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梦见许久不见的火焰,自从她成为掌火的异端之后,魔女便再没有梦境,只有回忆。作为赏金猎人的生活让她养成了睡觉时保持警觉的习惯,相比起睡眠,那也许更像是闭眼戒备。
剧痛仿佛荆棘缠身,白光和听不清的轰鸣像炙热的烧伤痛楚,甫一散去,便又复有。
“请原谅我的野蛮,玛丽。”
米诺陶的半张脸缠着绷带,他的头发有一边被烧秃了,却仍不住地吃着薯条。
魔女抬头望向自己的手,她整个人被悬空吊了起来,能够感觉到疼痛,但是却动不了。被下毒,或者挑断了神经,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
她发现自己处于米诺陶诺斯如废墟一般的安全屋,窗户被木板封死,只有简陋的木床和桌子。岁月流转,倒是在这死物上带走了些什么,在玛丽记忆中的墙壁和铜铃,前者像是衰败的树皮,后者则长满蓝色铜锈,如果真摇起来的话,只怕会有嘶哑的铃声响起。
“你就算把我捉来也没用。”
玛丽的额头渗着冷汗,疼痛没有剥夺她的心智,只是像布上的污渍一般存在。比在沙漠中行走时的干渴更容易承受,她想。
“就算不考虑狼人的存在,你也很有用。”米诺陶诺斯摆摆手,仿佛炫耀一般地展示着自己的黑色小羊皮手套,“你也是偷了圣杯的犯人之一。”
“你不也是一样。”玛丽用从某名赏金猎人学会的方式一边审视着身体的伤势,一边和商人说话,“喔,你甚至还是主犯。”
“我是不是主犯这个事实,已经不再重要。”米诺陶诺斯不其然地触摸自己左边脸的绷带,魔女的火焰毫不留情,“因为我不是真正下手的那人。”
一直以来,玛丽都很熟悉这种背叛的戏码。赏金猎人间有时会联手猎杀猎物,可最后或因贪念,或因不满,而会在曾经的队友,现在的对手背心放上一枪。
“如果狼人不和我抢生意,”米诺陶诺斯握紧手中的纸杯,其中装有可口可乐,“一切就不会发生。”
“你真是可悲。”玛丽发自内心地说,铁灰色的眼眸流露着怜悯,“你甚至没有可以坚守的底线,只是随波逐流,像风吹过后迷惘地打转的风滚草。”
“底线能有什么用?”米诺陶诺斯说,他漆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玛丽,“我活了二百年,就是靠贪婪和嫉妒,才能不失去自我。”
异端倘若没有厌倦或者死亡,就能够一直活下去------玛丽如是,狼人亦如是,寄宿在他们身上的权能不会让容器轻易死亡,而是作为显现力量的媒介一直存在。
“你早就失去自我了。”
她知晓面前这名古老异端的本质,他只是权能的容器,用拾到的每一枚金币,每一种珍宝去填满无底的深渊,却仍未饜足,要用他人作祭品。但商人却懵然不知,依然以为自己是力量的主人。
“听好了,玛丽。我不在乎你的任何言语。”
米诺陶诺斯取出鞭子,其上充满倒刺,并且沉重,是专门用于折磨的工具。
他往魔女身上抽去,仿佛她是注定要受审判的。夹克连同衣衫一同被倒勾撕烂,暴露出鲜艳如石榴的伤痕,以宝石妆点佳人的方式,使玛丽受折磨。
“......啧。”
玛丽没有悲鸣,她眼里有嗤笑,米诺陶诺斯只是想取乐,魔女身上没有商人想欲望的、有形或无形之物。
受折磨的关键在于,不可让折磨者感到乐趣。这宛若是一种游戏,胜利条件是忍耐,并在忍耐中变得强大。
玛丽寻找着火种,黑暗是米诺陶诺斯的领域,而他早有准备,没有点起火焰。屈服和求饶只会惹起商人的扭曲欲望,仅此而已。
“我突然有一个疑惑。”米诺陶诺斯停下鞭子,像他这样的异端是不会因为肉体劳累而节制欲望,正相反,商人想到了些更邪恶的节目,“你怕火,对吧?”
