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院先生孔文最近开了个夜间讨论班,专授古代史,吸引了不少向往古雅生活的青年。今晚,他话风一转,讲起祭祀礼仪,明显有所指涉。
他今天没有嘲弄少主,虽然有所疑虑,但少主今天的作为的确有古君子风,完全不像平日那位颓废公子。同时他严厉批评了扰乱祭祀的萧勋。后者正垂着头坐在角落,想着今晚的数落何时是个头。
忽然间,孔文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萧勋以为讨论结束,到各回各家的时候。他偷偷抬头,见到教院先生惊讶地望着门口。门口的人让萧勋为之一振。
江尘说了点客套话,随后讲到要向教院先生借书。孔文明白少主有事找自己,宣布讨论班解散,领着少主进书房。
他倾佩少主今天的作为,但对这个人,他依然持有轻蔑。
他担心少主是来问罪的,自己在讨论班上可暗讽了他不少次。
江尘坐在书房客位,示意青禾不用避让,留在这里。他看门见山地问孔文:“先生可知道一种足以毁灭城池的巨兽?我最近常在梦中见到,担心这是某种预见。”
孔文以为少主别有深意,一时猜不出来,只好老实本分地回答:“我想,那应该是虚神的嗣民。”
“拜托你写份引荐信,我想亲自和他谈谈这件事。沃伦省离这不远,一周就能到。”
“那个梦竟如此真切?居然让您产生这样的想法。”孔文感到今夜的少主与以往有别,眼中闪着金属般的意志。如果不劝劝他,他明天也许真的会赶往沃伦学城。如果他路上出了意外,舆论和良心他都过不去。
“说不上真切,只是……”江尘注意到书房的窗户处闪烁着几个人头,“哦,居然还有人偷听。外面的人,进来吧。”江尘像一位的领主那样发出号令。威严的声音让外面的人竟想不到逃跑,一个个窘迫地走进书房,站在江尘身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不就是那群想着让少主出糗的青年,为首的自然是那位神前比武的获胜者——萧勋。
江尘虽然施展了威严,对现在这种情况又打不定主意。他瞥了一眼教院先生,后者正想数落学生,但找不到机会开口。江尘不想责骂人,只好不明所以、轻飘飘地问了句:“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希望这些偷听者能自我检讨,保证不向外声张后草草离开。
萧勋忽然半跪下,恳切地请求道:“请让我代您前去沃伦省,拜访那位爱舍学城的教授吧。我保证带来您想要的信息。”
“真是有趣……”江尘感觉到世界即将变化,不免轻叹。
他走上前扶起萧勋,感觉到这个十九岁青年身上健硕的肌肉,那些凌厉剑法的根源就是它们。细细想来,萧勋是个合适的人选,他出过远门,和其他地域的人打过交道,身强力壮,意志坚定,又缺乏一场真正的旅程磨炼自身。
主动请缨虽然让江尘十分满意,但他还有顾虑。自己是否有权让这些人外出冒险。毕竟城外的世界并不安全。
江尘在屋内绕了一圈,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些巨兽的身影。他猛地下定决心,就这样办下去,撞到南墙再说疼。
他眼中再次闪动着不可言喻的意志力,说道:“你们三个人一起去吧。后天出发,和商队一起走。到亚和地方后,可以雇几名冒险者随行,走大路,一直走到三弯港。然后乘船直接前往沃伦省的爱舍学城。路费的话我会差人送给你们。还有,和那位教授沟通时,不能表现得像个乡下人,这些学者受不了粗野风气。”
萧勋又对少主多了几分敬佩。不仅屈服于他的意志,还信服他的仁义。
他之前只是脑袋一热,没考虑后续,甚至没料到少主会答应。但少主不仅答应了,而且短短时间内连路线都规划好了。
另外两人则因为可以出去闯闯暗自高兴,毕竟他们真正的乡巴佬。
他们就行程细节讨论了很久,以至青禾都觉得这些男人过分唠叨。孔文也加入了讨论。年轻人身上的激情影响着老朽的大脑,让他神采焕发,使他回想起那段刻苦的求学时光。最后,每个人都聊够了,青禾打起哈欠,孔文甚至要靠揪大腿才能保持清醒。
走在黑黝黝的街道间,他心中空落落的,总觉得没有安排到位。他也希望那位学宫教授知道些许虚神的消息,别让今夜的热情白费,毕竟这事令他疲惫非常。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高悬于空,清冷的光带着寒意,让江尘感觉凉飕飕的。江尘和青禾回到府邸,叫了好一会门,管事的才过来开门,他们嗓子都有些哑了。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江尘忽然提议要吃点夜宵,让青禾去厨房,自己则在庭院里点燃小炉子取暖。
冷冷的月光下,他看着庭院中的水景,哗啦啦的水声带着幽怨的氛围,不免让他回想前世的光景。总的来说,那是个幸福的时代,没有饥饿,也没有战争;但也是个无趣的时代,没有自我,也没有希望。
也说不上有吧。他可以开心,可以难过,唯独无法幸福。他心底似乎空荡荡的,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支撑物。
他当然可以施行善举,比如关照青禾,说不上虚情假意,也谈不上真心。那么他做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让巨兽杀了自己,毁掉城市又何尝不可呢?这一切本是命运的馈赠,命运再将其收走,自己也不该有怨言。
他有自杀的愿望,仅仅一瞬,就被欢快而又节奏的脚步声打断。
青禾端着夜宵走来,脸上笑盈盈的。江尘自然不会愁脸相迎,挤出笑脸,问道:“你带来了什么?”
