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和魔女,没有尝试过去使用圣杯。魔女的伤病在于心灵,狼人则没有伤病,冷淡的本性,和暴烈的爱欲,皆是他先天的设计。从一开始,士兵的命运就是活在军事构成的社会中,或是在战场上死去。
三人于无罪城最高处的石塔约定见面------那座塔的形象,和玛丽曾看见的海市蜃楼,又和曾经高耸入云的红色巨塔外表如出一辙。细沙似的鹅卵石染上五色,以微小堆砌成巨大之物。
那五色极是鲜明艳丽,使魔女以为其中有霓虹寄宿。每当眨眼一次,色调就会变幻,仿佛灯光打在水波之上,她不由得以为,鹅卵石上的色彩是有生命的,却以戏弄观者为乐。
「很可怕是吧?西孽亚的魔女小姐。」
米诺陶洛斯露出尖锐的牙齿微笑,他的手抚摸着木制楼梯的栏杆上,而毫无特色的石楼梯蜿蜒,直达苍穹,直至没入到深不见底、来自天上的黑暗之中。
「我倒是不懂何谓惧怕。」狼人一如以往地带着让人联想到猪头的防毒面具,「我的基因中已经删除了惧怕,以及爱情。」
「这就是你能杀死这么多异端的原因?狼人,Nexus-9的战斗型生化人------倘若不是你如此难对付,我真想让你成为我的人。」米诺陶洛斯的玳瑁眼镜反射暗上许多倍的五色光芒,亮丽得使人作呕的光闪烁,仿佛他正是邪魔附身,「比起复兴已死的走私公会,成为我的人不好吗?狼人,隐匿、情报、心理战、射击、白刃战,关于战争的百般学问,你都精通。作为押送货物的掮客,属于是浪费本事了。」
「我对于在阴影之下工作没有兴趣。」狼人打量着上方的黑暗,没有望上面前的商人一眼,「你需要帮忙证明,走私公会是未解散的,并且给予我黄金。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只有仇雠存留。」
米诺陶洛斯,再一次地笑了。那笑容凶狠,一如他的本性。倘若他真是一名商人,就不会妄想把所有的所有,都收藏进影子当中。
「那怕让你去重建走私公会,你又能做些什么?」他扬起了手,阴影中有人和物蠢动,「欺诈师的手,已分割了你本能杀死许多人物的力量。可没有了它,你又只能行于建筑的阴影之下,一如众多愚人。」
「那又与你何干?」
狼人取出了人头骨打制的圣杯,其以宝石为目,珍珠作齿,戴黄金铸的冠冕。生命的血不住流淌,掩盖住塔中的五色,那是能治一切伤病的万灵药,一滴便可使垂死之人复生。
「使徒会不可能任由走私公会再次崛起,而我也不会。」米诺陶洛斯手臂下的影子伸出一把礼剑,它形似倒生的玫瑰,作为护手的花瓣,却纠缠着商人,「你知道这是何等人物的武器,有了它,连我也能杀你。我尊重你的意念,因此才显露这把武器。」
「不如说,你惧怕雷主。米诺陶洛斯。」狼人叹气,仿佛商人只是一个犯了愚蠢错误的小孩,却正被他斧正,「雨是祂的眼目,恰如阳光是魔王之眼,每一道誓言,祂都有所耳闻,而他并不在乎者是否逃脱惩罚者说的,在祂梦中,这不过只是暧昧的片语,而我等亦是遥远泡影。」
「稍等一下。」玛丽点起火焰,驱散黑暗。她把香烟噙到口中,不知何时,香烟上已然点上了火。「我们做的,会是佣兵,或是掮客生意,可以吗?绝不会和你的奢侈品走私生意作竞争,如何?」
「也不是不可以。」米诺陶洛斯摸着下巴思考,而后推了推眼镜,「毕竟万事屋是不多的,嗯,你们能活,我的生意也不会受到阻挠,多好。就这样定了。」
「我没意见。」狼人摊开双手,好展示自己没有藏有暗器,「我和她就先行离开了,但愿永不再会。」
「永不再会」米诺陶洛斯放手,任由礼剑坠落到地面的黑暗之中,「我同样地不希望和你相见。」
两人走出石塔,玛丽摸着狼人的手指,而狼人则反握着她那温暖的手掌。无罪城的雨依然阴冷,可在此此时此刻,和两人并无关系。