“自然是的。”魔女敏锐地抓到反击的机会,只要引诱商人放出火焰,便大有可为,“我正是因为害怕被烧死,才觉醒成为异端。”
“的确。”他点头称是,“那么燃烧橡胶这种间接的介质,想必你是无法熄灭的了。”
“活着的我,可比死去的我更有用。”
谎言的关键在于真情实感,她的确无法控制火焰所传导的热量,魔女的权能所能掌控的,只有火花和火焰。
可她就算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玛丽加快呼吸,使自己看起来慌乱又紧张。铁灰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仿佛要掉下来眼泪。
“那就决定了,让你被橡胶烧死吧。”商人以妖魔的形式笑了起来,“就像是那时候的魔女审判一样。”
在西孽亚,没有人会奢侈得用橡胶去审判他人。大多数时候,有用的橡胶都会被村民收集,然后或是加工成鞋底,或是用于修补珍贵的轮胎。
而现在,戴在颈上的轮胎就像是绞索,又像是狗的颈圈一般,束缚着玛丽。黄金的鸟笼,对金丝雀本身并无意义,她不其然地想起了这句话。
“我、我能说一段话吗?”轮胎掩盖住玛丽向下的视野,“就像反派退场一样,说些独白之类的,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写下来。”
“说吧。”米诺陶诺斯在玛丽的牛仔裤口袋找到一个芝宝打火机,和半包好彩牌香烟,自顾自地点了起来,“不过我不会放过你,当作是对老顾客的优待吧。”
“使徒会不会放过你,就像他们不会放过我和狼人一样。”她迅速地说着,她并不怀疑米诺陶诺斯是个心底阴暗的恶棍,“倒不如留下我,作为你的助力和武器,如何?”
“求饶的话语,已经听够了。”米诺陶诺斯打着呵欠,他单手倒着汽油,眼镜后的目光冷漠,“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燃点起了充满汽油的轮胎,像他说的一样,玛丽确实可以避开火焰本身,可对于因为火焰而变得黏稠的橡胶,则无能为力。
黏稠的橡胶像是沼泽,吞没着玛丽。她已无力顾及被火焰化为焦炭的红发,铁灰色的眼因为烟雾而泛着泪水,原本遗传至两亲的美丽相貌变得像是橡胶一样融化,成为某种丑陋的拙劣雕像。
“哈!啊!哈!啊!”
魔女本能地张口呼吸,有毒的烟雾却乘虚而入,让她无法通过呼吸集中精神,艰难凝聚的火焰化作鞭子,向米诺陶诺斯打去,却被轻易地闪避开来。
她犹如芋虫一般扭动挣扎,所谓的思考,在剧烈痛苦之前不值一提。毒烟和融化橡胶带来的疼痛远比玛丽想像中的更加可怕,她惨叫着,哀鸣着,但她下定决心,不要求饶。
“心灵贫乏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痛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魔女宁可向曾经信奉过的神去祈祷,不是双手合十,也不是吟唱圣诗,仅仅只是祈求,以记忆中的诗句去荣耀神祇。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爱慕公义如饥如渴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起初,玛丽依然并未有希望,倘若地狱就在眼前,人是无法心怀希望的。可她记起无罪城的道路,若她真没有希望,那怎会相信异端的天堂这种奇迹?又怎会陷入到如此境地?
