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关系模型是对各种以网络科学为基础展开研究的理论的统称。网络关系模型的核心概念是「节点」和「边」,节点由边连接,许多节点和许多边共同组成网络。基于节点和边的「反馈」和「循环」也是网络关系模型的核心概念,强调了节点通过边的信息交互导致的变化,反馈特指交互的双向性,循环特指网络的传递性。在网络关系模型,实体被视为节点,关系被视为边。
图论提供了数学层面的语言和工具,系统论和控制论提供了工程层面的概念和实践,分子生物学、神经科学和生态学运用网络关系模型描述复杂的生命状态,社会科学运用网络关系模型描述复杂的社会关系。
Mathematica软件的创始人史蒂芬·沃尔夫勒姆(Stephen Wolfram)于2020年提出过一个基于超图理论(Hypergraph)的物理模型,用来描述世界的物理规律,而超图是图论的分支之一。当前的第三次人工智能潮流基于神经网络(Neural Network)概念发展起来,作为大语言模型(LLM)底层架构的Transformer是加入自注意力机制的前馈神经网络。
线性因果模型是网络关系模型之前的用来解释世界的主流模型之一。线性指短暂时空中的有向性,比如「推桌子」和「推了桌子」有先后。因果指行为与结果的必然关系,比如「推桌子」和「推了桌子」有因果,至于桌子是否移动,还取决于推力和摩擦力等其他因素。两者结合,线性因果指短暂时空中行为与结果的必然有向性。
但是,随着人类对世界的深入研究,线性因果模型不足以解释影响因素众多的事件,而这些事件在现实中比比皆是,试图用线性因果解释复杂事件被称为「过度简化」的逻辑谬误。虽然线性因果模型在理解短暂时空尺度的少数事件很有效,但它的局限性已经被各种复杂性反复验证,从「普遍真理」降为「有用近似」。替代线性因果模型来满足人们对「普遍真理」需求的,目前是网络关系模型。还有一些理论尝试超越网络关系模型,给出更接近「普遍真理」的解释,比如范畴论、复杂系统理论和整合信息理论。
不过,因果关系是根植于人性的先天认知模式之一,人们难以抛弃因果思考,并且因果在日常生活的一些情境确实适用,所以对因果模型的现代化改进一直在发展,也取得了许多成果。比如,朱迪亚·珀尔(Judea Pearl)对因果研究做出巨大贡献,他运用贝叶斯网络和因果图把因果关系表示为数理模型,就像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和阿尔弗雷德·怀特海(Alfred Whitehead)通过巨著《数学原理》把数学关系与逻辑关系紧密关联,对数理逻辑领域做出巨大贡献。因果图是有向无环图,属于图论,可以视为因果模型与网络关系模型的部分融合,这为因果模型的人工智能化奠定了理论基础。
网络关系模型包含了线性因果模型。假如更全面的世界图景可以用网络关系来描述,那么线性因果模型可以视为描述了其中的局部情况。从整体角度考虑,线性因果模型是片面的但并非错误的,因为它确实准确描述了部分情况,就像“half truth”和“false”的区别。如果从局部角度考虑,那么线性因果模型可以视为「全面」描述了这个局部情况。因此,关于线性因果的价值判断取决于判断者持有更加局部还是更加整体的视角。
一直到网络关系模型成为主流的当代,人们持续争论实体和关系谁更真实,双方都提出过大量理论。实体方面比如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柏拉图的理念论和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关系方面比如马克思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关系实在论和维特根斯坦的「世界是所有事实的总和」。除了针锋相对,还有一些理论尝试消解或调和两者,比如认知科学、弦理论和怀特海的过程哲学。
但是,网络关系模型本身并未给出实体和关系谁更优先、谁更真实的判断。它强调的反馈循环既需要实体又需要关系,两者缺一不可,并且在循环结构里无所谓谁先谁后或者谁主谁辅。与其比较两者,不如承认这是一个视角的事情,人们能够以实体为主体视角来描述网络关系,也能够以关系为主体视角来描述网络关系。
伊利亚·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于1969年提出的耗散结构理论(Dissipative structure theory)认为,对于自组织的事物,如果其发展处于两个交叉点之间时,事物遵循决定论的机制,如果其发展处于一个交叉点时,事物遵循非决定论(概率性,偶然性)的机制。
「自组织」是普利高津在耗散结构理论提出的概念之一,描述事物自发从无序产生出时空中的有序结构。自组织概念后来发展成自组织理论(Self-organizing Theory),除了耗散结构理论,还包含协同论(Synergetics)、突变论(Catastrophe)等其他理论。
「交叉点」是普利高津从数学领域的动力系统理论(Dynamical System)借用的概念,原本描述的是系统从稳定状态失去稳定性的临界值,普利高津给「交叉点」赋予更多含义,包括物理层面的远离平衡态、分支选择的随机涨落驱动以及历史层面的路径依赖和时间箭头。
长久以来,人们持续争论决定论和非决定论谁更真实,双方都提出过大量理论。决定论方面比如辩证因果论、牛顿力学和狭义相对论,非决定论方面比如唯心理论、自由意志理论和量子力学。除了针锋相对,还有一些理论尝试消解或调和两者,比如马克思主义、相容论(Compatibilism)和广义相对论。
耗散结构理论对两者的调和体现为,一方面认可决定论对「非交叉点」状态的影响,另一方面认可非决定论对「交叉点」状态的影响。在远离分叉点的稳定区域,事物的状态可以用确定的动力学方程描述,比如经典力学在抛物线轨道和天体位置等方面的「够用」精度计算。在靠近分叉点的不稳定区域,事物的状态难以通过决定论的方程给出唯一解而是存在多个解,但方程本身无法做出选择,是由某种随机涨落或微小扰动推动系统选择其中一条分支。
虽然耗散结构理论容纳了决定论和非决定论,但也提出一个新问题,就是「如何判断事物发展是否处于分叉点」。在理论层面,一些数学工具用来做出判断,比如动力系统理论的算子特征值和分叉理论的分叉图。但在实践层面,因为系统复杂性与信息片面性等因素,判断事物的分叉点仍然是艰难挑战,已有的应对方案包括分析自相关性、波动性和状态偏度。
