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它在雷电交加、暴雨连绵的无罪城中独自奔跑着,自从握住权柄之后,已不知多久只有一匹狼了。
使它醒觉为梦的原因在于,本来克拉芒斯杂乱无章的建筑,仿佛了无声息、不被埋葬的尸体,却逐渐地变换成军械的残骸,折翼坠落无人战斗机,往天上伸手的坦克炮管,以及作为葬身之地的弹坑和战壕。
战场总是潮湿、肮脏的,暴雨后不久,就要备战。
它盯着地平线的彼方,炮弹划出太阳的轨迹,重重地落下,泥沙被冲击波震飞,像逆反的雨要回到天上。
这是狼人的故乡,它被设计去适应的故土。
危险,但是却使它安下心神。
倘若因为害怕而呆住的话,死亡就会到访,而准备可以击退死亡。
它不知晓疲惫。
硝烟的气味是狼人的路标,曾有一名小姐也有这气味,亦使它不自觉地追随,可它已忘记那是何许人也。
倘若是能被忘记的,那想必并不重要。
雾雨阴沉,宛若戴上面纱的贵妇人。
狼人在泥地上奔跑,它的眼角余光观察略干的地面,并只踩踏在其上。
浸透泥水的地是不能踩的,其中的湿泥会吸住脚,使它速度变慢。
坦克往前驶去,在泥地上压下烙印般、但不久后就会散去的痕迹。
带着“天生杀手”头盔的步兵持着步枪,于坦克的不远处进行戒备。
那些步兵的外貌各有不同,神态则极是相似,流水线般地疲累、厌倦,双眼空虚,裤子沾满干透和未干透的泥浆,步枪带挂在肩上,手则扶在步枪枪身。
也许他们在战争结束之前都不会遇到敌人,却依然要一直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前进。
这些人被不存在的事物牵引,像水中的鱼儿般卷入这场战争。
狼人尾随他们,这不是它的战争。
它没有理由去参战,早在第一次死亡时,狼人就已经对感情得到免疫。
它不会再因此而死,只要将那如阑尾的残留感情切去,死亡就不会再找上狼人。
可它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方的死境奔去。
武器的价值是被使用,而不是保存自身。
狼人这种被设计的士兵,唯有在战场厮杀,直到生命气息断绝,方才算是完整的造物。
已再没有锚点可以限制狼人了。
曾经的寂寞仿佛只是一场笑话,名为情感的色彩被它的天性细细地刮除,只有惨淡的现实风景留下。
炮弹落下一次又一次,原本松软的泥沙被炮弹激起,硬如碎石,拍打在狼人的身上,穿过黑色的皮毛,划出淋漓的伤口。
可它眼前并无敌人,只有无数的残骸,人的残骸,武器的残骸,它自己的残骸。
狼人不会再允许自己有弱点,无用的同伴和感情已然散落在战场上,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它再不会有梦了。
狼人睁开眼睛,在帆布床上醒来,它穿着橙色连身衣,琥珀色的眼眸和死人无异。
原本灰白色头发转为乌黑,岁月带来的苍老被死神收割而去,留下年轻、再不受伤的士兵。
面前的两只狗很是陌生,狼人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应有的什么。
不远处有名赤发如火的少女,她少了一只手,它只粗略扫过去一眼,就不再留意。
“我记得你们。”狼人顿了顿,然后开口,“想必是你们复活我的。这可不容易,毕竟我最后为了玛丽,把自己碎散到了狗群之中。”
“.......你是谁?”
玛丽打量眼前的青年,诚然,除了头发从灰转黑外,眼前的他就是狼人,眼神却绝不是狼人。
那头狼虽然看似冷酷无情,但却流着温热的血,否则就不会为他人而死。
而眼前的,并不能称为人,不过只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她毫不怀疑,只要移开了目光,面前的狼人就会把自己的腹部活生生撕碎。
“我是狼人,玛丽,我是狼人。”
狼人笑了,原本刚硬的线条温和起来,双眼轻轻眯起,它笑得明艳照人,仿佛正真心在为自己复活而高兴。
“说来很奇怪,记忆还在的,但是观感变了。你们在我的眼中曾经很重要,重要得我能够舍弃性命,但现在不是了。”
魔女牙关发颤,曾经的狼人已经死去,自己的执着只是换来一匹披着狼人皮的......不明物。
它依然带着热情的伪装往前走去,挂着狼人生前从不会有的笑容。
“别害怕。”狼人收起笑容,面容仿佛钢铁,熟练地取走玛丽的打火机,以免面前的魔女发难。“我已经自由了,也没有断绝过去的必要,因此我不会杀你,和一号二号,正如你不会再火烧一次西孽亚。”
“自由?”玛丽思考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被隐去的枷锁是情感,“可你断开锁链之后,自由为你带来了什么吗?”