「这座城市细看之后,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魔女推了推已然很久没有带的一顶棒球帽,那有洋基队的队标「当我徘徊在沙漠时,我还以为这里是人间天堂。」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狼人凝视着雨,本应如细针的纷纷暴雨,却在他眼中凝固成一颗又一颗的透明宝石。「我们将要和米诺陶洛斯为敌了,怕吗?」
「怕,又能怎样?」西孽亚的火刑场面又在玛丽的眼中显现,「我还是得作为你的同伴,赏金猎人的行当,在这座城市似乎并不盛行。」
「因为猎杀异端的行为都被使徒会包揽了。」狼人松开牵着玛丽的手,「他们把人制成遗器,像是加工毛皮一样使用权能。」
「和你一样。」魔女点燃香烟,「一样地把人当成一种可加工的物。」
「薇儿安娜?」狼人眨眼,他的头脑发热,雨滴复又化作运动不停的细针,「她不是任何人的东西,你知道魔王效应吧?」
「知道。」玛丽吸食着香烟,「是异端死后,权能也不会消失的现象,也是魔王死后百年,仍可以肆虐的原因。」
—---权能是意愿覆盖的后果,它本身不会思想自己可以寄宿于何人,只是显现。
「我杀了她,就利用不了那股使一切停滞的权能。」狼人无奈地耸肩,「她可能会变成定期发生的现象,或者一处需要进行特定仪式才能进入的空间,而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我死后,你也会这样吗?」玛丽颤抖,双臂拥抱着自己,「把我加工成工具使用,无法死在大地之上。」
「可以接受死亡,但不能忍受死亡之后的结局。」他困惑地歪头,「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玛丽。」
「我曾是虔诚的教徒。」魔女摸出芝宝打火机,以声响取乐,「以神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奉行祂的律法,直到遭受审判。这已曾是我的一部分,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唯独一些生活的习惯,我仍想自由。」
「我尊重你的意愿。」狼人淡然地说,「我允许你作为我的敌人,允许你得到自由。我甚至可以去爱你,即使我并不擅长如此。」
他在军大衣中,取出了一把黑色折叠伞,和玛丽并肩前行。伞很大,足以遮盖着两人,并且尚有盈余。
一路上,无罪城的居民都在躲着雨水,交了血税的人坦然地用容器盛载雨水,任由雨水淋遍全身,而用左道逃税的人,则把自己隐藏在檐篷之下。
「他们有很多人受过走私公会的恩惠。」狼人的语气中带着隐秘、微不可察的憎恨,于防毒面具下,并看不出来他的表情。「可以选择的话,我会杀死他们,但这并无裨益,因此我没有杀死他们。」
「那只是一场交易。」玛丽抬头望着狼人,「你收下了他们交易的随便什么,并且给了他们入场券。」
「的确,但我们只收了些不值钱的。」狼人凝望着蒙茫的雨色,灰黑色的密云中有雷嗔电怒,咆哮着,轰鸣着。「罐头,甚至是首饰,没有黄金,没有汽油。」
「你不适合和人交易。」玛丽的身躯本能地颤抖,撇了撇嘴,狼人是个好人,但却始终记住自己对他人的恩德,让他很是无聊,「你只适合和本已熟悉的人去相处,仅此而已。」
「我都是推给欺诈师去做的。」狼人轻轻地把手放在玛丽的肩上,在发现她没有颤抖,或是拒绝,方才推着她的肩。「走私公会是四人的小团队,但死了三个,只留下了一个。我没提过跑者,因为他死得太过彻底,因此没有提及的价值。」