为了调和决定与偶然的矛盾,耗散结构理论引入了转折点判断,而这更加困难,就像一种变体的「拉普拉斯妖」。著名的「宁静祷文」面临类似的理论美好现实残酷的情境:拥有宁静接受不能改变的事,拥有勇气改变能改变的事,拥有智慧分辨这两种事。相比拥有分辨事物性质的智慧,单纯拥有宁静或单纯拥有勇气显得并不困难,前者因为极端而消极,后者因为极端而鲁莽,历史上有许多偏执其中一者并试图泛用在生活各处的案例教训。
耗散结构理论是一个有价值的尝试,它提醒人们,可以跳出决定与偶然的对立视角,有效描述现实世界的模型清单既包含决定论模型也包含非决定论模型,两者缺一不可。持有决定论视角并认为一切早已决定,是走极端的片面认知;持有非决定论视角并认为一切随机发生,也是走极端的片面认知。也许,人们能够切换不同视角对世界做出不同解释,这件事本身体现了某种自由意志,即使人们的躯体以遵循决定论的方式终将衰老。
关于实体和关系,可能确实不存在孤立的实体(除非基于某些本体论的宣称,断言宇宙是「一个」实体),但孤立的关系似乎也不存在,因为关系预设了关系的承载者,就像「线段」的定义预设了「端点」。如果有人认为关系可以类比为「直线」,这样无需预设「端点」,但这需要正面描述该类比的含义(比如「宇宙弦」概念),否则只是为了回避「实体」而做出的不当类比。如果两者都无法孤立存在,那么就无法产生「先后」或「主辅」关系。
物理学的光子被公认具有波粒二象性,意味着光既在一些情况下表现出波的特性又在另一些情况下表现出粒子的特性。因此,讨论波和粒子哪个对光子来说更优先、更本质是不符合语义的。进一步考虑,「波」和「粒子」都是经典物理学的概念,作为被反复证实的现象,波粒二象性可以视为对经典物理学作为「普遍真理」的证伪,它仍然是很有用的模型,但它的适用范围已经明确小于宇宙本身,更适合被视作一个有效且有适用范围的工具。波可以视为关系,粒子可以视为实体,这也可以视为没必要争论实体和关系谁优先谁本质。
实体还是关系,可以从本体论转为认识论来看待。以光子为例,不是讨论「光子是波还是粒子」这种本体论话题,而是讨论「哪种方式可以观测光子为波,哪种方式可以观测光子为粒子」这种认识论话题。这是对观测手段的观测,就像量子力学对经典力学的范式革命那样。假如提出全新观测手段,光子可能被观测为不同于波和粒子的其他表征,因为观测行为影响了被观测事物。至于光子本身是什么,这是属于本体论层面的提问,下一章会详细论述「本体论的宣称陷阱」。
关于决定论和非决定论,这是基于「逻辑非」构成的一对概念,其对称性甚至超过「实体和关系」的对称性,只要其中之一存在,另一个在逻辑上必然成立,就像《道德经》提到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道德经》提出的解决方案近似「愚民政策」,只要民众对「真善美」没有概念,就不会对「假恶丑」有概念。这就像「为了治疗头痛所以把头砍掉」的一刀切式的自暴自弃,而且忽略了人性来自生物演化的各种适应生存竞争的先验认知和行为模式,康德对此有详细论述,在此不赘述。
决定论和非决定论的争议不只于哲学层面,因为这还是人们可以持有的世界观。人们不会因为实体和关系谁更本质而产生实际生活中的困扰,但人们会因为持有决定论或非决定论而过着明显不同的实际生活。从逻辑上考虑,相信决定论的人会认为「自己持有决定论」也是早已决定的,相信非决定论的人会认为「自己持有非决定论」正是自己选择的,所以两者都是逻辑自洽的,双方都通过自洽的逻辑不断强化自身信念。逻辑在分辨这两者几乎无能为力,就像经验在分辨固定型思维和成长型思维也几乎无能为力,固定型思维通过消极尝试获得「做了无效」的反馈,证实固定的必然性,成长型思维通过积极尝试获得「做了有效」的反馈,证实成长的可能性,两者都通过自我实现的预言不断强化自身信念。持有极端决定论的人们,虽然可能获得安全感和内心平静,但会以此否认自身的主体性和行动的责任性,在他们看来,自己就像提线木偶,是木偶师在行动,也是木偶师需要承担责任。持有极端非决定论的人们,虽然可能获得自尊和主体性,但会以此低估环境的随机危害和社会的系统压迫,在他们看来,人们要为自己负全责,不论发生什么都是自主选择的结果。
决定论还是非决定论,也可以从本体论转为认识论来看待。不是讨论「世界是决定论的还是非决定论的」这种本体论话题,而是讨论「世界可以怎样被视作决定论的,世界可以怎样被视作非决定论的」这种认识论话题。把关注的重点从「世界本质是什么」转到「人们可以怎么看待世界」。反过来想,即使人们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世界的本质,人类仍然需要认识论才能看待世界,最终仍然难以分辨所谓的「世界本质」究竟是「本体论事实」还是「认识论视角」。对本体论的悬置似乎是更合适的,在下一章会详细论述。
因此,为了避免成对概念的优先陷阱,一方面可以不执着于成对概念的优先或本质,另一方面可以做认识论的思维转换。不论是实体和关系,还是决定论和非决定论,以及其他各种成对概念,因为这些概念都是成对定义的,所以两者相互依赖、互为前提,无法在逻辑或经验上确证谁先于谁或者谁更本体。承认概念的同源,把概念视为理解世界的工具,而非对世界本身的宣称,这是一种「概念工具化」的理念。
怀特海的过程哲学,通过颠倒「实体」和「关系」的先后顺序,对本体论提出一套宣称。在网络关系模型里,节点和边都是被预先设定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视为「实体」,于是网络关系模型被理解为先有「实体」再有「关系」的理论,后者指的是节点和边的「交互」,区别于节点和边本身的存在。
过程哲学把「关系」视为优先存在的本体,把「实体」视为某种「稳定产生的关系」的体现,以此衍生出「实体」概念,类似弦理论提出粒子是弦的振动临时形成的某种状态,但并不存在粒子本身,只是存在弦的振动。过程哲学和弦理论的核心区别是,弦理论设定了「弦」作为优先存在的本体,在过程哲学看来,这仍然属于某种「实体」。
过程哲学提出的本体,也可以进一步理解为「过程」本身,或者「生成」本身,是「关系」的另一种表述。从逻辑层面考虑,「生成」概念预设了「生成者」和「被生成者」两个概念,就像上述的「线段」概念预设了「端点」概念。在过程哲学里,「被生成者」指实体,「生成者」指某种持续产生的瞬间事件(参考「时空切片」概念,但两者不同)。
过程哲学虽然晦涩,但是可以换个角度审视,也就是关注「过程」的含义。尝试做以下思想实验:存在没有变化的过程吗?存在没有过程的变化吗?