“什么都有啦。”她将餐盘放在凹凸不平的石台上,月光在食物上晕染一层透明的银雾气。
他们缓慢而沉默地吃,很快就乏了,困意袭来,青禾倒在江尘肩膀上,疲倦地睡了。江尘没有叫醒她,而是独自回到那些忧伤的问题间,莫名落泪。
江尘感到某个东西从虚空中诞生,开出了花,具备了实体,让他的心酥酥麻麻的。一切忧伤都不复存在,善良变得澄澈透明,不再浮落于皮肉,而是深深嵌入他铁一般的眼眸,改变金属般的性质,让其变成柔软的白银。
-------------------------------------
清晨,埃隆的军队回来了。印着独角兽的蓝色三角旗飘进城门,低沉的号角声和古老的钟声交相辉映。百余名士兵有序入城,几名骑士走在前面,面甲低垂,没有回应围观者热切的目光。一个男孩冲到街道中央,询问白色盔甲的骑士长:
骑士长没有回应,策马绕过小孩,沿街道往兵营方向走。小孩被拉回了街道两侧。
失败的阴霾让围观者感同身受,不敢搅乱忧伤的氛围,入城会就这样变成默哀现场。有心人在队伍间寻找领主大人的身影,但那位健壮如烈马的男子并未现身。领主大人应该早早回府了。
“父亲受伤了?”江尘忽然一阵恍惚,虽然心里不相信,但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他没有看见镶金边的蓝旗,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没等江尘想好在父亲受伤期间该怎么应对生活的改变、该在哪个时间拜访他、要送点什么礼物,他就已经不得不去做点什么了。
青禾从楼梯间跑上来,为少主传话:领主大人要他去书房一趟。
从青禾额前的汗珠判断,事态比较严重。他的心立马悬起来,害怕父亲将死,那自己就不得不承担领主的职责,到时没法像现在这般清闲。
江尘冷静下来,立即下了塔楼,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父亲的书房外。青禾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进书房前,江尘瞥了一眼庭院,发现水景波澜不定,乱风吹来闯去。
给江尘开门的是父亲的老策士沈明,他是个乐天派,但此刻脸上只有僵硬的笑。他示意女役不要入内,然后领着少主走进去。
书房内飘溢着浓烈的熏香,却掩盖不掉那抹细微的血腥味。昨日江尘翻过的书整齐地摆放在原位,但这个空间总有着杂乱的意味。一盏烛灯的光晕笼罩着父亲雄马般的躯体,他稳稳坐在毛皮大椅上。母亲纤细的身体挡住了父亲的脸,她似乎正在为父亲包扎。
“好了,你先走吧。”父亲雄厚低沉又略带忧郁的声音漫过来。
母亲默不作声,满脸微怒地离开,她带关门,说了声:“北人陋习。”
北方男人谈正事时不希望女人掺和,江尘厌弃这种风气,但从未出言反对。他试图性地走近父亲,看着他疲惫的蓝色眼睛和胸口的伤。
这个男人在北境有着岩马的美名。人们赞誉他雄健的体魄和坚强的意志,还有与熊搏斗的惊人胆魄。此刻他如死掉的石块,有气无力地坐在那,试图用沉闷的喘息与人对话。
沈明犹豫地开了口,“我们巡察边境、收领各村税款时,听说隆德里林地有巨型熊怪出没,据传闻,已有三位樵夫葬身熊腹。我和大人都认为熊怪威胁到埃隆人的生命安全,便召集各村卫兵,准备讨伐它。只是我们没料到熊怪不止一头,而是三头。换句话说,我们遭到埋伏,有好几个小伙死在那,还有不少人受了伤。大人……为了救国王的税官,受了伤。”
埃隆的领主虽然一直以雄健闻名,但他保证和平的方式不是武力,而是税款。他每年都给国王上缴足够的税金,从不拖延。
“税官现在怎么样?”江尘看了眼父亲忍痛的沉闷表情。
“在旅馆,好吃好喝招待着。他只受了点惊吓,有点傻愣愣的,不敢出门,害怕熊怪跑到城内。”
说税官是个胆小鬼没意义,江尘心想:他还算个好人,人很随和,比较健谈,不过身体羸弱,还有点好色。他代表着国王,他安然无事说明埃隆安于国王的统治。不过他总的来说一无所长,带在身边好比累赘,父亲为他负伤真不值得。
“大人虽受了伤,但修养一周也能痊愈。到时候,再集结军队讨伐熊怪时间上也来得及。”
江尘带着审视目光又看了眼父亲,识破了这个想法的漏洞,“一周时间肯定好不了,到时候再受伤……就……该怎么向税官和国王交代。要不,我去亚和地方雇几位冒险者来协助。”
沈明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个好主意!不过,你还有更要紧的事。”
江尘猛然明白策士的意思,“钱不够?就算按章收完也不够?今年要价太高了吧。”