「交涉者、仓库、运输人和打手。」玛丽把自己靠在狼人的旁边,「你们的分工可真好,也难怪你对自己的团队念念不忘。」
「并不是念念不忘。」狼人揉搓着玛丽的后颈,舒缓紧张。他定睛望去,魔女的后颈洁白又纤细,皮肤无甚血色,却使狼人怜爱。「我要复活走私公会的原因,只是像你一样,我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
两人回到自己的居所,到最后,订制的面具还是用不上,只是挂在墙上。玛丽的面具是红色的艳丽狐狸,狼人则是嘴部比例遭到扩大的灰狼,它们挂在墙上,仿佛是已遭狩猎的猎物,留下死后的纪念品。
「要可乐吗?」狼人望着冰箱,其中有威士忌和可乐,以及火腿和牛扒、薯片,「现在吃饭会不会太早?」
「有些早。」玛丽脱下靴子,有些雨水进到靴中,使她的脚很是潮湿,「可是也不坏,在生意之后,总是要吃点好东西庆祝的。」
他们随便地应付了一顿,玛丽煎的牛扒恰到好处,比狼人煎得好。魔女饮的是可乐,而狼人则正在享用威士忌。
「我们要先夺去米诺陶洛斯的市场。」狼人又倒了一些威士忌,「使徒会人多势众,而我们只有两人。」
「艺术品,黄金和毒品。」玛丽扬了扬红发,仿佛飞扬的火,雀斑衬出笑容,像是狡猾地笑着的恶魔,「他流通的货色都很好,因为影子中有一个世界,是你所不能相比的。」
「我没有必要和死人去进行相比。」狼人把刀叉插入木桌,「他濒临于被权能吞没的边缘了,圣杯,之后呢?接下来,他想要什么?嗯?世间的一切?」
刹那间,玛丽明白了些什么。米诺陶洛斯的贪欲,是和异端权能分隔的障壁,他用金钱和宝物作为自己肥大的自尊,仅此而已。可终有一天,一切都会索然无味。
可狼人呢?她望向面前的生化人,面具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是。从没有失控,也没有失态,可以说是完美的载体。
但世上没有完美之物,正如绝不破碎的玻璃,和纯然透明的玻璃,道理上是不存在的。可权能本就和道理,并无瓜葛。
之后的日子称得上平和。冒险和意外向来就不是世间常有的事,玛丽熟练地开车驶入另一处废墟,而后将搜刮得来的货物给予狼人。
其中有罐头,又或者滤水器,以及药物、汽油,狼人总会先收货,然后付款。他换来的钱不多,只是足够两人生存,外加用于保养汽车的费用。
吉普车仿佛她的财产一般被客制化,关键在于车头灯和引擎,必须要足够光亮和有力,才能在黄昏的沙漠中行驶。而底盘往往又会因为行驶而沾满沙尘,令她不得不去彻底打扫一次。
掌控火焰的权能并不仅仅只能毁灭,也能进行细微爆炸的精妙调控-----于闲暇时,她亦需调整车辆的悬挂装置,或是检查引擎,以免车轮陷入流沙而不可脱离。没有交火,没有抢夺,或是说,她先一步搜寻并毁灭了。
于广袤的沙海中,她总是把远方的阴影当作敌人,把子弹打在阴影旁的地上作威胁,这样比较轻松。大部份人会逃走,而一小部分人会反击,这时候,魔女会使子弹于枪中爆炸,让他们放弃反击的打算,自己和狼人则趁机搜刮物资。
名为二号的边境牧羊犬知晓如何搜寻、嗅探,它会带领两人,而玛丽则用可以看见火的眼眸,观望是否有活物,或者敌人,有很多时候,两者是挂钩的。
偶尔,魔女会感受到远方魔王的残响。仅是耳听,便会失去一部分意识,不得不以疼痛唤回心灵。但总而言之,ー切都顺利得仍像西孽亚。
而一切美好,亦会破碎。有一件事,并非秘密,却被无意隐没,事情的起因在于一张照片,一张欺凌师的照片。
玛丽在看见那苍白的美人时,先是瞪大双眼,其中闪烁着狼人所不熟悉的危险感情,她又望了狼人一眼,而后那感情燃烧得更为炽烈,这感情是他没有的,也不是一号拥有的,其名为怨嗟。