根据反事实推理,假如没有变化,何必有个过程。假如没有过程,变化如何可能?所以,「变化」和「过程」看起来是一个意思。但是,因为「变化」和「不变」是一组成对概念,根据上述关于成对概念的优先陷阱的论述,认为谁更优先、更本体是语义错误。也就是说,过程哲学似乎只是在「变化」和「不变」的争论中支持前者,这个争论本身是思维陷阱,所以支持任何一方也踏入思维陷阱。
但是,上述思想实验是基于「实体本体论」构建的,在过程哲学的语境里,这个思想实验是无意义的,因为「变化」是来自「实体本体论」的概念,而过程哲学遵循的是「过程本体论」,两者有本体论层面的区别,强行比较犯了范畴错误,类似托马斯·库恩提出的「范式转移」,科学研究的方法论之间不可兼容也不可比较。因为「变化」在过程本体论的对应概念近似于「过程」,所以思想实验的陈述被近似为「存在没有过程的过程吗?」,答案是不存在,否则违背了同一律(A是A)。虽然看似仍然是做出否定回答,但区别在于,这里没法用「变化」概念同义替代「过程」概念,也就不适用上一章的论述批判,因为过程本体论里面不存在「变化」和「不变」这组成对概念。在过程哲学的本体论世界里,「生成」是默认前提,「变化」基于「生成」,任何看似「不变」也都是本质上在变只是被主观视为「稳定」。
因此,关键在于,过程哲学提出了一套自己的「本体论」,而本体论之间的讨论需要某种超越本体论的判定规则,而非按照传统的在同一本体论内的不同概念以本体论自身作为判定规则。可惜的是,截至目前,似乎还没有达成共识的用来判定不同本体论的「元本体论」。
过程哲学确实可以视作对网络关系模型的一种超越,这个超越是本体论层面的。虽然过程哲学避免了成对概念的优先陷阱,但提出的本体论本身成为新的问题。它成为新的问题,是人们习惯性的基于实体本体论来看待任何概念,而没意识到有范畴区别,就像上述的思想实验那样。不论线性因果模型还是网络关系模型,人们构建认知模型的前提仍然是一种假定实体是默认前提的本体论,所有的相关讨论仍然在实体本体论的范畴内部。在我看来,过程哲学提出的过程本体论,其价值并非意味着世界本质上就是「生成」,而是指出人们在认知层面对实体本体论的那种理所当然、根深蒂固的预设。
除了上述跨本体论的质疑,过程哲学还面临其他一些批判。一方面,如果从本体论比较的层面考虑,实体本体论和过程本体论之争仍然有「成对概念的优先陷阱」嫌疑。另一方面,试图宣称一个全新的本体论,这是被批判的,因为在缺乏判定标准的情况下,任何本体论都无法被证实或证伪,只能陷入无尽的哲学论辩。
以日心说和地心说为例。不论以太阳为中心观察太阳系,还是以地球为中心观察太阳系,这是认识论层面的视角选择,都可以用来解释天文观测。人们在两者之中偏好日心说,不是因为地心说「错误」,而是在认知难易度和理论复杂度等其他评判标准下,倾向于选择更加节能的解释模型,毕竟人的资源是有限的,高效运用资源是基于生存的理性偏好。假如资源无限,地心说的本轮理论上也可以不断修补到非常复杂来拟合观测到的天文数据,在结果上与经过修补的日心说难分高下。这意味着,模型之争不只是对错之争,更是效率之争,一个人确实可以运算圆周率到小数点之后上万位并以此计算,但取一个小数点后七位的近似值已经满足日常所需,节省下来的资源可以投入其他研究与生存活动,在有限时间的个体寿命和社会发展之中,能够更广泛的认识这个无比复杂的世界。
对于过程哲学而言,与其说人们争论的是实体和过程哪个才是世界真相,不如说争论的是持有哪种本体论来构建的关于世界更多事情的解释模型是更加节能的。在这方面,基于实体本体论的模型,不仅数量多,而且迭代久,既有近似够用的结果,又有历史路径依赖。如果按照这些作为本体论的判定标准,那么实体本体论毫无疑问是过去、当前以及未来的胜出者。但如果从认识论层面做判定,那么过程哲学因为点破了人们对实体本体论的不假思索而获得优胜,这个提醒有持续效果,因为人们可能自此以后对任何本体论都抱有怀疑,不论宣称何为本体。
佛教的华严宗,通过重新赋予词语含义,对本体论也提出一套宣称。因陀罗网是华严宗提出的概念之一,描述的是存在一张无限大的网,这张网完全由宝珠织成(被用来串成网的线可能也是宝珠),每颗宝珠都显示出其他所有宝珠的影子,每颗宝珠的每个影子也都显示出其他所有宝珠的影子,如此交互映照,直至无穷。因陀罗网呈现出一种自我指涉的全息图景,事物之间互相定义,相互关联,整体包含局部,局部也包含整体。
华严宗的本体论通过「四法界」描述。首先是「事法界」,指人们感知到的有差别的现象世界。其次是「理法界」,指事法界的一切事物的统一本体。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虽然也提到一种「本体」的世界,两者都视之为真实存在,但区别是,华严宗语境的「理」是与「事」在时空层面紧密相连的,而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是独立于现象世界而存在的。接着是「理事无碍法界」,指事物的现象和事物的本体是紧密联系的。王弼的体用论虽然也提到内在与外在的同源与交互,两者都认同「二来自一」,但区别是,华严宗语境的相融是共时性的同有同无,而王弼的体用一源强调线性关联的,内在是不变本源,外在是变化表现。最后是「事事无碍法界」,指事物的现象之间也是紧密联系的。唯物辩证法的普遍联系虽然也提到联系的普遍存在,两者都认同联系的客观性,但区别是,华严宗语境的联系基于表面不同的「事」共享相同的「理」,而普遍联系理念强调联系来自内部要素的相互作用和外部之间的交互作用。
据说,华严宗的开创者法藏曾用十面镜子环绕佛像安放,以此向人们直观展示因陀罗网概念。反过来想,因陀罗网的概念可能最初启发自镜子对照产生的延伸映像。从局部物理现象总结出描述世界的解释模型,这是杰出的抽象思维,考虑到唐代以铜镜为主,科学也完全尚未诞生,在思维和仪器都受限的情况下,法藏已经尽其所能提出合理推论了。只不过,人们已经掌握了更准确解释世界的理论模型,对镜像和光线有更多了解,认识到镜像看似无限延伸,实际上是有限数量的,只是人眼分辨率有限制,因为镜面受到普朗克长度的最小尺度的限制,而且镜面反射存在损耗。因陀罗网的概念基础被动摇,因陀罗网本身的可信度也受影响,这是抽象理论的必然,因为人们抽象思考的基础认知在不断修改。