沙漠中曾听过的旋律在远处响起,正是魔王之歌。它仿佛是呢喃低语,又仿佛隐藏在遥远他处,玛丽笑了起来------魔王残响,是被希望呼唤而来的,宛若被火焰吸引的飞蛾。
白夜在眼前展开,夜的光明转为黑暗,黑暗则转为光明。她看到仿佛白纸上针孔的,一个又一个小黑点,那便是旧世界的星辰。
黑暗和光明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两者皆会蔓延、辐射,并且最强烈之时,皆会夺走人的视力。
米诺陶诺斯的声音带着恐惧,魔女却也听不清了。面前的人影伸出手来,玛丽本能地知道那就是魔王,会把自己带入地狱的魔王。
她没有去拒绝魔王的手,火焰代替了已无法动弹的她,伸出手来。魔女仔细望向燃烧自己的火,火焰在白夜中同样没有光芒,而是变成摇曳的蓝色暗影。
去你的,米诺陶诺斯。去你的。漆黑的雷霆落地,雷主察觉到魔王残响,却已经太迟了,炽烈的白影像水一般波动,玛丽无声地狂笑,魔王的歌曲会削弱异端的生命,无论是谁,都并不是例外。
那怕是化身成力量、完全丧失人形的雷主,亦是相同。米诺陶诺斯后退到光明之中,脚步迟缓上了许多,但至少依然活命。
魔女止不住地想睡,死亡和睡眠本就相类似,正如物件和镜象的关系一般。地狱的温和光芒使她赐圣,似乎在魔王的氛围辐射之下,一切都会颠倒错乱。
可执拗的雷电并没有罢休。它勉强聚成人形,看似头颅的部分审视着焦黑的魔女之躯。名为雷主的异端权能过于纯粹,以至于忘却了曾经的名字和身体,徒留下施展力量的现象,和生前的执念。
光明吞没了商人的眼,他不被允许目击眼前的霹雳。受肉,他半是恐惧地想,魔女的焦尸是再适合不过的容器,
“是你带来的?”她,不,祂抬起眼来,用玛丽的声音开口。“那具魔王的残响。”
接下来,米诺陶诺斯于电光和雷鸣中受洗。力量的痕迹烙印在他的眼,他的耳,臭氧的气味紊聚不散。再也没有魔王残响了,徒留下肮脏的阴影于地上陈列。
“请饶恕。”米诺陶诺斯五体投地,以虔诚的姿态祈求,这并不是信仰,而是请求活命。“我没想到这么痛苦的酷刑中,玛丽仍能够心怀希望。”
“希望。”雷主说,玛丽的权能和他性质相似,即使是女身,也和原本的肉身无异,“我已多久没有听过这个词语了?”
商人没敢擅自回应雷主的自言自语,他惧怕自己亦化作雷鸣散落。雷主没有望向米诺陶诺斯,他伸出焦黑的手,雷霆便来,仿佛有天神奋力打鼓。
“这个女人已经用身体作为代价,你呢?”无罪城之主用天秤的方式去评断罪孽,“你用什么去偿还,使魔王的残响渗透的罪?”
无罪城的律法,只有死刑。流转雷霆、铁灰色的眼望着米诺陶诺斯,玛丽的束缚已被殛毁,她伸出手,要杀死有罪之人。
一条又一条的银蛇在雷主的手上弹起,于空中飞舞自在,像无罪城上潜于云层的雷霆,只是小上许多。
“这都是玛丽的罪,不是我的错。”
米诺陶诺斯进行辩解,他的身心已被魔王举唱的谣歌削去余裕,记忆中的珍宝化作祥云中的蜘蛛丝,把他从亡逝中拯救。
商人心中暗暗发誓,未来须要蒐罗更多珍宝,并将悔恨似地逃出无罪城。生命是看不见道路的原野,他不应再于此地徘徊。我要活下去,他想。
“只有一件事物可以偿还罪过,那就是你的生命。”雷主的手指翻飞,银蛇相杀互争,苍蓝火花恰是鳞血,喷溅到虚空之中,最终化作一条巨大的雷蛇。“我不要你的宝贝,只要你的生命。”
电索并非是用以束缚的,雷主的雷电只有一种形式,那就是以死亡作为犯下律法的惩罚。所有异端都知道一个道理,力量越大,则距离人性越远。
米诺陶诺斯向自己的影子倒去,他并非一名战士,而是一名盗贼。这权能的本质是一个通往任何一处的影子迷宫,而不是作战用的技艺。
原本,他是能逃掉的。如果他没有被玛丽怀抱希望所引诱来的魔王之歌取去胆子,如果他在光明吞没视野的时候,本能地坠入阴影,他也许都不用死去。
但现实是,米诺陶诺斯没能回到自己的迷宫,影子的速度兴许比雷电快,可商人比雷电慢。无论如何,这就是他唯一的死因。