「你骗了我,狼人。」铁灰色的眸子褪去一切美好的感情,只留下冰冷锋利如刀刃的感情,「这好玩吗?让憎恨你们的人,却不得不为你效力的感觉如何?」
「......欺凌师便是那时的审判官吗?」狼人揉烂了他的照片,并撕碎成一片又一片,「我很抱歉。」
「去你妈的。」玛丽死死地瞪着狼人,「我不用补偿,不用道歉,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那我给你结算一下。」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不知为何,他的心胸感觉很是沉重,仿佛提不起劲来。「希望你生活愉快,玛丽。」
「接下来怎么办?」一号和狼人在忘却之街散步,「你没有了火炮和双腿,不过只是之前的兽群没有了,她需要这么大反应吗?」
「我不知道。」
狼人望着地上的银怀表,很熟悉,可他们忘记是谁的了。被有意,或是无意遗忘的物散落一地,抬眼望去,破碎的楼房撕裂迷雾,宛若海中的礁石一般浮现,却淡薄得和影子无二,只有一面存在,其他消失在白雾之中。
天上映着黄昏的一角,其余依然被雾囚锁。狼人和一号很讨厌忘却之街的雾,因为那会掩盖掉所有气味。
雾海将一切混淆、吞没,落入暧昧的境界线,只有迷惘之人,才会以自己的双脚走入此地,并在浓雾中徘徊。倘若心志坚定,本来就不应进入此地。
一人一狗没有言语,他们用比起电光更快的思念去交流,两者几乎可说是一体,不如说是左右脑的相互交流。狼人只知生命和杀戮,爱恨这词语过于人性,让他们不由得对此困惑起来,念头像是行星,围绕着疑问打转。
「他们竟将一切建基于这脆弱的基础,着实古怪。」人最终下了结论,「爱恨太过易变,只会扰乱判断。」
「这东西是欲望的延伸。」狼进行反驳,「你需要外界的存在,才能印证自己的存在,否则人就是虚无之物,世人沉溺于此,并且感觉良好。」
「我是雷主,就会先弃绝它。」人嘲讽地说,「这东西是毒药,让人以不理智的方式死亡。」
「可你喜欢玛丽。」名为一号的狼犬咧开獠牙,表情几乎可说是笑容,「不然,早在她说离开那时,你就把她制成遗器了。」
「杀她的风险......很大。」狼人思考片刻,他踢到半块红砖,想必是在某次暴行,于某块建筑上拆下来的,「我无法控制变量,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合适的毒药,万一憎恨转移到我身上,那就很麻烦。」
「诅咒你,狼人,我要用火去焚烧你。」一号笑得更开怀了,棕色的尾巴不住地扇动,「开什么玩笑,你把她送给米诺陶洛斯不就可以了?让那人下手,你就可免去魔女这个麻烦。」
「那不甚妥当。」
狼人耸耸肩,一号计划成功的前提是,他曾经有想过害死玛丽,但他从没有这个念头,他不会出卖同伴。
「那的确不是你的所为。」一号的语气转为严肃,「但你要放下了,放下那捆绑着你的、仿佛亡魂般的走私公会。」
「嗯哼。」人在迷雾中抛掷着木雕,它在半空中打转,将凝固的白卷起,使之重新流动。「只要把象征向这里丢过去,思维的惯性就会解开,真是古怪的仪式。」
事情不应是这样的,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事情,就该是这样的。欺诈师被米诺陶洛斯暗杀------动机上只有他会,薇儿安娜去讨个说法,也被使徒会猎杀了,第三代的跑者,甚至已经被加工成为遗器。走私公会没有复兴的希望,只能拱手相让。
但是,他的理智,他的影子以迷雾作为载体,化为狼向他说,人则伫立在迷雾之中,踏在坚实的石板地上,你不是应该先下手为强吗?你不应如此懦弱.......这不符合作为士兵的守则。