另外,华严宗提出的「整体和局部互相包含」,从神秘主义角度考虑,确实很神秘,但在逻辑和现实层面并不合理。在逻辑层面,它违反了数学的集合论规则;在现实层面,虽然生物的DNA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局部包含整体」的案例,但它是通过一套精巧的符合形式逻辑的分层信息编码系统实现的,遗传学对此已有深入研究,遗传基因有清晰的结构关系,而非基于悖论。
如果认为它是一种隐喻,目的是提醒人们超越自身默认的思维方式,那么超越之后到达一种怎样的思维方式?华严宗的回答是,到达一种「任一事物都包含与它相关的所有因果」的思维方式,比如,看到一朵花,能意识到这朵花从种子至今的生长历程、所吸收的养分的各自来源、所在的土地的地质变迁等,如此无尽发散,最终包含宇宙诞生至今的整个历史图景。一方面,这个思维方式强烈驱动关于事物关联的思考,就像在说「数学公理蕴含了它能推理出来的所有定理」。另一方面,这个思维方式给出的是一种空泛的概述,定理的证明确实依赖公理,但只有成功证明出来才为人所知。华严宗推崇的这种思维方式,似乎强调一种满足于笼统的「知道一切」的感觉,至于事物具体有哪些联系、数学具体有哪些定理,还是留给其他人操劳,而自身则沉浸在「无所不知」的成就感里惊异又敬畏。
关于「事物之间的紧密关联」,华严宗做出的是本体论宣称,认为事物在本质上存在紧密关联。这个世界可能正是一个事物间互相关联的世界,但这与其他本体论宣称一样无法证实或证伪,人们选择相信与否都缺少理由,并且如何与认识论层面的事物间紧密关联做出区分?在认识论层面做出类似宣称是容易的,因为只需要把事物概念在头脑中构建出一种关联就可以,因为他心问题,所以这种构建是任意的、不受约束的、豁免质疑的。比如「六度人脉理论」,比如网络梗「鱼越大鱼越小」,都属于构建出事物之间的关联,这样的关联数量无穷,怎么说都可以,因为豁免了举证责任。进一步考虑,这个宣称本身也可以被视为一个认识论宣称,只不过是一个「被宣称是本体论宣称」的认识论宣称。
关于过程哲学,如果只是视作一场规模庞大的思想实验,那么它带来的智力趣味让人沉醉。虽然过程哲学具有启发意义,但是它仍然踏入了本体论宣称的陷阱,即使它可能是通过以身入局来提醒人们本体论陷阱本身。
如上所说,任何本体论宣称的核心任务是解释世间万物,在这方面,实体本体论经过许多人的辛勤贡献,已经尽可能事无巨细的提供了解释,工作量远超个体寿命。假如过程哲学这个过程本体论有任何试图在解释万物方面与实体本体论一争高下的目标,那么面临的是需要投入难以计算的时间精力的庞大工作量,怀特海作为提出者,对过程哲学有奠基贡献,但万丈高楼仍然需要有人去搭建。从成本角度考虑,这项工作堪比大战略游戏《群星》的「巨构建筑」。
假如经过许多后人的努力,过程本体论被完善到堪比实体本体论的程度,这意味着人们对世界的了解可以同时被这两种解释体系给出合理解释。虽然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因为世界的细节和复杂度是如此之高,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本体论宣称能够给出自洽解释,但是给出解释不是终点,人们的核心需求是预测,比如人们更希望避免被猎食,而非被猎食后在死前解释说这符合「物质始终不断组合变化」或「稳定的生成过程将失去稳态」。从预测角度考虑,本体论宣称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它无关反馈,既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
换句话说,本体论宣称因为无关检验,所以是「怎样都行」的。科学哲学家保罗·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在其著作《反对方法》提出理论多元论,核心概念是“Anything Goes”(怎样都行),强调科学方法论的一种无政府主义,呼吁科研人员不要拘泥于任何既有方法论,而是以科学探索为目的,「不择手段」的尝试各种想象力所及的研究方法,这样才能更有效的推动科学发展。费耶阿本德倡导的「怎样都行」,与本体论的「怎样都行」并不一样,前者解放了科学研究的思维方法,但仍然坚持研究成果之间的比较,因为科研成果有明确反馈,人们根据反馈做出判断,而本体论之间无法比较,也都缺少预测能力,如果体系内部逻辑自洽,持有哪种本体论只是人们的思想自由,而且可能并不影响生存。
关于华严宗,作为佛教在中国的八大宗派之一,它在唐朝时期提出一套宏大的世界图景,限于当年的技术和认知条件,是值得敬佩的智力成就。但它与人们其他智力成就一样,是基于有局限的思维和认识做出的推演,如果豁免其实证责任,可以作为史料或思想数据库的素材,就像上世纪绝大多数科幻脑洞的结果。
本体论宣称的无责任性,体现为一种极端的「后见之明」。比如,我在此提出一套本体论宣称,我称之为「天使动力学」,也可以自洽的解释许多现象。首先,存在某种神,神拥有无限力量。其次,神创造了无限天使,并源源不断赋予天使力量。接着,天使用力量产生世界上的所有运动,这解释了世界的动态。最后,天使可以单方面把力量作用于事物来产生运动,但事物无法反过来与天使交互,这解释了人们感受不到天使。因此,不仅无机物的运动是天使操纵的,生物的运动也是天使操纵的,天使执行神的目的,世间万物都是提线木偶,如此构成一套目的论和决定论的本体论宣称。这套本体论宣称可以为各种观测提供解释,但没有任何预测能力,比如人们想知道明天晴天还是下雨,天使动力学可能回答「如果晴天就是天使带来的晴天,如果下雨就是天使带来的下雨」这种「事后诸葛亮」,如果追问「为什么天使带来晴天/下雨」,天使动力学可能回答「这是神的意志,凡人无法知晓」,但并不解释为何它知道「凡人无法知晓神的意志」这种元认知。
华严宗对语言的滥用,是它的特点,其他一些佛教宗派也有类似情况。比如,华严宗提出的「事物之间互相关联」可以近似于上述的网络关系模型,任何节点或边都通过某种方式与其他所有节点和边有所关联,但它更进一步,提出的「事物之间互相嵌套」有自我指涉悖论。遇到这类逻辑悖论,华严宗坚持自己陈述的「正确性」,意味着它的价值判断的规则并非语言逻辑,而这犯了范畴错误,就像评判跳水的标准是接收到多长时间的阳光照射。
