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并不能换取金钱,除非以猎人头的赏金猎人为行当,又或者,参加斗狗场。所谓斗狗场,是狼人起的名字,在他看来,受约束而战斗的人,和斗犬无异。而从这個角度看来,他也是一头狗。
而斗狗场不过是狼人独断所取的别名,事实上,斗狗场甚至并非固定场所,而是受赌注所确定的场所。
「金钱和杀戮可以让他们忘记悬在头顶的死亡。」
狼人踢开挡在斗狗场前的尸体,温柔地向玛丽说道。那具尸体被割开喉咙,放干了血,仿佛纸一样苍白。不久之后,他就要被天空所吞食了。
「而我们就是用杀戮去赚取金钱。」
玛丽吞吐着烟气,任由爽利的苦涩冲入肺部,她抚摸腰间的史密斯威森M64,它没有名字,正如玛丽也不知道狼人的名字。
这次的斗狗场是一处有涂鸦的小巷,顶着巨大眼睛的线条小人是咒术师的手笔,但这并不是最终舞台。
玛丽的舞台是,前方铺着红色地毯的酒吧后门。她推开古色古香的木门,咖啡厅般的铃声响起,魔女靴子的马刺则伴随着脚步的摇晃敲在地上。
这鞋子也陪我很久了,她熟练地解掉松脱的柳钉,把两脚的马刺装到口袋中。面前的镜球让玛丽看得不清,这使她警剔起来,把手放到了左轮手枪上。
狼人正赶去参加另一场斗狗,魔女皱了皱眉,再没有人可以掩护她,她仿佛回到自己作为悬赏猎人的生命一般。
镜球的光芒忽然向玛丽照去,这里太安静了,魔女回过神来,望向站在舞池中央的裁判。他身穿黑袍,仿佛站在遥远他方而看不清面孔。
「外来的枪客,玛丽.吉洛坦。」连声音也同样地暧昧不清,但是意思却准确地传达,「对上已经三连胜的纸使薇薇安。」
她听见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不知是什么咒术,又或者是异端之能,两人的战斗正通过上方闪耀夺目的镜球转播到其他地方。
玛丽望向对手,那是名穿着白色连衣裙,头戴草帽,脚踏布鞋的短发少女,却手持一个格格不入的卡其色公文包。
先发起攻击的,是魔女。她把准心对准眼睛,然后扣下板机。无论如何,从防御子弹的举动就能看出对手有何等手段。
一张巴掌大的白纸从公文包中飞出,包裹住子弹飞行。落入其中的子弹显然地变得缓慢,被少女侧身闪避开来。
「卑鄙的婊子。」
薇薇安嘟哝着,乳白色的眼眸望向面前穿得像是棒球爱好者的牛仔,公文包中不停飞出白纸,仿佛是迷宫,又仿佛是城墙。
斗狗场对于她这种初来的异端,是最好的赚钱场所。只要赢一场,就会有足够花用半年的黄金,何乐而不为?
