心地看着变得洁净的帐篷,他有洁癖,仅在足够干净的地方才能入睡。倘若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想在这种简陋的野战帐篷中入睡。
象征法官的小胡子男人面具,相当阻碍视线,也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但在剧痛之中,他无法入眠,只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看见自己依然是女人的时候,为了战功,冯·凯特请求学士大人把肉体的阴性和阳性倒转,毕竟女人的身躯虽然未必不适合战斗,但却因为月事的存在,而完全不适合行军。
名字没有变,甚至身材也没有改变,依然维持本来如同少年般的模样。因为那终究只是把原本拥有的性质进行暂时的改变,而不是进行增添或者减少。
“你决不能用阴阳逆转后的身份爱上别人。”穿着黑袍,带着饰品的学士说,“否则你就会变成怪物,结合男身和女身的怪物。”
他曾经看过牠们,仿佛是男人和女人背对背融合之后的模样,拥有四只手臂,四条腿,两张脸,只是用麻布简单裁剪的衣衫包裹着身体,那两张脸并不是完整的两张脸,而是其中一只眼眸相互共用,使得牠只有三只眼眸。除此之外,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十指相握,往天空的方向高高举起,如同宣战的旗帜,又像是倔强的独角。
因此,怪物只能用侧身望向他人,并且脸上挂着两张病态的幸福笑容,仿佛这真是爱的魔法,仿佛王子和公主从此以后真的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她宁可死去,也不要变成这副亵渎的模样。怪物的眼中只有彼此,当亲吻自己时,亦是在亲吻对方。他们再也做不到相爱之外的什么了。
当阴性和阳性的化身彼此混淆,就会变成这凄惨的模样。作为父亲的学士提醒过自己徒有血脉的女儿,言辞和歌谣的魔法从不以血脉传播,唯有和精灵结下的盟约,才能通过血脉和祭祀流传下去。
“战父饶母,焚秽灭垢,圣人庇佑,保卫我身。”
冯·凯特念着三摄经的经文,三大净咒本质上是一相同的经文,通过经文的排列组合,则能够使一咒变为多咒。
魔法的力量洗涤着他的心神,把烦躁、痛苦等杂念弃绝。即使回到石堡防线,作为指挥官的他,依然会因为失败而被处死。逃跑则不可能,诗覡的追踪咒不知疲惫,只知目标,即使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
他开始有所恐惧,但咒语的力量止住无益的情感。冯·凯特非得冷静地思考,如同修剪世界的学士一般思考,该如何才能活命。
倘若可以化作鹏鸟,就能于时光的洪流中永远飞翔,那一时的寿命就不再是烦恼。学士之女不由得如此想着,但是他没有天赋,因此不可能化作鹏鸟。
活下去的方式,就只有继续侵吞伏噩伊的领土。
他坐起身来,心中已下定论。依托于学士父亲的血缘,冯·凯特不至于回到石堡就会处死,仍有一次活命的机会。
“我们继续前进。”冯·凯特坐起身,向帐篷外的两人说着,“尽可能快地到达石堡,到时候会结清给你们的金钱。”
“好的。”
莱恩哈特望向旁边的巴斯羅,他负责看地图,野蛮人则负责掩盖痕迹。伏噩伊的诗覡不可能对于逃跑的敌军将领一刻不停地使用探测咒,因此只需要掩盖现实中的痕迹。
三人像草中之蛇般趴在地上前进,时值平和之季,无草木生长和茂盛,也无作物丰收和枯萎,野草长得及膝高后,就不再生长。
前进的过程中,可称为是沉默的行军。没有战歌和腥羶的笑话,唯有野草带来的刺痛和蚊虫叮咬作伴。
幸运的是,这片草原仅有二十公里,接下来就是有遮蔽物的丘陵地带。虽说草原中有些矮树,可它们树枝脆弱,甚至不能爬上去充作床铺。
白天没有伏噩伊追兵的痕迹,他们似乎去援助其他战线了,可问题在于夜晚的精灵,或者鬼魂。