“没错,所以需要你去找尼奈的领主,也就是你舅舅。找他借一笔钱。”
这件事,倒是只有自己能办。而且往尼奈跑个来回也差不多一周多一点。
江尘不太爱出远门,对琐事不上心,但有什么事情非做不可话,他也不会拒绝。
“找冒险者的话,我觉得也可以考虑考虑。”沈明将话头转向领主。
“这个的话,”江尘插进来说道:“我派了三个人帮我找东西,他们会路过亚和。我让他们顺便办一下这事。”
策士再次露出惊讶,甚至有些满意,“也好,或许年轻人和这种新兴组织容易交流些。”
江尘看了看策士,又看了看父亲,他们也沉默地看着自己。他明白这里没自己事了,准备去找萧勋嘱咐一下冒险者事务。刚踏出门,父亲的声音唤住他,嘶哑的嗓音尽量表现得温和,
父亲声音黯淡下去,分外疲惫,仿佛要落入无形。江尘真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这样说话,竟不知道如何回应,愣在门口,过了很久才苦笑一声,
“父亲,好好休息吧。我会尽早赶回来,和您一起讨伐熊怪。”
忽然间,他甚至想将那个噩梦和盘托出,将可怕的巨兽,毁掉的城市,以及死去的自己都一一告诉他。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对抗那个遥不可及又不可战胜的悲惨未来。但他没有说出口,一个字也没透露。他不是要死守秘密,而是认为不该让这个受伤的男人再添烦忧。
就算是为了青禾,为了月光下沉静的睡颜,为了那告白中的真心。
青禾脸上挂着担忧,见到少主出来,从栏杆上站起身,羞怯地看着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知道自己无权发问。
江尘隐藏心中的不安,装作轻松,对青禾说:“唉,要出一趟远门了,一起去吗?会不会骑马?”
青禾是牧民的女儿,骑马自然不在话下。她只是担心自己会拖累少主,不敢答应下来。她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少主,说道:“我不会骑马。”
“教你呗。”江尘快步走在长廊间,水声在风的作用下十分凸显。幽默的口气实在压不住凝重的心绪,他忽然收起了轻松的表情,极其严肃地说:“青禾,你去通知骑士长,让他待命,准备好六匹马和一周半的食物。你也要跟着我走,换上你那套骑装。”
青禾呆住了,她从未听过少主命令般的口吻。这很奇怪,但她愿意无条件听从。
她知道少主关爱自己,愿意安慰自己,甚至可以喂自己吃东西,可以在月色下与她独处,允许她将脑袋轻轻放在肩膀上,用温柔的沉默接受“少主,我喜欢你。”这句告白。她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合规矩,被人发现就会赶出门,少主没有这么做。
不过,但凭这些,还不能让她无条件听从,最多只是一场禁忌爱慕里的假戏。
更关键的是,少主彻底的尊重着她。就在昨夜,在她假睡后,少主亲自抱着她去到女役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就离开了。虽然她期盼发生点暧昧的接触,但什么也没发生才让她深受触动。
青禾的目光变得坚定,不再是暗恋少主的少女,而是一位敢于迎着冷风前行的骑手。
凝重的氛围让江尘没有察觉到青禾的变化,等他和住在教院附近的萧勋谈还要雇佣冒险者协助讨伐熊怪,并给足路费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对青禾下了多么强硬的命令。自己用语应该要温和些,不能让那浅葱似的笑变成哭泣。他带着歉意去往兵营,路上买了串手珠给青禾当赔礼。
兵营外的小广场,六匹马雄赳赳伫立着,三匹用来骑,三匹用来背粮食。青禾站在马前,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她已将常服换掉,穿上利落的墨绿色骑装,头发也都扎起来,一幅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
骑士长站在一旁,踢着一块石子,完全不知道少主闹哪一出。他见到江尘,立即小跑过去,想问个究竟。他一身盔甲哐当作响,稍微有些滑稽。
江尘看着这位武艺卓绝,长他十岁的青年,对他说:“去尼奈地区,立即出发!”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