「手枪不行,那手榴弹。」
魔女拔开保险拉环,粗看之下像是军绿色水果的手榴弹,往薇薇安飞来------本应是如此的。
玛丽的脚一滑,不,应该说是地面突然变得向前移动,使手榴弹失了准头,并未直接命中薇薇安。
在往后摔去前,魔女的眼角余光望见自己脚踩着一张和地板颜色相似的纸,看来双方同样地很卑鄙。
但她仍使火药彻底地释放了,纸使明显曾有应对榴弹的经验,布鞋踩着白纸,平稳地往后飞去五米,在这距离之外的弹片,用纸屏障将之包裹,就足够卸去冲力。
伴随着仿佛雷霆炸裂的巨响,把手榴弹完全覆盖的白纸被炸飞,纸使的全身被割开了一道道小伤口。虽然已经用纸进行缓冲,但是火药的冲击波依然足以推动弹片杀伤。
「纸刃。」
巴掌大的白纸擦过玛丽的脖子飞过,带出一道血痕。若不是玛丽及时反应过来,那她就得身首异处。玛丽却没有松懈戒心,于闪过的一刹那,随即低下头来。
果不期然,本应飞过的白纸杀了一个回马枪。薇薇安压低草帽,正咬牙切齿,连精致的鼻子也生起数条凶狠的皱纹。
「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纸刃------!」
和使徒会那些半调子的咒术师不同,纸使是货真价实、纸的异端。在她手上,纸便可是世间万物。如果只是人去使用枪械的话,无论怎样也是不可能打赢的。
「......啧。」
玛丽在战斗的空隙中,时而在上翻滚,时而在半空中扭曲身子,用惊险的动作闪过数十把纸刀。薇薇安的注意力有限,在操作如此数目纸张的情况下,不可能做出精细操作。
但即使如此,薇薇安依然维持着自己周遭的悬浮纸壁。这表明她尚有余力。魔女分辨不清的是,纸使到底只是想猫戏老鼠,还是谨慎地留有一手。
玛丽点起了火,火焰从打火机中喷涌而出------只一刹那,所有贴近的纸张都被燃烧成灰烬。
「是遗器吗?」
薇薇安没有露出笑意,有一项规则是异端无法叛逆的,燃烧的水、冰冷的火,他们没有能力使自己所掌管的要素逆天性而行。
纸会燃烧,则理所当然。对手拥有司火的遗器,权能从不消失,只会在异端死后变成永恒的事象,或寄宿力量的遗器。
纸使没有怀疑玛丽是火之异端的原因在于,司掌元素的异端往往最是强大,也最是短命。倘若对手真是此等人物,那在薇薇安放出纸之壁前,就已被打火机的火焰燃烧殆尽。
「正确。」
玛丽露出张狂,而又艳丽的的笑,仿佛火焰在掌间舞动。她无法凭空生火,也没有异端有造物之能。
「那就用强风把火焰吹飞。」
薇薇安看见灰烬已然熄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公文包中的白纸,组成一把半人高的折扇,浮在纸使的身旁,但这只是掩眼法。
变色的纸散落在地上,被眩目的镜球所掩盖,虽然不能瞒过细看,却可骗过一时。面前的女枪手只顾着闪避纸刃,但却无力注意纸刃的动向。
诚然,薇薇安的确无法对数十张高速射击的纸刃进行诸如返回、转弯等精密操作,可在这之后,将之变色,并没有问题。
两人仿佛正进行决斗的牛仔一般对恃,玛丽闭起一只眼睛,把右手伸直,用枪瞄准薇薇安,左手弯曲,握着打火机,准备再次点火。
薇薇安的公文包不住飞出白纸,仿佛是魔术师变出白鸽一般,补充被烧掉的纸。白纸在半空飘浮,不规则地散落在她七步之内的范围,宛若精密构建的破碎城墙,白纸扇则立于无数纸壁之前。
—---这冰冷体温,恰可证明谎言。
玛丽几近嗤笑,纸使的手段比不上狼人远甚,或者说,是狼人的手段过分高明。
战斗的要诀只在于,把所有力量贯注在所需要施力的一个点上。名为狼人的弱小异端精通此道,总能够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将其喉管割断。
魔女擦过打火机的磨轮,脆落声响,火石擦出火花,燃烧浸煤油的绳,化作点点星火飞向薇薇安。
「没用的。」
白纸扇猛力向下一扇,萤火虫般的火星向后倒飞。异端间的战斗,比凡人想像中凶险许多,那怕只是沾染上了点火星,薇薇安也有可能因此被活活烧死。
「让我教导你一个道理,小公主。」玛丽凝望飞来的火萤,权能仿佛一只邀请的手,使之落到地上,「战斗的本质是使对手依照你心意行动,好比屈服于力量之下,成为奴隶。」