于是,商人没能怀抱宝物死去-----他没有像凡人,又或者咒术师、弱小异端一般,只在地上留下焦痕。正相反,因为他的强大,他得以保留姿态仿佛胎儿沉睡般的焦尸。
“你赢得了原谅。”
雷主望向商人的尸体一眼,无罪城中许会再多上一块飞地,就像是忘却街一样。只要无罪城的居民都屈服在他的意愿之下,他并不太在意这座城市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的意念笼罩住了无罪城的天幕,雷霆如雨点劈落,仿佛星外之兽咆哮,要把每一个人吞噬下肚。
“这些人未交血税。”
雷电捕获每一名躲在檐篷下的人物,无论是对雷主信仰,或是恐惧,都难逃一死。在恶神自梦境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再需要粗劣傀儡作手脚,没有什么比意念更快,因此没有人能闪开他的雷电。
忽然,有外物触碰到了无罪城。黑云似的蝇群,是吃了多少肉才变得如此?那是沙漠中死去的无名异端,却仿佛要吞没这片天空。
源自生存的异端权能,往往特别强烈。他展开电弧的幕,电流把原本机械般活动的食肉蝇群化作无价值的焦炭,他不由得想,这些蝇群有生命吗------
玛丽死了,证据在于原本有些发臭的香烟气味,变成尸体的焦臭气味。狼人一时间有些彷徨,琥珀色的眼眸短暂地失去了焦距,却又回过神来。
“一切都没有改变,继续行动。”
目的并没有改变太多,只是改为要打败雷主,让玛丽回到自己的身躯而已。狼人在倾盆暴雨下奔跑,拉线器和铁钩作为第三只手牵扯着他,离心力和惯性,以及一点杠杆原理,使他在无罪城的天空上飘荡,仿佛自由的鸟儿。
蝇群悍不畏死地冲向无罪城,其中拥有沙漠中最多的鲜活血肉,倘若城破了,那么所有人都会沦为食肉蝇群的活饵。
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雷电的结界就像伊甸园守卫天使的火剑,把所有不法入侵者通通拦截。
“雷主醒了。”缠绕在狼人肩颈上,人面蛇身的怪物说到,它的鳞片仿佛能滴出颜色般碧绿,面容则是一名三角眼的老妇,配上鹰勾鼻,使人联想起故事中的女巫,“你要死了,你庇护的人也要死了。”
“并不是完全无法对付。”狼人收起丝线,小心地落地,“他尚未完全受肉,而且,他的权能正专注于杀害食肉蝇群,以及审判未交血税的人。我这个罪魁祸首,反而是他会慢慢享用的正餐。”
力量正彰显本身的存在,是神的手指向凡世,或者大地向天空揭起反旗,总而言之,雷电之柱贯穿阴森云层,化作擎天立地的光柱。
他忽然明白,五色巨塔本质是什么。并不是所谓救世界的遗迹,而是无罪城的居民望见巴别塔似的雷电,以乞求、崇拜的形式,用自己的手堆砌五色石头形成的奇观。
狗群们获得他所分予的战术,那战术和脑髓无关,而是刻骨铭心之物。那怕狼人再也无法思考,形成肌肉记忆的战术本身依然会带领肉体作出最佳反应。
敏捷的细犬和猎犬作为诱引,斗犬则作为陷阱,嗅探犬和家犬是探子,或是通过气味,或是通过体型,去搜罗使徒会的情报。
使徒们大多死得凄惨,曾经存在对抗异端经验的猎人,绝大部分被他杀清光,少部分逃脱到外界的支部,企图等待杀戮的流行过去。
他的鼻子流血,眼睛结出红丝,微丝血管被超负荷运作的循环系统撑破,使之看似是刚死不久的人。要同时兼具战术思考,以及肉体的高强度活动,即使对于生化人而言,也过于困难。
“......找到米诺陶诺斯之后,我就不会再协助你了。”绘命师用人面蛇的声音说,赝兽的语言徒然和鹦鹉模仿人的语言没有太大差异,又或者像是录音机反复播出同一段话。“我的孩子们,损失太大了。”
狼人借助其中一只獒犬的眼去望,在数不清时间的古代,牠的血脉专门用于狩猎狐狸和狼。只见光怪陆离、苍白如纸的赝兽往持枪的咒术师扑去,它们无一例外都不是现世的野兽,而是世人称之为妖魔鬼怪的存在。