不能在未经确认的情况下打开帐篷、不能使牠们知道你的名字、不能接受牠们的礼物。无论是佣兵,或者军官都知道这个道理,精类所奉行的逻辑迥异于人世,以至于迹近不能相容。
莱恩哈特用树枝和野草结成绳结,那是手工巫术,通过极为粗糙的结界,使疏忽的弱小精灵以为那是其他精灵的领地。
原本,战士们鄙视这种愚蠢低效的巫术,但是至少聊胜于无。物符使的魔法于物质界束缚得太深,以至于只能通过器物中的魔法伤害精灵,却难以进行感知。
弱小的精灵横过星辰疏落的夜空,牠们是薄暮之子,每当经过就吹起草叶,或者扬起灰尘。
冯·凯特躺在床上祈祷,坚固的精神能够阻止精灵入侵思想,此地荒无人烟,精类不可能拥有足以附身的力量。
“我在黄昏前燃点了烟草。”巴斯羅指向远处似有若无的烟,他混合了难以燃烧的草,因此烟草的气味可以持续很久,“至少这个夜晚是安全的,到达丘陵地带之后,能够借用洞穴建立更坚固的结界。”
军官无力地点了点头,他的脑袋开始发热,喉咙干渴,正咬着嘴唇忍受,断去的脚仿佛被泼上热油似的,让人误以为正在燃烧。
尚能忍耐。冯·凯特想,他尝试活动手脚,除了煞是疲累和动作缓慢之外,一切如常。烟草只会越咀嚼越口渴,驱除病魔则在净咒的范围之外,而他不会诵式。
死亡是如此地接近……像湖中的月亮。不能失去意识,否则就会堕入死境。无面的死之天使,总是以一副慈悲的面目飞来,当看见之时,已经等同于接受祂的一吻。
第二天醒来时,军官发现自己的右腿不能动弹,瘟绿色的脓液已经浸透了布料,散发出瘟疫的闷热气味。
他打开绷带,伤口的边缘不知怎地已经发黑,暴露出其中的鲜红和惨白,像肉为眼白、骨为瞳孔的眼眸,空洞地注目虚空。
他触摸一下伤口的边缘,发现已经完全坏死,仿佛只是在触摸尸体上的软肉,而不是自己的腿。军官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昨天热病犯得如此厉害。
冯·凯特取出麻绳,双手用尽气力,死死地绑紧了已经没有感觉的部位。这只是应急的策略,回到石堡后,便要立刻开始手术。
“不是咒语。”莱恩哈特看见军官坦露的肿胀小腿,他的小腿已准备先一步到达薄暮。“诵式本身无法造成持续恶化的伤势,必定是伤口感染才会如此。你做得很好,不然毒血涌到心脏之后,就只有一死。”
“……只能用鸽豆膏止痛了。任由其坏死的疼痛,相当难以忍受。”
巴斯羅摸出了一小包奶白色的油膏,鸽豆不是植物,而是鸽子身上因患病而产生的痘状物磨碎之后,和动物油脂混合的药物统称。
“这……这鬼东西,会上瘾吧?”
冯·凯特虚弱地说着,他听说过鸽豆膏,也曾经见过因涂抹鸽豆膏而看起来无比苍白的残疾士兵,他们中的许多已经彻底上瘾,眼神凝视在虚空的一点,并且挂着古怪的笑容挥剑。
“只要不胡乱使用的话,问题不大。”野蛮人思考了一下,“它只是在麻痹你的感受,你还是你,只要不认为它使你变得刀枪不入就好。”
冯·凯特在手掌上割开一道口子,然后涂抹了一些鸽豆膏。本来,它应该是涂在伤口上的,但坏死的伤口无法吸取药力,需要再割开新鲜的伤口,才能吸取药力。
刹那间,痛苦仿佛只是一个已在过去、不再重要的玩笑。军官有些能够理解,为何会有人对于鸽豆膏上瘾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大放光明,混杂着泥土味的草腥变得清新,镀银的草原如同真正的白银。冯·凯特伸出手来,他的手也变成银色,吃吃地傻笑。
星的光点点洒于午夜,精灵和战死士兵的眼睛正在审视物质界的人物。怪异的剧场在观众的眼前上演,带着庄严面具的军官正盯着自己在月光下的手,而符文如两行眼泪的士光头兵,和符文如爪疤、留长发的野蛮人则在一旁观看,那军官如何耍弄自己的手,仿佛贵女一般。
鸽豆膏止痛的原理和梦相同,只要不把灵魂束缚在物质界,那么痛苦自然也不复存在,而人沉溺于梦中,不可自拔。
“巴斯羅,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把这东西用在我的身上。”