“我不会再为了不值得的事而死了。”狼人想了想,它感觉先前的自己只是抛掷生命,只为了用此评判自己生命的价值,“我本想离开无罪城,到别的地方去看看。虽然那多半不过只是另一片渺无人踪的沙漠。”
“会有聚落在沙漠中的。”玛丽往前踏上一步,“即使土地死了,也仍能孕育生命,可相比起转变前,能承担的生命少上许多。”
狼人往下望去,玛丽断去的左手腕,包裹着绷带。
一种残酷的欲望突然在它心中浮现,它想要把玛丽踢倒在地,撕开绷带,使伤口暴露而出,细细赏玩面前魔女的痛苦表情。
唾液顺着喉咙落下,它于刹那间取回理智。
狼人的人心早已在化狼时丢失,碎成片片琉璃,洒在狼的潮流中。
“我要走了,玛丽。”
狼人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残酷的本能正夺去它本已弃绝的人心,曾经的记忆牵扯着它,但本能却带来漠然,她已不再是它的弱点。
“一起走吧,顺路。”玛丽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有个同伴,至少你也能睡得安稳,不会吃亏。”
“随便你吧。”狼人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一头狼,“随便你来,随便你走,只要别碍事。”
当那名为感情、渲染现实的色彩退去,狼人就不再对玛丽有任何它感到陌生的趣味,因爱才会生恨,正如食物腐败,蛆虫才生。
它对面前的女人,谈不上爱,也再谈不上恨,因为它已经弥补了人心这个不可容忍的弱点。
玛丽往前抱去,双手轻抱着它的颈,蜻蜓点水地亲了狼人的唇一口。
天真的意念于一刹那吞没了她的头脑。
故事中不是常说吗?真爱之吻可以解除沉眠的诅咒,又或者使非人之物获得灵魂。
她但愿如此,寄希望狼人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放手,玛丽。”它的手仿佛老虎钳般,握住魔女的手臂,将绕颈环抱的手硬生生移开,“你这是犯癔病了吗?”
“.......抱歉,是我错了。”
狼人已经永远离去,现在留下的,只是一具徒有追忆的残骸。
玛丽在缩回手后,心胸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不,有一个事实是没有改变的,她仍欠狼人一条命。
“别以为你欠了我,以往的我心甘情愿。”狼人沉默了一刻,仿佛在校比两种精微之物,“但现在的我再也无能为力,你若想在我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现在的你,没欠我任何东西,你已自由了。”
暴雨打落在屋顶上,挟着风,仿佛远处的哼唱。
魔女忽然感觉到一阵苍凉,一阵她习惯、但却忘记已久的苍凉,是独自一人走在沙漠上,既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同伴的苍凉。
“那不过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玛丽勉强地笑了笑,她留不住面前的狼人,陪伴注定是徒劳无功,“欠和不欠,是由我断定的。你休想一厢情愿地一笔勾销。”
“我已没有了权能。”狼人苦涩地笑,这个笑容经过精心计算,能乞得怜悯,而不是爱。“因为当初我死得心甘情愿,也不想狗儿们被人用智慧猎杀。”
“......为我们将行的旅程作一个预演吧。”玛丽伸出断手,铁灰色的眼含着柔情,望向眼前的狼人,它的眼神化作恶兽一刹,随即又再敛起。“你喜欢看我受伤,可又舍不得我。”
“是的。”狼人弓下身子,亲吻玛丽包着绷带的伤口,它的手紧握玛丽的手腕,牙齿轻咬,似是细细品味最宝贵之物上的瑕疵。“但这不是正途。”
“爱恨,或是冷漠,都是视乎意愿的。”玛丽用完好的手,轻轻抚摸狼人的头,伤口有些刺痛,但触感很好,“或是视乎行为,你所认为的模仿、弱点,在我心中都只是爱。”
“不要再说什么无能为力了。”狼人放开手腕,本欲言语,却被玛丽用手指轻按着唇,柔软的触感在两人间传递,“爱的能力与否,是由被爱的人去评判的。”
玛丽轻抚狼人的唇,先是上唇的软肉,而后顺着划到嘴角,再轻捏脸颊。
她不愿想自己兴许离狼人而去的未来,只是贪婪地沉迷此刻温存,哪怕是伤害自己的牙齿,现在也如此可爱。
一人一狼没有再去言语,他们只是感受,去感受眼前人相伴的时光。
过去和未来都太遥远,其残酷未至于在此此时此刻侵袭,仿佛那掌心残留的温暖,终究会随时间而散去,复又是独自一人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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