人却看不清灰狼的身躯,只看见和自己一般无异的琥珀色眼眸。答案呼之欲出,有什么侵入了他的心灵,把并非士兵的懦弱情绪和求生欲望,植入到狼人的身躯。
狼人没有允许自己去思考,只是感受。一幕幕的回忆仿佛走马灯在眼边闪过,米诺陶洛斯,不是,使徒会,跳过,肉匠,快进,是欺诈师,他通过手臂,对我做了手脚。
「一号,在这里丢失的东西,不会再回到现实世界,对吧?」他脱下了军大衣,扯起右臂的袖子,露出覆盖每一个关节的缝线,「该死的欺诈师,对我下了暗示。」那是高超的暗示,连狼人也不禁赞赏。「他立下了不顾一切守住走私公会的指令,而我是走私公会的最后一人,这样我就不得不以保住生命作为第一行动守则,真聪明。」
「那你想怎么做?」一号问,那张狼的面孔露出古怪表情,「切掉右手臂吗?」
「正确,接下来会很痛。」狼人舔了舔嘴唇,一号先前吃过的生肉气味在他的喉咙深处翻滚,有一丝血的甜味,「你还是断开连接吧。」
他取出一根橡胶管,绑住自己的肩膀,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他取出鲍伊刀,往自己的肩膀关节切去,只要掌握位置,疼痛就只是一阵子的事。
刀刃本身,并没有磨得特别利,因为会很容易崩刃。事实上,他更偏向于用刀刃压断连接的肌肉、跟腱、血管。
狼人皱了皱眉,他不想切得太快,伤口倘若撕裂得过于凄惨,则不好修复。仅仅用了五分钟,他就把自己的右手臂卸了下来。
「还行,失血量可以接受。」
他用左手拾起断掉的右手,将欺诈师的遗物,毫不留恋地投掷到迷雾之中。狼人的血落到石板地上,并顺着石板之间的罅隙而流走,化作沾满泥尘的肮脏血河。
狼人的眼角余光,望见欺诈师的右手五指张开,宛若正向他告别。而他本欲站起身来,却因为失血而软倒在地,一号及时用头顶在他的腰间,直到他双腿重新有力,才往后退开。
「多谢了,兄弟。」狼人踏前一步,取回自己的重心。「忘却之街暂时不会再欢迎我们了,如果传闻正确的话,我们要离开了,不然也会变成受忘却的一群。」
雾翳沈杳,一切无始无终,一如不知这白茫茫一片从何而来。狼和人披雾而行,恶雾作霁,眼中的景象化作实质,他们又回到了克拉芒斯,无罪之城,罪恶之城。
原本在脑中,若隐若现的枷锁消失。狼人握紧手掌,染有鲜血的军大衣披在他的肩上,他身上另一种权能、也是欺诈师的遗产消失了,仅此而已。
犬吠在他的耳边回响,他是犬群的皇帝,他之下的,都是臣民。仅仅只要生起意念,犬群便会纠众咬死于被嗅觉之网所搜罗的敌人。
「等。」
狼人的意念生起了一半,犬群就止息。他并非只让臣民冲锋的皇帝,而是于前线作战的战地指挥官。
无罪城在他的脑中,化作一张立体的气味地图。它宛若一层层晕染的浓稠色彩,比雾深上许多,比水淡上不少。野狗死去的味道絮聚不散,在狼人看来,那最接近所谓鬼魂。
他的每一片魂灵都在野狗之中,而野狗的一片魂灵,亦在他之中。他和士兵们真切地同生共死,狼人永谈不上孤独。
「我们,」而不是我,他的声音中有狼的咆哮「找肉匠去,得接回我们的手臂,取回应有的力量。」
狼人奔跑了起来,克拉芒斯的雨落下,洗刷去了一切泥水,他的靴子踏破闪烁着彩虹的水洼,在铁檐篷下奔走。
霹雳震怒,雷主的眼光是电,于云层中作响。他没有再去追踪香烟的味道,它不再重要了,正如走私公会也不再重要。
他走到永远停滞的仓库,内脏环绕着心脏,仿佛行星环绕着太阳公转,其色泽饱满健康,一如方才死去的人。
狼人横蛮地拨开她形似小湖泊的肝脏,和美丽的头颅。长发飘逸,仿佛阳光洒落,蝶睫紧闭,犹如安稳沉眠,可他却用左手将那美貌握得变形,直到头骨破裂,眼球暴突,脑浆和血液一同流淌。薇儿安娜的手拂过他的面具,而那不过只是神经的反射性颤抖。