如果认为包括华严宗在内的佛教宗派首先通过某种方式认识到世界的本体,并且认识到世界本体无法通过逻辑准确描述,所以才选择看似逻辑悖论的语言描述,目的是提醒人们逻辑有其适用范围,并且暗示世界本体超越逻辑。这么理解看似合理,但大前提并非不证自明,比如,为什么宣称「认识到的世界本体」就是世界本体?比如,如何知道「世界本体超越逻辑」这件事的?把认识论宣称包装成本体论宣称,是华严宗等绕不开的质疑。
从人性角度考虑,一方面,理性有对本体论宣称的需求,因为人们渴望理解世界,不像绝大多数其他生物那样仅仅基于演化适应的应激行为来维持存续,另一方面,感性有把本体论宣称异化为真实情况的偏好,因为人们渴望正确理解世界。虽然对理解世界的渴望推动了探索和思考,但是对正确理解世界的渴望把历史路径上的各种已有结论视为不可动摇的真理,这阻碍了进一步的探索和思考。两方面结合考虑,就像人类在主动拖累自身的探求,不断满足于身处某种局部最优。
因此,为了避免本体论的宣称陷阱,一方面可以不执着于本体论的真实或正误,另一方面可以悬置本体论。本体论宣称在理论上可以有无限多个,因为不受现实反馈的影响,只是头脑的思维产物,所以完全可以不坚持任何一种为真实,甚至可以通过日常构建本体论作为一种脑力练习,毕竟虽然对预测没要求,但是对现象解释有要求,考虑到人类已知的现象的庞大数量,如果迭代出一套能够解释许多事情的本体论,也是有价值的思想成果。至于悬置本体论,这是指坦然承认人们目前不知道世界本身是什么样的,也坦然接受人们可能在千百年内仍然不知道世界本身时什么样的,在此基础上,把有限的资源,不论是时间、精力还是能源,投入到有更多反馈的行动上,投入到更改善人们生存状况的事情上,从投入产出的角度考虑,是更值得也更划算的决策。
演讲能力和辩论能力是当代仍然大受追捧的「软实力」,其历史也许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智者派,也称诡辩派。对词语含义的辨析和澄清是分析哲学的核心方法。语言能力在几千年的社会发展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人们以此合作、竞争,通讯技术可以视作语言需求的延伸,成为信息时代的基础设施。
在科技层面,经典计算机和人工智能都依赖语言,英语作为自然语言,因为编程语言的历史路径依赖和人工智能的训练语料比例,从一众自然语言中脱颖而出,成为文明发展的必要因素,参考《文字在人工智能时代过时了吗》;在伦理层面,父母始终期待着后代可以尽早开口讲话,从简单的称呼爸爸妈妈到复杂的表达自身需求,语言沟通是人类养后代和养宠物的核心区别之一;在社会层面,语言承担了代际之间的知识积累职责,也承担了两地之间的信息传递职责,在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关联了更多人。在各种实际成果面前,认为语言没有作用是主观的无知,认为社会可以剥离语言仍然维系是天真的幻想。
但是,就像本体论宣称确实在脑力练习层面有作用,不意味着本体论宣称可以等同于世界本身,语言确实在社会发展层面必不可少,不意味着语言具有类似世界本身的真实性。关键在于,语言确实会影响认知,有些理论认为思维决定语言,有些理论认为思维过程就是语言过程,还有些理论认为语言决定思维。关于通过主动讲出特定话语来改变自身认知,详见《其实你需要自言自语》。人们使用数学语言发明出各种指标,用来描述社会生产情况,即使最初只是用指标服务生产,但历史多次显示,指标会逐渐异化为目的,生产反过来服务指标,这导致统计造假的泛滥,比如各种「账面增长」和「PPT项目」。在共识之争层面,如果更多人选择相信指标,那么人们就可以仅仅通过操纵指标数据来获得认可,虽然从相信现实的角度看,这种认可是基于虚假数据,但认可产生的统一战线是真实的,因为真的有那么多人持有这种看似虚假的信念,他们互相之间的认可进一步强化共识,形成自强化系统,当代称之为「信息茧房」。
这种对语言的极端相信,带来的是概念实在论。概念实在论指人们认为头脑中产生的概念像现实事物那样真实存在,这些概念不是他们发明的,而是他们发现的。从古至今,概念实在论有大量具体案例,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和史蒂芬·沃尔夫勒姆的「算法宇宙」是两个知名案例,前者相信存在一个包含所有完美事物的世界,现实世界是这个理念世界的不完美投影,后者相信存在一个包含所有可能算法的宇宙,人们要做的就是探索这个算法宇宙,取出合适的算法使用。宽泛的说,许多数学家以概念实在论的视角看待数学,认为数学不只是人们发明出来的认知工具,而是人们发现的世界底层架构,比如物理学家尤金·魏格纳(Eugene Wigner)曾指出数学「在自然科学中不合理的有效性」,暗指数学似乎就是自然法则本身。关于数学有效性的案例太多,比如量子力学的线性代数和广义相对论的黎曼几何,在此不赘述。
除了数学领域,概念实在论在历史领域的案例比如历史唯物主义,在神学领域的案例比如三大宗教,在哲学领域的案例比如各种本体论宣称。相比于实在化数学概念带来的科学发展,实在化历史、宗教和哲学概念带来更加具体的社会影响,既团结群体又党同伐异,既奉献牺牲又压迫制裁,既治愈安慰又焦虑恐惧,因为这些都是成对定义的概念,或者是不同视角看待同一事件。从博弈论的角度考虑,如果某个群体通过实在化某个概念而团结起来,那么想要与之对抗,就需要实在化另一个概念来团结另一个群体,否则在号召力和组织力就已经落入下风,甚至面临被消灭的风险,就像网络梗「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所说。
对语言的过度相信,还可能是忽略了语言的演化性与视角性。训诂学和校勘学等领域专注于理解古代语言的含义并且校对长期传承产生偏差的文本。罗新在文集《有所不为的反叛者》提到的史料的遗忘竞争,伽达默尔在其诠释学提出「视域融合」概念,两者共同提醒人们,人们看到的语言内容经过了古人和时空的筛选,并且人们对语言内容的认知不可避免的同时受到作者语境和读者语境的共同影响。