莱恩哈特咬牙切齿,他在忍受仅存在于脑海中的场面,忍受若自己使用鸽豆膏后,说不定会向三神乞求救赎、抱头痛哭的丑态。
战士宗派的弓箭手宁可于沙场上死去,也不要沦落到这副凄惨的模样。
两人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军官,却依然在进行着徒然的戒备。人影的轮廓,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浮现。起初,弓箭手只是以为自己疲劳过度,但并非如此。
他快速地卸下肩上的弓,然后搭上箭矢瞄准。人影的行动即使用战士标准去打量,也绝对算得上是相当敏捷。
划破声音的箭矢并没有命中,直到剑身拍下箭矢的前一刻才看见,他反手拖着一把双手大剑在身后前行,以此把其收藏在夜影之中,仿佛一条粗壮又锐利的尾巴。
人影的手顺势落下,剑身因为配重球被手掌拍落,仿佛天秤一般往上升起,然后再被手掌握住。
除了战士之外,再也不作他想。莱恩哈特快速地思考,对方是远胜于己的战士,用双手大剑击落遥远距离发射的音速箭,这绝不是等闲战士可以做到的。
“要逃跑了。”巴斯羅单手抱起冯·凯特,“但愿他没有板甲。”
“这种水平的技艺,肯定是有的。”莱恩哈特取出了三支箭,把弓弦拉得仿佛满月,“我们会死得像喝醉了、冻死在街上的冒险者一样。”
“那是自然。”巴斯羅努了努嘴,已经开始奔跑了起来,“你不逃跑吗?光头佬?”
“……再等一下吧,我们到石堡会合。”
一种不知怎地的感觉,从脊骨直冲到天灵盖。他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愚蠢地死守契约。
可人如果没有信仰作寄托,是很难活下去的。那不需要是神,而是一种准则、或者德行。
弓箭手久违地笑了,那人影想必是菲尔维亚曾经流传的死神,曾经赐予牧羊人起死回生之力的死神,不然又怎样解释人影致人死命的技艺,竟如此精湛?
三枝比声音更快、以至于毫无声响的箭矢宛若昂首的毒蛇,一枝滑地而行,然后往人影的胸口射去,一支向左偏差许多,但是却拐了个弯,向人影往后的一个身位射去,最后一支则呈抛物线,向人影的下一步落点射去。
——如果真能挡下,那你就真的是司掌亡逝的神祇,我就心甘情愿地死在你的手上。
可莱恩哈特失望了。他流淌着符文之泪的双眼,清晰地看见那人如何格挡开来其中一支,另外两支只是在板甲上滑过,擦出焰火的弧度。
他把弓箭带回背上,头也不回,随便选了一个方向逃跑。刚才的箭矢想必已经成功误导了对方,让他以为是三个方向的弓箭。
诚然,甲胄上的符文能进一步地强化身体能力和感官,莱恩哈特也再没有伤害人影的能力,但他自信自己的眼力,是所有战士中最好的。
如果他连这都能看穿,那么人影就活该杀死他们,因为他有力得太多。
弓箭手在草丛中趴着,手脚并用地逃跑。巴斯羅必然能到达石堡,因此他需要担心的,只有自己。
对于全身刺满物符的战士而言,唯有药术和民俗魔法是有效的。而最原始的药术,就是通过食用的行为,摄取相对应的魔法,和先人吞食死去精灵的受肉体,从而学习魔法的过程相同。
他不停地把草往嘴中塞,并且咀嚼。和看起来不同,野草锐利又苦涩,草的苦味化作刀刃,在他的口中切割出细小又确实的创伤,使口中充满铁锈味。此时此刻,莱恩哈特落荒而逃,仿佛丧家之犬,这就是战士的长久活命之法。
巴斯羅弯下身子,冯·凯特则趴在野蛮人宽阔的背上。为何战士宗派的人会到这里来?长发的野蛮人一边奔跑,一边思考,追赶残兵这种事,应当由雇佣的冒险者负责。
人影在远方,已只有米粒大小。两位战士都没有回头,死亡就像是从高山往下望去的感觉,只要不去面对,就能催眠自己一切如常。
他们终究还是成功了,暂且逃离死亡的人影,并在前方不远处的小山丘斜坡下会合。
“伏噩伊人也雇佣战士宗派了?”冯·凯特疲累地询问,他的右脚踝很是疼痛,那怕已经折断了,“他们居然敢这样做?”