火星没有熄灭,仿佛陀螺一般在原地旋转。而许多沉寂的灰烬,却死灰复燃,化作千万微小星辰,以流星雨的气概,袭向纸之城墙。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异端,不是吗?」是的,就是这种恰到好处的红色,这种恐惧才有的红色。愤怒太深,谎言太浅,唯独恐惧才恰到好处。
从一开始,手枪就是陷阱。蜉蝣般的火星于玛丽玩味的注目下,把纸壁点燃。而点燃的纸壁又化作璀璨火萤,把薇薇安重重包围。
而薇薇安则被迫使出埋伏的刀刃,纸刃破空而过,仿佛挥舞手臂一般斩削向掌火的魔女。
御火的要诀,和呼吸相差无几。玛丽仿佛吐气一般,火焰盛烈起来,宛若贪得无厌的恶魔,把眼能所及之物,化为焦热领土。
薇薇安惊觉自己失去了许多纸躯,一如自己已然瘫痪,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人身。她决定投降,好在无边恶火中保下生命。
杀戮的低语响起,夹杂着污言秽语,包括催促玛丽下手和对薇薇安的咒骂。遥远他方的观众渴望血腥。但问题在于,斗犬是否存在意愿------若不咬断咽喉,那重伤的狗倒是和赢家也打不起来了。
裁判的孤影伫立,玛丽感受到,有目光正在注视自己。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瞪着空洞的眼眸,火焰的手指向纸使,让她把薇薇安的灰烬挥洒到虚无之中。
「不,这个我不做。」
玛丽使火焰平息,或是说,至少不再猖狂肆虐。冰冷的铁灰色眼眸望向纸使,仍存有警戒之心。
她会为钱而狩猎人头,但这和无端杀戮是另一回事。两者分界暧昧,也许只是自我满足,玛丽却清楚这是不堕落的界线。
「对面的,我劝你现在投降。」魔女咧开了嘴,笑得像一头餍足的豹,「不然你注定被焚烧成灰烬。」
「自然如此。」薇薇安点点头,她仍有理智,不会和自己的克星去争斗。「裁判,我投降。」
「薇薇安投降,玛丽获胜。」
裁判平板的声调响起,他也许并不是人,而是秩序的天秤,是马鬃悬挂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果然赢了。」
狼人凝望着面前巨大的惨白眼球,它被装进了古老的显示屏中,正是肉匠的手笔。
眼球的左右两旁,则分别是两个被切去眼睛以上部分、双手抱在膝盖上蹲着的人,他们全身赤裸,皮肤是熟皮革似、非人的浅棕色,精致的下半张脸因为缺乏双眼和额头,而显得使人厌恶,这两个造物正用修改过的声带,模仿着现场的声音。
狼人的右手此时此刻正放在一张染红的人皮毡上,肉匠仔细地拆开缝线,用手木刀和长针,检查每一处肌肉和神经是否存在异常。
「你痛吗?」
肉匠满怀期待,望着面前的狼人,却发现表情无任何变改。
「有一点。」
狼人没有在乎伤口,左手撑着脸颊,打量着充满恶趣味的此地------除了无影灯和桌子,这里的一切都被置换成血和肉。
肉匠似乎是发狂了,也许没有。端看以人还是异端的角度观察,用人的眼去看,他疯狂得相当透彻,用异端的眼去看,他尚在基准线上。
「你,还想着复活欺诈师吗?」肉匠一边用针刺激着手臂中潜藏的神经,一边询问着面前的后辈。「走私行会再活过来了,也抵不过米诺陶洛斯一人------而且大家早就已经各散东西了。」
「医生。」不是魔名,而是职称。「你得明白,如果这是我的意愿,倒还好说。这是铁链似的承诺,是欺诈师的心意,和我无关。」
「你是不是改造得太多了?」肉匠屈起修长的手指数着,「人造学者症候群,灰质分离术,胼胝体和运动神经轴突加厚,AMPK激活剂,如此多针对大脑的改造,使你变成了一个蠢货,以至于把自己的自由寄托在一个死人的愿望上。」
「我比你清醒。」狼人冷静地进行反驳,肉匠在他眼中清澈见底,「也冷静得多。」
「诚然,你能两天之内学会一门语言,也能在十秒内算出质数。但有没有一个可能是你被欺诈师的权能影响了?」
肉匠尖锐地反驳,他不想看见狼人受到欺诈师的权能,以及手臂拖累------驳杂的力量只会导致疯狂,最后残留下的不会是狼人,也不会是欺诈师,而是一个两者皆非的人。