《道德经》的文本描述了一种「小国寡民」的社会图景:使民复结绳而用之,……,邻国向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在《道德经》作者的想象中,如果民众像这样生活,那么统治者就可以极大降低治理成本,而且民众都满意于既有的生活状态。其中提到的「结绳」指一种非文字的记事系统,地理大发现时期,西班牙冒险家发现南美洲的印加帝国在使用一套被称为「奇普」(Quipu)的结绳系统,用于记账等社会活动。因此,可以理解为《道德经》作者倡导的社会里,民众对语言的使用相比创作当时和当代都是大幅退化的,尤其是文字与口语分离导致的信息积累的退化。但是,上述的小国寡民社会也好,印加帝国也罢,都会面临两个层面的风险。
首先是内部风险,对于《道德经》的田园社会来说,统治者和学者需要和民众一样是口语和文字分离的认知状态吗,如果是,那么《道德经》本身的存在已经违背了书中倡导的内容,成为一种自我毁灭的乌托邦叙述,如果不是,那么这样的社会是一个极端分层的社会,由掌握语言的统治者和愚昧的被统治者构成,与其说前者在「统治」后者,不如说前者在「圈养」后者,这样的社会要如何发展下去,统治者内部通婚会因为人数稀少导致类似哈布斯堡家族的后代畸形,与民众通婚会打破这种严格的阶级壁垒。
其次是外部风险,对于印加帝国来说,民众相信印加国王是太阳神之子,并且因此形成稳定的治理层级,这给印加帝国带来两百多年的稳定性,但地球上不只有印加帝国,西班牙殖民者到达美洲后,凭借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士,可以击溃几万人的印加军队,因为对方木质和石制的武器难以对骑兵的全身铠甲造成损伤,他们简陋的护甲也难以抵挡锋利的冷兵器和当时新兴的火枪。印加帝国第十三代国王阿塔瓦尔帕被西班牙殖民者囚禁,不久后被宣判有罪,将被执行火刑,他临死前选择接受洗礼皈依基督教,以换取从火刑变为绞刑。从印加民众的视角考虑,自己深信的身为太阳神之子的国王最终被火刑处死,这带来的认知冲击实在难以接受,而国王改信异教这种事则更是难以接受。但在文明层面的冲突中,不会因为谁更天然就更受保护,科技差异几乎主导了文明博弈,语言作为口语和文字的融合,是科技发展的基石之一,间接延续了文明本身。
反过来想,假如地球上都是舍弃语言的人类,没有印加帝国和西班牙帝国这种巨大差异,也不能推论出这种情况会长久持续,因为当前的人类文明正是从曾经不通语言的类人生物演化而来。还有另一种可能是,某个不同于原始人类的生物更快演化出语言,进而成为主导地球的智慧物种,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确实可能仍然不通语言,但也确实成为另一个智慧物种眼中的「动物」,就像刘慈欣在短篇《赡养人类》所描述的。
禅宗通常被认为是舍弃语言的案例之一,因为其提倡「不立文字」和「以心传心」等理念。许多禅宗公案也体现出类似当代互联网「玩抽象」的莫名其妙之感,在许多记载中,禅师似乎一言不合就会对弟子动手,两位禅师的见面也看似某种「对暗号」。但是,如果换个角度考虑,禅师可以被视为在做一种「表演」,禅师的话语可以视为「台词」或「旁白」。
例如,行人在过马路,这与在拍摄影视剧的演员扮演行人过马路,看似都在过马路,但两者并不相同。如果用禅宗术语,前者可以描述为「无明」状态,后者可以描述为「觉悟」状态。对行人来说,过马路时可能在想其他事,注意力并不在过马路,但基于经验和习惯可以顺利过马路。对演员来说,过马路是演出来的,因为他原本并不需要过这个马路,而是工作需要,所以注意力会集中在过马路这件事,甚至会思考如何显得更加自然、更加不表露表演痕迹的过马路。换句话说,行人和演员的区别是「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行人被视为没意识到在过马路,演员被视为意识到在过马路。非禅师和禅师同理,非禅师在做生活中各种事情时,被视为没意识到在做这些事,而禅师在生活中,被视为意识到在做这些事,这也被称为「吃饭时吃饭,穿衣时穿衣」,或者称为「冥想」,比如一行禅师把散步称为「行禅」,他在自传《活在此时此刻》提到,当自己散步时,注意力放在走出的每一步,而不是一边走路一边想其他事。因此,禅宗对语言并非舍弃,而是作为工具来服务生活本身。关于禅师在生活中的沉浸式表演,详见《禅与间离化》。
执着语言不合适,语言对认知的自强化效应以及概念实在论,都提醒人们需要警惕语言的异化。舍弃语言也不合适,社会的发展以及语言对人之所以是人的伦理支撑,都提醒人们需要认可语言的贡献。
如果一定要舍弃什么,可以试着舍弃「二元思维」这种认知模式。不再认为只有基于「逻辑非」的两种选项,而是把思路打开,构建出更多选项,比如转向概率思维或比例思维,把事情用可能性的角度考虑,或者用排列组合的角度考虑。这是对二元论的超越,也是我对语言的执弃陷阱的回答。
数学是语言的一个重要分支,如上所说,罗素等人在数理逻辑领域的研究使得数学和逻辑对很多人来说可以近似为等价的,数学可以用逻辑描述,逻辑也可以用数学描述,计算机科学就是逻辑的数学化的一个典型案例。如上所说,许多人对数学持有概念实在论,包括大量数学家,在他们看来,数学的简洁与优美就是世界架构的呈现。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库尔特·哥德尔(Kurt Gödel)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自称是柏拉图主义者,认为数学是独立于人类心智的客观存在,人类所做的是发现这些真实存在的真理。哥德尔于1929年提出完全性定理(completeness theorem),被视为一个补充了数理逻辑的定理,但他于1931年提出不完全性定理(也称不完备定理),被视为数学史的一次变革,因为他用自我指涉的方式证明了特定的自洽形式系统内必然存在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命题,这意味着形式系统并不完备,因为完备被定义为系统内所有命题都可被证明,不论证实还是证伪。对于数学,人们首先需要逻辑自洽,其次寻求系统完备,而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打破了人们的这个梦想,就像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通过指出基本粒子的动量和位置无法同时精确确定打破了人们另一个梦想。关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介绍与延伸,详见《集异璧》。