“不不如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莱恩哈特说,“为什么要派出一名战士,追击败军之将?”
“不……那他妈是精灵。”野蛮人冷漠地回应,他听不懂军需官的话,但是能听明白莱恩哈特的话,“是死之精灵,无面的死之精灵。”
说来奇怪,圣咏教诸公领,乃至阿舒赫帝国神话往往都大异其趣,可对于死之精灵的称呼却完全一致。
一道几乎可被称为恶的阴影,自黑夜中走来。所谓的无面天使,或者死神,都只是人类强加于其上的称呼。
“你们非精灵信徒也许不会明白,因为你们是被剥去爪牙、被咒语驯化的家犬。”野蛮人伸出了手,他未被物符剥夺野性的灵魂在颤抖,“这里的死亡如此丰饶,让祂欢喜地把灵魂收割到死境。”
“难道弓箭在死亡之前,不会穿透而过吗?”光头的弓箭手说,“那只是阴影,薄暮界的阴影,而不是切实的物质。”
“你在玩狩猎游戏的时候,”巴斯羅往自己的肩后吐了一口唾液,“会追猎狐狸,但有时候看见兔子,也会玩味地射上一箭,对吧?差不多的心态。如果可以的话,祂为什么不杀掉你?”
“祂不会再追来了。”冯·凯特说,用相当死板的菲尔维亚语,缺乏音调变化,正是通用语的特征,也是其容易掌握的原因。“勉强能听懂和说出来,但是要熟练,果然还是过于困难。”
巴斯羅厌恶地望了一眼,没有作为智者的精灵,而是自精灵手上盗取的魔法。
山丘没有名字,或者说,这片冲突的边陲地带,本就被称为库拉特·皮拉内,即通用语中的山丘和平原,由于久于兵燹之中,任何开荒都只是资敌行为。
一支无名的队伍,就在无名之地中行进。死的影子似乎已经远离三人,专心地收割战死的灵魂。
他们在阴影之中穿梭,用精灵的方式把自己的身影收藏起来。他们没有生起火焰,因为野兽不会生火,只是潜伏在黑暗中。
在第二天黎明时,冯·凯特已经能够勉强行走,莱恩哈特为他捡了一支拐杖,让他仿佛老隐士般缓慢行走。
当白昼最盛烈时,洁净的蓝天仿佛谎言,昨夜的流星雨无有一丝痕迹。也许天空是被大地所界定的,所以远离战场的山丘才如此纯净。
白云宛若游行的岛屿,其阴影就是高低和起伏。祂借阳光作眼目,用灼热的心念打量地上众民,却仅仅只是俯瞰,连扰动也显得奢侈。
战士们并不敢行走得太快,断去肢体是甚重的创伤,因此要使冯·凯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回复体力。
一股尸体似的湿润气味,在他的甲胄中散发而出。军官不想脱下甲胄,因此就掩盖伤口,仿佛这就能使伤口不复存在。
而淡水,自然也是没有的。他们只得勉强用风向鸡的冷凝水忍受干渴,仅仅只能润喉,不过杯水车薪。
他们正在山顶,远处重重灰影,正是希望的来源。莱恩哈特看见了许多大理石筑成的高塔,在高处有一个并无任何装饰的窗口,箭头的寒光正对着他们。
石堡防线,并非是通过人力一砖一瓦建构而成,而是通过学士吟唱的歌声,从并无大理石的小丘崚群中,托举起本应不存在的高塔。
它亦被同样的魔法摧毁过无数次,莱恩哈特记得,名为老赛答的诗覡在伊斯塔达尔节的时候,曾经吟唱过学士因彼此对神的认知不同,毁灭了石堡防线一次又一次的诗歌。
“拉达瓦抬举起灰色之塔,冰冷的大理石塔。
它是监视之塔,防卫之塔,其中弩箭寒光锐利。
普法鲁的战士前扑后继,敲打刀剑和盾牌。
信仰和狂热就如水和油,伤病和死亡会诉说如此道理。”
光头的弓箭手哼唱燕村流传的歌曲,老赛答不知是否依然活着,但莱恩哈特并不那么在意,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于拥有目标时,人总是能坚持下去的。冯·凯特如此想着,他的右腿仿佛也不那么疼痛了,拐杖撑地,又快走了几步。
下山却是不那么容易的。军需官的右腿膝盖以下已不复存在,右小腿的甲胄徒然是空落落的,不能以之作为支撑。
他却忘了此事,疼痛先于意识警醒肉身,令他错觉自己的腿依然存在。他几乎失去平衡,滚下山去,被旁边的莱恩哈特勉强拉住。
“大人累了。”未等冯·凯特回答,莱恩哈特已经开口,“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待得他们扎好营帐,抬眼望去,天色已经昏沉。这里已是学士的魔法辐射范围,区区一介精灵,并无法入侵。
有一句古老的箴言是,“倘若能够看到终点,那么苦痛就不漫长。”
冯·凯特深表赞同,无论是死亡也好,或者能得到薇薇安娜的赦罪,都是一种终点。失败者、罪人总比背叛者来得高尚,因为唯独背叛之罪,是无法通过任何言论去妆点的。
一名败军之将,和两名狗一样的雇佣兵落荒而逃,他们的存活本身,难道不就是背叛吗?