面具之下,他的表情,几乎可当作微笑。只是弧度不显,牙齿也没有外露。狼人甩了甩左手,血和骨的碎屑落地,他收敛起笑容。
「你自由了。」
仿佛重力回到小巷,内脏皆落到地上,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幕,白云染作墨色,很快便又会下那倾盆大雨。
狼人没有允许野狗将之吞吃,他只是躲在一旁的檐篷,静静地、冷漠地望着,原本在地上的内脏被不知名的引力吸引,往天上飘去,而天的胃口永不餍足。
直到内脏和残肢没到云层之上,狼人才收起目光。他不知道真正的悼念仪式,只知道应当是有棺木,或是用火烧成灰烬的。
「再见,我们的......朋友。」
他说了这句话,而后轻抚着防毒面具的阈门。如果严格按照定义的话,薇儿安娜想必是他的朋友,也不知道她会否反对。
可狼人走上了复仇之路,这是欺诈师所不愿看到的。他使他像一名被铁链束缚的野狗般活着,但这不过是为了狼人活命。
这是愚蠢的举动,残留在伤口的欺诈师说,小狼,你应当保下走私公会,正如你要保住自己的姓命。
世上已没有你说的走私公会了,二号在他的脑中咆哮,空有一人残留,只留下名字的狼群有什么存在意义。
一号不再言语,仿佛一滴水落入海中。二号比它、比狼人都更聪明,它盯着欺诈师不存在的幻影,而后望向狼人。
那么,你想怎么做?小狼,我们都是你的一部分,二号说出了真相,我们的生理结构只支持习性的存在,所谓的智慧、人格都是经由你的大脑所进行咀嚼的行为。
我想怎么做,是由我决定的。狼人打伞,大踏步走在暴雨之下,无罪城的雨阴冷狂暴,顺着烈风,渗入到他的衣衫当中。事到如今,先接上手臂吧,一只手难以作战。
一号和二号伴随他的左右,欺诈师的幻影,随着鲜血的流走而消失。狼人的血并不多,仿佛血管中早已流着沙粒。
他走到了肉匠的诊所前,与其说是建筑,倒不如说是活物。它一共有四只一层楼高的苍白手臂,每只手有两根大拇指,充作四只古怪的脚,臂根则集中在房屋的底部。
诊所本身倒没有什么特别,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水泥平房,于暴雨之下呈阴冷色调,它的门帘前挂着骨骼制的捕梦网,中间却有一个骷髅张开大口,仿佛要吞噬来者的梦。
但狼人清楚,屋中充斥着畸变歪曲的内体。肉匠的许多造物都建基于活物,它们曾经活着,也许依然活着。
石屋的顶上有一根古怪的碟形天线,仔细望去,碟状边缘和中央天线结成一张瘟黄色的膜,顺着打下的雨而抖动着。它不住旋转,仿佛是迷惘的风向鸡,去嗅探着风的存在。
「肉匠,我来取回我的手了。」
狼人的声音不大,天线是木屋的耳------姑勿论如何起效,机械和血肉结合的耳,可以轻易捕获无罪城中的一切声波。
木屋以定格动画的模样停止攀爬,它的四只手臂没有一丝活物般的抖动,狼人怀疑手臂皮下的结构,已经被改换成以血作燃油,骨作零件的机械,神经则只起到触觉的作用,全然没有痛觉。
随后,木屋伸出一只邀请般的手,另外三只手依然握着建筑。手臂没有味道,狼人不合时宜地想,也并不朽坏。他轻轻地踩了踩手掌,像有些过厚的皮革,却又带了点微不足道的弹性。
手掌把他抬到门前,未经邀请的访客向来不许进入。狼人拨了拨捕梦网,木屋主人向来像是蜘蛛般安坐其中。
「进来吧,门没有锁。」肉匠的声音不大,「又是带着红发女孩来吗?」
「只有我一个。」狼人开口,他大步走入木屋「我不再需要他人作为伴侣,仅此而已。」