自此之后,有些人选择不再视数学为本体论层面的真实,因为数学系统看起来不再「完美」,有些人选择继续持有柏拉图主义,通过不再持有真实世界一定要「完美」的理念,还有些人选择构建更复杂的数学形式系统,尝试绕过哥德尔不完备定理,以此表示数学仍然在某种更高阶的层面是既自洽又完备的。不过,基于当前对数学的认知和理解,承认数学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可能更恰当,即使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有用的令人难以置信,但目前还没有成功绕过不完备定理,意味着当前的数学有其适用范围,而这个适用范围并不是世界。这是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转换。可能以后可以绕过,但现在还没有,所以现在把数学视为工具,等以后绕过了,可以重新把数学视为真理,两者都实事求是。数学如此,物理学也类似,解释和预测能力强如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它们也都有越来越明确的适用范围,意味着现代物理理论更可能是一套非常有用的工具,在此不赘述。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依赖的自我指涉是一个哲学概念,意思是「指向自身」,可以是含义,可以是形式,也可以是其他。自我指涉在自然语言层面也划定了适用范围,意味着语言,尤其是目前人们基于逻辑发明的语言,更可能是一套有用的工具,而不是世界本身,「罗素悖论」是一个典型案例。相比数学,人们可能更加不执着于语言的本体论信念,因为人们确实在日常大量使用语言,很清楚语言的模糊性和任意性,威胁、欺诈和劝诱,那些运用语言影响他人的人,或多或少能意识到语言只是好用的工具,而不是所谓「言出法随」,就像赌场员工通常不赌,贩毒帮派严禁吸毒。
在我看来,禅宗对语言的若即若离,是基于语言工具化的这种认识论。知道语言和世界是两回事,所以不在语言中寻求真理,也就是「教外别传」,在佛经之外教育和传授。意识到语言有被人异化的风险,所以尽量减少使用语言来教育弟子,也就是「不立文字」,悟道不在于文字。《后汉书》里的「以言传者讼,以身教者从」是类似理念,一方面强调言语教育可能陷入争论,另一方面强调通过实际行动树立榜样。关于禅宗和自我指涉的关联,详见《禅与自我指涉》。
在我看来,禅师那些看似怪异的行为举止以及看似神秘的生活状态,可以用海因茨·冯·福尔斯特(Heinz von Foerster)提出的「二阶控制论」来辅助理解。二阶控制论是相对于一阶控制论的概念,强调控制者和观察者也是被控制、被观察的系统的一部分,而非一阶控制论那种观测者和被观测者的隔离。如上所说,把禅师的觉悟状态类比为演员的表演状态,在扮演过程中,演员会沉浸在所扮演的角色中,如同就是角色本人,不会意识到正在扮演,因为那样会分散注意力,导致扮演显得生硬。在表演前后,演员会脱离扮演状态,评估和反思自己的扮演,因为回到了「演员」这个角色。
禅师比演员更进一步,把整个生活视为表演舞台,「禅师」也是在扮演的角色,于是就像二阶控制论所说,控制的与被控制的都在系统内。对禅师来说,日常生活的言行举止可以视作某种沉浸式的扮演,在这个过程中,他专心致志的做着一言一行,心无旁骛,进入被称为「无心」的状态。与演员类似,禅师也不是全部时间都在沉浸,比如讲经的时候,禅师需要抽离出来,把之前的沉浸体验用语言表达给听众,即使禅宗再怎么避免语言,也还是需要通过语言与弟子和大众沟通,除了那些选择避世隐居的禅师。禅宗所谓的「顿悟」,与其说是某种生理层面的改变,不如说是某种观念层面的改变,禅师意识到自己可以随时选择沉浸在生活中,专注于眼前的、当下的那件事,这种沉浸会暂时关闭禅师「意识到自己可以随时选择沉浸在生活中」这个意识,就像杰出的演员可以随时随地「入戏」。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的「心流」概念是一个类似理念,都强调对所做事情的全情投入,期间暂时忽略反思和批判,内心没有怀疑或焦虑。
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像禅师那样生活是不现实的,现代社会对人们提出分工需求,为了维持当前的生活状况和生产水平,更多人并不能像禅师那样自耕自食或出世隐居,而是深度参与到人与人的社会生活之中。即使如此,语言工具化仍然有许多可实现途径。比如,心流理念可以视为禅宗理念的一个近似替代,相比禅宗,心流有更全面的统计研究,有更易理解的练习方法,有更可评估的量化反馈。比如,丹尼尔·卡尼曼提出的「系统1,系统2」理论可以区分自觉和直觉行为,并且通过刻意练习把语言的适用范围从需要主动意识熟练为半自动想法,以此降低认知负担,并且得以时刻警惕语言暴力和语言滥用,不论对自己还是他人的话语都更加审慎。
如果更具体考虑语言的工具化,就是概念的工具化,因为所有概念都是语言概念。维特根斯坦曾提出「语言的边界是世界的边界」,指人们能够描述和认知的世界受限于语言能力,这是认识论层面的宣称,不是本体论宣称。无论名词、动词还是拟声词,这些都是语言概念,所以这句话可以重述为「概念的边界是世界的边界」。比如,对于前工业化的人们,「万一」不会被转译成「极小概率」,他们也没有「期望概率」这些对当代决策必不可少的概念,所以难以期待他们会按照概率论的思维方式指导行为,对概率概念的无知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可能性。