冯·凯特独坐在石塔投下、并不真正存在的庞大阴影当中,它和一只巨大、荣耀的怪鸟并无差别,都会监视,并且至人于死地。
“有颜料吗?”指挥官向两名佣兵问,“如果不划出科拉克尔的象征,我们就会被狙杀。”
“用泥土将就着吧。”莱恩哈特仔细地盯着石塔的独眼,箭矢的寒光因为油灯点燃,变成了温暖的火光,“用帐篷的后备布料就可以了。”
野蛮人没有加入对话,只是在一旁摆弄着火堆。他从小就知道命运是邪恶的精灵,仿佛风暴一般,不受人所操弄,即使踏过身上也懵然不知。
弓箭手用小刀割下了一方一人大的布料。这是水火不侵的活布,只要掌心大小的物符阵未被摧毁,就可以吞吃其他布匹,或者丝线来持续生长。
“把烧干净的火把拿来,巴斯羅。”他弹了弹指,“我要灰来写东西。”
野蛮人把火把抛过去,灰烬跌落了一些下来,但是依然足够书写。指挥官握住火把,正准备在布上进行绘画。
“你们符匠的物符怎样绘画来着?”于众多魔法中,物匠是从不允许虚假的。它既不铸造幻境,也不编织梦想。“只有那东西才有人信。”
“承平要用白色才可以绘画,用黑色画会变成食腐者。多半会被杀掉之后,取走货物。”莱恩哈特在半空中画出了一只眼,“你不如用信使的物符。”
复杂纹路下的漆黑眼眸,依托绿色的布上,遥远地望向高塔。他们的确是传达讯息的信使,因此这也算不上是谎言。
他们缓慢地行走着,每座石塔中只有四人日夜当值,因此绝不会派出人过来进行接引。可他们也不会袭击符匠的信使,否则就再没有信使行走于世间了。
最终,他们到达最近的石塔。冯·凯特知道其中用物符术编织了结界,若杀害其中的士兵,那么就会被围困,直到渴饿而死。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开门的士兵询问,他的手臂上绑有紫布,是诗覡。“石堡防线之外,应当没有信使行走才对。”
“我们不是信使,是败者。”冯·凯特缓慢地说,两名雇佣兵收起旗子,“前线的诗覡中了埋伏,已经全部死去,我也因为被卷入,所以断掉了一条腿。”
士兵的面色变得古怪,抛弃军队的统帅,必是一介懦夫。他的手摸上剑柄,似乎想要把面前断腿的狗斩杀。
“我是寇洛猊下的其中一道血缘。”失败的指挥官连忙开口,“你们没有权利现在杀我。”
他用厌恶的眼神望着冯·凯特,却依然放下了手。学士的血缘并不是他们可以轻易判罪,必须要等城镇中的正式诗覡到来,才可以予以适当的刑罚。
“另外,要为两名战士宗派的佣兵结清金钱。”他指了指野蛮人和弓箭手,“他们总共为我效力了一旬。”
“先结算金钱吧。”士兵转过身去,“即使你这失败者,雇用了战士宗派的佣兵也胜不了。但他们必定有克尽已力。”
“断后加上一旬的十五个银币,每人三个银币一天……”莱恩哈特快速地算着,“七十五个银币左右,不接受焦黄矿山以北诸国的银币,含银量太低了。”
“你们可真贵。”冯·凯特面具后的声音,几乎可称为嘲笑,“这几乎等于五十名精兵一天的军需了。”
“但是我们的确能够堪比五十精兵。”莱恩哈特冷静地开口,“或者不谦虚地说,我们远比五十名精兵更强,土偶在钢铁的箭头前,不过只是徒然之物。”
“在这里。”士兵取出了一枚金币,然后用刀切去了四分之一,“你们的酬劳。”