美人正百无聊赖地下着象棋,他一手托腮,柔软的黑发垂下影子,另外一只手用两只手指拈着棋子。但他的对象不是世间任何一人,而是于落地钟中伸出的一只三指之手,一眼望去便知,那不是人手,也不是任何活物的手。眼球正注视着棋盘上的每一步,而后才以穿针引线的耐性移动棋子。
「你是要接回手臂吧?」肉匠没有抬头望上一眼,「可否先等我下完这场棋,现在正是要紧关头。」
「再过三步,你就会被将死了。」狼人只望了一眼,肉匠看似占尽优势,但落地钟所布下的尖刀早已瞄准城堡和皇后,「需要我教你胜利的下法么?」
「用不着,那就是你赢了,不是我赢了。」肉匠没有笑,「不要用你聪明的脑瓜去判断我的意愿。」
狼人观望着肉匠下棋,他们所选的道路不够高效,却仿佛两条龙相互撕咬,直到鳞残甲碎,仍以爪牙彼此争战。
很美丽,却愚蠢。他腹中暗诽,早在三步前便已能定下来胜负,只是两者都视而不见,才作得这互有险情的棋局。
最终,肉匠还是败了。他挥军朝敌方的王直去,自己的王却被升变的第二枚骑士斩首。他笑了笑,之后收起棋子。
「不赢,那就没有玩的必要。」狼人徐徐说道,「作为异端,你有更好的消遣方式吧?比如你之前所做出的巨大战舰------那花了你到底多长时间?」
「三个月,见你妈的鬼,设计图上就已经出了问题,死者的分散心智只知道漫无目的地徘徊,或者回归到各自的家乡,可他们所使用的是同一躯体。」
他修长的手指像变戏法般,拿出来一个华丽的镀金玻璃杯,型制和之前狼人和玛丽所偷的圣杯一般无二,繁杂的烫金弧形纹路饰在清澈透明的玻璃上,但却用陶瓷充当骷髅,真要说起来,这杯子也许是整座房子中唯一的无机物。
「这是血圣杯的赝品?」狼人单手脱下头盔,用琥珀色的眼望着,「是米诺陶的仿制品吗?」
无罪城中没有宗教,但依然崇拜象征。圣杯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象征,曾经掌握在使徒会的手上,但现在失落了。因此,所有的凡人,都会希望自己手上用黄金换来的圣杯方是那失落的真品。
「你不能否认,他真会做生意。」肉匠挥挥手,一具仿照转变前女明星的人偶侍女,端着两杯饮品走来,「贩卖希望,向来比一切都赚钱。」
「他就不怕被追杀?不,不对,使徒会和他合作了?」狼人皱眉,这是个荒诞的结论,「那他支付了什么作为代价?」
「他什么都没有支付。」肉匠漆黑色的眼,凝视狼人金轮般的眼眸。「使徒会只有一个要求:供出那胆大包天的恶贼,便往咎不究。」
「那就是我,和玛丽。」狼人的心中生起寒意,是他所熟悉、沉到肠子深处的冰冷。「我们要被猎杀,该死的。」
「往好处想,你是犬类的王。你也许不能匹敌一支军队,但想要猎杀你的代价很大,非常大。」肉匠触碰着人偶的小腹,伤口仿佛打开口袋般张开,狼人的手臂像其中唯一重要的宝物,被人偶的心头血所供养。
「但他们会去猎杀玛丽。」狼人的心底响起二号的声音,叫他放弃不再有用的玛丽,人和狼都能活得很好,「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们一起逃出无罪城呗。」肉匠拾起手臂,凝视新鲜的断口,它极是鲜艳,仿佛随时会有血腥溢出。「反正你已无能力再去欺骗雷主。」
「我不擅长欺骗。」狼人说,一种不属于他的激情在熊熊燃烧,那是女猎人死前遗下的诅咒,「我要用我的手杀死他们,欺骗只会是其中一项工具。他们渴望用血洗刷耻辱,而我接受了,并以血还血。为了这个目的,我的手臂是不得不拥有的工具,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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