天台宗是一个佛教宗派,其核心理念如果用当代术语表达,可能类似于认知科学或计算机科学的一些基础概念,比如「人能认知的是头脑中的建模,而非世界本身」或「头脑中的建模依赖世界本身而产生」,详见《关于禅宗、天台宗和华严宗核心理念的一个哲学综合》。因为当年不存在「建模」这些概念,天台宗使用「空谛、假谛、中谛」这些概念试图描述概念与实在的分离性和相关性,在当时的历史语境里,已经尽其所能了。
「指月之手」是佛教的经典比喻,在此可以理解为,「手」是概念,「月」是世界本身。概念可以由人的头脑构建出无限个,而世界本身就在那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概念可以指向世界本身,多个概念可以指向相同被指,单个概念可以指向多个被指,这都是被允许的,但概念不是也不会成为被指。如上所说,争论成对概念的哪一个更加优先、更加本体,是徒劳无功的,光子是「月」,波和粒子是认为构建的指向它的两个「手」,随着科学发展,波粒二象性可能会变成某种「三象性」,但仍然不意味着光子这个实体的本体论宣称。承认可以发明各种「手」,承认还不知道什么是「月」,这是严谨的。
与概念相关的另一个争论,是关于世界有无「内在意义」。首先,「意义」是人的头脑构建出的语言概念,所以这个话题本身指向了意义的主观性。如果忽略这层矛盾,从存在主义角度考虑,假如世界有内在意义,这对人类是束缚而非解放,因为发现的自由度小于发明的自由度,就像回答存在标准答案的试卷,而假如世界没有内在意义,那么人类就能自由的赋予意义。不过,这个话题本身是本体论宣称,如上所说,本体论宣称更多是一种自说自话,如果转成认识论宣称,那些认为世界有内在意义的人会如何思考如何行动,那些认为世界没有内在意义的人又会如何思考如何行动,这是真正关乎生存的事情。
查理·芒格曾提出「多元思维模型」的理念,认为为了更全面更准确的了解世界,人们需要掌握来自不同学科的各种理论概念和思维模型,当面对某件事情,可以套用几十甚至上百种思维模型来实现多角度的审视和评估,然后对这么多审视结果做筛选和排序,以此获得对于事情的相对完整的认识。在我看来,多元思维模型是对概念工具化的一个理想表述,各种模型都被预设为工具,通过学习模型为何有效及其适用范围,人们可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决策,面对不同的情境切换不同的适用模型,如芒格所说,要避免「手里只有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倾向。关于多元思维模型,详见《穷查理宝典》。
一个可能的争议,是认为如果持有这种概念工具化的认知,会过度强调工具理性,忽视价值理性,而历史上偏向工具理性造成灾难的案例有很多。这个担忧是合理的,因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是两回事,偏向任一都会导致决策的片面。工具理性关注过程的效率,价值理性关注目标的意义,前者的极端化导致目标盲视和平庸之恶,后者的极端化导致空想和事与愿违。既然不适合偏向任一,那么就谁都不偏向,而是扩展工具理性的范畴,把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都作为概念工具放入思维工具箱,我称之为「概念工具箱主义」。
概念工具箱主义,在过程层面继承工具理性,在目标层面接受价值理性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承认工具理性对目标设定的能力缺失,但并不把设定目标的责任完全交给价值理性,而是把问题变成「应该用哪些标准来设定目标」。价值理性成为被审视的概念工具之一,在目标的判定标准方面有权重,但不再唯一。
从个体角度,重新表述概念工具箱主义:持有各种概念,理解概念如何生效以及如何失效,明确所有概念都是头脑产物而非世界本身,概念既用来设定目标也用来规划过程,作为一种是认识论的宣称,它悬置了本体论宣称,警惕任何自称是本体论宣城的宣称,因为极大概率只是另一种认识论宣称,承认人类尚不知道世界本质是什么,也接受人类在短期或长期无法知道世界本质的可能性。
成对概念的优先陷阱和本体论的宣称陷阱,都可以视为语言的执弃陷阱的一个部分,而且是「执」的那部分。因为执着于概念,所以认为存在真实的先后之别;因为执着于概念,所以认为概念等同于存在本身。在古代,禅宗用语言的自我指涉悖论警示人们语言的适用边界,禅师用无言之行向人们展示「活在此时此刻」。在当代,认知科学和心理学等领域提出了更可理解、可复现的理论,用来增进人类对自身、对世界的认知。
对理解世界的渴望,可能是人们认为这样更有利于生存,对此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Lovecraft)通过其小说作品已经予以驳斥,在此不赘述。对理解世界的渴望,也可能是人们认为这样更有利于理解,是一种自我指涉的强化循环,但如果认为任何阶段性的认知成果就是世界本身,这反而成为进一步理解的障碍,探索的可能性被自身阻拦,适得其反。
对本体论层面的世界,保持无条件的接受,因为现实就在那里,但不要相信任何猜想,以避免「认手为月」。对认识论层面的理解,保持审慎的思辨,因为思维享有自由,但不要停驻于任何视角,以避免「作茧自缚」。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可以延展为「我思我所在」。
人类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出发展出抽象思考的能力,能够创造各种物理工具和概念工具,但又常常被概念所困,异化成目标本身,造成人道灾难和自我毁灭。面对成对概念优先陷阱、本体论宣称陷阱和语言执弃陷阱,要做的既不是视之为真理也不是弃之如敝履,毕竟人类存在于世界之内,对世界的认知受限于某种不完备性,人类也无法退回到原始状态,像动物那样生存,而是带着作为演化产物的抽象思维和海量概念,将其视为寻求理解世界的工具,继续这场看不到尽头也可能不存在尽头的生存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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