咒术师的子弹打在赝兽上未立寸功,漆黑的墨水流淌在地。虚幻之物从未生存,自然也从未死去,四角长舌的白牛和提着灯笼的独眼和尚、人头鹰身的美丽女妖,皆是赝兽的先锋,带着怪笑,往他们扑去。
独眼和尚被机枪扫射断了头,却仍未死去。穿着僧袍的上半身用灯笼,仿佛流星锤一般击打触手可及的咒术师。灯笼破碎,其中的漆黑火焰燃烧,使人的血肉枯干发黑。
而他的狗儿在暗处潜伏,用身体冲撞他们的脚,把人变成失去平衡的肉块,并拖入后巷伴随着惨叫分食。使徒会的咒术师们,并不是全都是受训练的战士。他们中有侍应,或者水电工,抄写员之流,在提起武器之前,在无罪城过着仿佛转变前的和平生活。
但是他们提起武器了,认同自己是使徒会手下的咒术师,狼人想,这就再由不得他们选择。克拉芒斯是巨大的雷电笼子,所有人都是囚禁在其中的金丝雀,于黑沉的天幕,连绵的雷响下,人的心不得不在恐惧下,被迫得发狂,从而彼此争战。
狼人把注意力转回眼前的景象,焦尸的臭味就在无罪城中心处,那儿有一个他未曾踏足过的墓地。雷主的墓地。
死去的咒术师和野狗们,宛若是飘浮于无边大海中的死尸。他们曾是活人,现在则不再是了,无罪城是海底,海水则是这潮湿过头的空气。
雷电是划过天空的突兀一笔,使未交血税者于人间蒸发,再也看不见形迹。轰鸣的声音越发变少,狗群和赝兽都死伤惨重,墨水和鲜血混合,形成一种伤痂似的呕心色调,流淌于无罪城的地上。
赝兽的死骸没有去往天上,它们不是生命,只是模仿生命之物。不再动弹的赝兽剥落成一张又一张的剪纸,其上的墨水尽皆褪去。
食肉蝇群发着机械般的鸣叫扑向结界,雷狱无形,只在有实体碰触时才会反噬电火。远处的黑点向下坠落,烧焦的臭味通过和野狗的共感,传递到狼人心中。
“大概再过十分钟,蝇群就会消耗殆尽。”
狼人加快脚步,牵扯丝线,并在墙壁上垂直行走上一两步,使惯性不被浪费。行走的要诀在于,脚底要施展向下的力,同时旋转脚腕。
利用肉匠造物,苍蝇群被引到无罪城的方向。不知疲倦的死兵是最好的诱饵,蝇群以血肉和内脏为食,懵然不知地被引至此地。于这个距离,此地鲜血和淡水的气味已经不可能被掩盖。
蝇群的结局已写在命运之书上,雷主会将之抹除,直到世上最后一名异端死去,那命运之书就到了封底,人世间就只留下一种力,一种孤寂的力。
烟草的残香逐渐地淡了。雨水会冲刷走许多气味,他要抓紧时间。散落在四面八方的野狗,也困惑地嗅探,鲜血和硝烟干扰了好彩牌香烟的气味。
狗群的痛觉,亦咬噬到他的身上。取回力量并不只有好处,和狗群一心同体的代价就是,意志和狗群的结合更加地紧密。
最终,他看到了玛丽,或是雷主。对一股力量而言,其外在的表现并不重要。狼人感受到了太阳落地,或是氢弹在眼前爆炸。
她伸手向前一指,狼人便感受到死的雷霆落下,如有天使忿怒,挥舞火剑以审判罪恶。但那是发生在现实的前一秒,知晓雷霆的前兆,关键在于电解水时产生的臭氧。
二号于狼人的脑中狂吠,告诉他现在要逃跑。二号很聪明,比他聪明,可智慧对于用猛力夺取天堂并无任何益处。
狼人恰到好处地跳起,雷电只击中他曾经的脚步。俊朗的面容勾起伤口似的笑容,仿佛是一头食肉野兽,正尝试模仿人的方式示好。
这距离并不遥远,不过十公里左右。他四足着地,脊椎如弹簧般活动,这不是人所能有的活动方式,也不是任何一种兽能有的方式,当然,更不是狼应有的奔跑方式。
二号没有再狂吠,而是专心应对臭氧。臭氧产生只是极短的一瞬,但以狼人的能力,足以轻松反应这可称作救命稻草的预兆。
一号代替狼人进行指挥,这和狼人亲身指挥的效果相同。战术上犬群已可以应变,可战略上,仍需要一号监督,以免野狗的天性占了上风,只剩下捕食的天性。
狼人没有去仔细思考如何打倒雷主,那不能使人活命。唯独思考下一步,下一次呼吸,方能使人活命。
狼人抛起线,在天上用鱼骨天线作为支点,结起避雷的网。伴随着一路的火花和水汽蒸腾的气味,雷电被巧妙诱导至不知用处的鱼骨天线处,以彼之熔融作为代价,换取不足一秒的喘息和移动。只要移动得够快、藏得足够好,雷电本身的特性,就会先于雷主的意念。