野蛮人笑了起来,他也许不认得金币上的人头,但必定认得金币的柔软和灿烂。他踢了踢莱恩哈特,冯·凯特和他们已再无瓜葛。
他只是,一个待死的囚徒。其中的壮志未酬都已再无价值。指挥官空掷了自己的信用,余下的只有死亡。
石塔的阴影,仿佛是鹏鸟的巨翅。它永生不死,羽毛记载着荣耀和背叛,冯·凯特则是其中一句。
踩碎枯枝的声音,在山丘中响起。盖过蟋蟀的鸣叫,和鹏鸟的影子,巴斯羅在学士的国度中看不见精类,正如莱恩哈特,不再受荣耀和背叛的拘束。
学士的双翼吞没了巨塔,那是浓郁的灰尘的气味。拉达瓦作为人的寿命早已用尽,化作鹏鸟,而非龙,而非死灵。
“父亲。”
冯·凯特用女声说,她胸部隆起,面容柔和。那意愿的魔法,把阳性变成阴性的魔法已不复存在。
拉达瓦不欲以圣人之躯投生,祂不愿作为一种形象,一种受信仰之物而存在。鹏鸟的一千只眼眸望向冯·凯特,祂野心勃勃的后裔。
“你葬送了那支愚蠢又无用的军队。”
化作鹏鸟的学士说,祂同时看见唐怀瑟之门熄灭,化作死寂的未来,和自己仍以人身挥舞权柄的过去。
“您安排的人,太过鲁莽。”她不敢质疑父的意願,可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声。“他似乎从不狩猎,把伏噩伊人当成兔子,可他们是凶狠的狼。”
“兑子。”学士伸出祂混浊的翅膀,宛若搅动的浓汤,在剧烈变形的泡沫中,化作了虚幻人影。“凯特,你不怎么擅长下棋。在不久的未来,最快一年,不超过五年,他就会被荣耀迷惑心志,认为自己不过只是神展示力量的工具。”
“但独眼战父、丰饶之女,乃至未诞之子只是你们所耍弄的皮影戏罢了。”学士之女,比起许多人都来得聪明,“你们在洞穴之外,走在光明之下。凡人是洞中的囚徒,只以为你们用棍子和皮革制作的偶像,是绝对的真实。”
“只差一点,你和那个光头的雇佣兵都只差一点。”梦幻泡影般的人影可惜地说,“如果你们能够感受到洞穴外的光明,那么将是能够继承科拉克尔的学徒。”
听父所言,光明很是扎眼,又或者是灼热,又或者檀香的气味,对于尚有部分精灵信仰传统的夏沫人而言,则是可可气味的烟草。
“普法鲁那个蠢材,错了。”学士作为人的残影摇摇头,“他错在尝试教授你们,如何真正地看见光明。可这并不是能够教授的天赋。”
“异端向来是最麻烦的。”凯特仿佛回到童年,那时候父亲也是如此地耐心诉说,而她在壁炉前坐着,听着父亲的话,“因此我们要渗透,好像粮仓的老鼠一样。”
“的确如此。”
学士重新变回极其巨大的鹏鸟,这一切都只发生于意识之中,因此祂能比太阳更巨大,甚至比天空更巨大。
“所以你才要死去,一个败者,必定能够用于衬托他们的光芒。”学士的话语无情,“这样,我的下一枚棋子才能有子力支援。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所以你才更该死。”
冯·凯特看见士兵的刀刃,它往头劈去,疼痛和铁的腥味,转眼间,指挥官用生命作为赎罪的债券,偿还污秽的失败之罪,既是行为,也是结果,也是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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