拉锯持续到雷主进攻的第五分钟。祂厌倦和凡人的无聊斗争,埋藏在地下的钢筋受磁力牵引,化作标枪,向狼人的大致所在方向激射,仿佛钢铁的瀑布。
果然没错,狼人躲在失去钢骨的瓦砾碎片之下,他没有受过成系统的战术训练,只知道挥洒力量。
距离越近,面对死亡的风险越大。臭氧气味的浓烈程度和距离成反比,百米之外,他尚有可能反应,倘若在百米距离之内,那就和向神乞求并无二样。活命或者死亡,他大可以逃跑,那样他就不会死得像个野狗一样。
狼人只是,不想失去玛丽。再也不见是一回事,但是变成他人的容器,是另一回事。葛丽特的临死诅咒果真非凡,连天生无情的生化人也能生出感情。倘若有未来的话,狼人必定要向一号好好讨教爱的学问。牠之前生了一窝小崽子,想必至少比起二号和狼人懂上一些。
狼人望见了一处空洞,他记得这是野狗们曾经告诉他的地方,相比起化作瓦砾之地的街道,这裡兴许可以避开雷主的眼目。
他用剩余的丝线作为安全绳,手脚并用地落到城下的地底隧道,这是旧世界的地铁轨道,专门用于运送人和货物。使徒会把其中的铁回收再用,因此再无列车驶过。
“总算找到你了,在这里大闹一通的家伙。”雷主的声音在空洞响起,焦黑的女身在空中漂浮,“你是第一个闪避这么多次雷电的异端,值得自豪。”
“是雷达吗?”
狼人皱眉,他早该知晓的。所谓的情感占据了他一部分思考,使他只能投入在逃避雷电的下一步。
“我放电的时候会产生干扰,而只用电进行侦测,又会导致误击,这裡的水太多了。”雷主指向狼人,指尖有电弧,“因此我刻意地引诱你到此处。”
被将军了,狼人想。异端有三个结局,死亡、变成力量,或者变为魔王。恐怕他现在需要解开生命的绳结,使权能流出,才可和雷主对等。
而他没有犹豫,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根据研究所内的实验,人死后只能在三十秒内保留意识,他猜想变作力量之后,自己保留意识的时间多半也差不了多少。
一号,帮我找回圣杯,把玛丽和圣杯送到肉匠手上,拜托了。他在心中请求自己的家人,这可称之为遗言。狼人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简单。去死,然后变化为他的同类,变化为狼。
他四足着地,往前冲去,姿态有些丑陋。在这个时候,狼人细细地品味自己的感情,都要死了,如果不再理清感情,未免有些太迟。
冰冷的闪电仿佛刀刃,狼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夺去自己性命的雷霆,冷冽又美丽,却是一条通往力量和死亡的道路。
光明几乎夺去他的意志,训练所教导他忍耐的方式是数数字,大部分疼痛和悲伤都可以通过专注去短暂避开。狼人没有去打量自己现在变得如何,只知道往前奔跑。
在雷主用电流构成的眼目中,被雷电杀死的、使人避忌的生化人青年,翻腾旋转,化成一头灰白色的狼。它大如旧世界早已灭绝的北极熊,眼光仿佛太阳,或者黄昏。
现在,狼人以自己同类的身份作战,以生命作为代价。雷主又发雷电,恶狼张开巨口,把为杀死他而来的雷电嚼碎、吞下。
这不是狼,雷主思考,而是别的什么,是异端质变之后的产物。雷达并不能看见上颚如剑的尖牙,在他的眼睛看来,那只是存在于理论上、不存在于现实的绝对绝缘物。
仿佛一头由人化成的巨浪并不够可怕,狼并不止一隻,孤独的狼往往是被驱逐、衰老的,可一头壮年的狼理应是狼群的成员。电流告诉他,这裡有上百头狼,同样强壮,并同样以他作为猎物。
面前的异端彻底弃绝自己作为人的部分,甚至没有设定回来的条件-------雷主很了解自己,他知道有其他化作事象入侵的异端到来时,他就会醒来。无他,他无法容忍他人仿佛挑衅一般,进入自己的领地。
狼的军队肆意地攻略着无罪城,人化成的狼在地下铁路奔跑,双眼睛紧紧地望着他。雷主本想往上飞去,但另外一头巨狼在旁边埋伏,往他身上扑去,用爪牙短暂地纠缠着他,咬去玛丽的右臂膀。刹那间,蓝电爆闪,巨狼便被衣衫似的雷电化作焦尸。
而这,不过只过去一呼一吸的时间。狼人正细细地观望着。不可让雷主回到地上,他煞是清楚,祂到达天空之后,就不是在地上奔走的狼可触及的了。
狼群的行动仿佛本能,没有人会去指挥自己心脏的跳动,或者筋骨的收缩。狼人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雷主身上,若把其中的现象撕咬而出,那么就能夺回玛丽的身体。他曾经看过异端的现象附上尸体,只要把心脏挖出,或者斩首,现象和意志,便会脱离尸体。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雷主耸起肩膀,断去的右上臂仿佛金属般吸引雷电,凝聚成一只巨大如人的雷霆之腕,其色冷冽,“并不是只想着打败我,而是想着驱赶我,夺回这具躯体。”
在雷主说话的五秒,另外四头巨狼已然波状式袭击两次,却皆被如霓雨打落的雷暴殛死。他甚至没有刻意指向巨狼,那仅仅只是护体的雷电。
没有时间试探了,狼人想。两隻狼一组的波状攻击无效,那么就不可能单凭武力去赢。随即,他就下了一个残酷的决定。
牺牲犬隻的灵魂回到他的意识,用吠叫向他进行抱怨。狼人的意念轻柔地拂去,把死前的痛苦和恐惧都夺到自己身上,牠们很勇敢,而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一隻又一隻巨狼,宛如毫无价值之物,向雷主扑去。关键并不在于造成伤害,牠们只需要咬住雷主的血肉,电流本身便会使肌肉收缩,再也不会松口。同时,烧焦的血肉本身会变成临时绝缘层,使后来居上的弟兄通过咬着前一头巨狼的血肉,从而坚持得更久。
但生理上的痛苦,若不是通过长期训练,则难以克服。于是狼人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用自己的意志,去承受狼群的所有痛苦,指挥的权利则转交予一号和二号。
那是足以直接导致死亡的感官过载。可这是不允许停止的角力,雷主若停止雷电结界,尝试向狼人的方向雷击,就会被巨狼的牙在数秒之内解体。相反,狼人如果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死亡带来的痛苦,就会被雷主殛死。
到了最后的十秒,巨狼的牙根本不能落在雷主身上,焦尸只剩下头部暴露,其余部分则被巨狼所堆积而成的尸骸所拉扯,牙齿贯穿骨头,狠狠地定在地上。
五十六头巨狼,放在旧世界只足以和一个集团军同归于尽的猎群,却和一己之力毁灭旧世界所有军队的雷主同归于尽,若把狼人称为棋手,那他无可挑剔。
衰弱的灰狼向前跛行,即使只是普通地向前走,牠亦难以承受。狼人的原身早在第一波袭击已经牺牲,余下的,是早已和他不分彼此的狼群,以及残留的意念。
雷霆通过眼光咆哮,命中灰狼。牠本应化作焦尸,可五十六头牺牲的野犬吠叫,唤回狼人的意志。作为头狼,他有责任停止无谓的牺牲,并且用自己的獠牙作个了断。
灰狼,不,现在应该称为活尸了。使其仿佛薪柴一般烧焦的雷电只是让脚步变得缓慢,却无法阻止行进。牠把玛丽的头咬住,仿佛是在亲呢。
“你赢了,狼。”雷主的声音在狼人的骨头中回响,他的牙连同骨骼都已经变得漆黑,内脏和血则是凝固的焦油,“现在去取你的奖品吧。”
狼人没有多废口舌,只是合起狼吻,而后拧断玛丽的颈,再颓然倒下。他要做的事已经托付给一号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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