「正确。」狼人点头,「欺诈师的而且确影响了我的意志,但是这个遵守承诺的意愿,有很大可能是来自于我自己的。」
「毕竟你是狼,狼倒是都成群结队的。」
肉匠拔出了针,一切正常。那怕是他看似常规的医疗行为,也是在权能之下的影响产物。
「群居狩猎的野兽,比起独自潜伏狩猎的野兽更有个性可言,你亦是他人的一块碎片。」狼人把手伸前,尝试拿取放在面前的金属酒壶,「人是由外界所形塑之物,而皆不自知。」
「听起来像是哲学家能说出的话。」肉匠把金属酒壶放在了狼人手边,「但是权能终究会互相排斥,我只希望你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等我和魔女,重建好走私公会后,我就会把右手臂拆下来。」狼人灌了一口烈酒,「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那个魔女,算强大了。」肉匠伸手,示意狼人把金属酒壶送来,「所以你才设计让她成为你的伴侣?嗯?你不可否认她的红发,加上点点雀斑有一定魅力,又配上少见的铁灰色眼眸-----」话语嘎然而止,皆因肉匠正把烈酒送入喉中。
「......你在说什么?」狼人琥珀色的眼眸流转着困惑,「我只是不想丧失本性,一个人的本性,往往要靠他人才可以彰显。」
「总之,别死了。你的手臂,我依然嫁接在别人身上保存着。」肉匠仔细地缝合着狼人死去良久的右手,「有机会的话,最好别回来克拉芒斯。」
狼人没有过问肉匠的所作所为,一切罪孽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肉匠的作品只以人为材料,而他又乐于给予痛苦。
他瞑目存神,将自己的意识抛到一号的身上。一号正指派着狗群,替他监视着许多宝物,黄金的味道,火药的味道,美酒的味道,最后则是香烟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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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无罪城,还有这样的上好裁缝店。」
玛丽轻盈地转了一圈,在全身镜面前打量着自己。和精巧的工业品不同,这处理得极好的针脚,是脚踩缝纫车的产物。
「这里的工厂,都是街道,或是家庭形式的。和联邦不同,也和西孽亚不同。」
狼人也换了一身较为休闲的衣服,马甲搭配上条纹衬衫,加上吊带裤,利落的线条把猎食者般的身形映衬得仿佛是大理石打制的艺术品,却仍然没有脱下防毒面具。
「那是自然。」
野牛皮的斗篷只及背中部分,有一半却被碎成线条,出于美感,并非实用。她甩甩绑带长靴,马刺在半空打转,固定得很好。
「在一个月后的节日,他们不得不展示出圣血杯,和只是高悬天空的雷主不同,这群咒术师虽然狩猎,但是也会给予药物,以及毒。」
狼人放下一小袋黄金,足够两人各买下一套衣服,以及使店主不再言语有两名古怪的客人,曾经买过衣服。
「可他们猎杀异端,是为了什么?」玛丽摸了摸下巴,「他们应当知道,力量不会转移到他们身上。」
「尸体。」狼人指了指大门,「异端的尸体很有用------可以加工成咒术用的工具。」
「就像是你对薇儿安娜所做的一样?不是吗?」玛丽却没有警惕,只是放松地向前走去,「使她变成你用于储存一切的仓库。」
「她退缩了。」狼人的语气坚硬如石,「她在被咒术师用铁器贯穿心脏的时候,并无法那么豁达、清醒地把力量灌输到容器之中,又或者保住意识,而当我及时把她送到肉匠手上之后,薇儿安娜早就已经脑死了。」
「所以你没有饶过她。」玛丽站在裁缝店外的檐篷,望向乌云密布,几欲压来的天空。不久之后就会下雨,然后便肆虐雷电,而雨会忘却薇儿安娜,「那怕她尝试遵守承诺。」
「她没有罪,从来没有,所以我并没有饶恕的权利。」防毒面具的镜片仿佛彩虹一般,使玛丽看不清楚狼人的眼,「更何况,她本来就已经死了。」
「可一个死人不该在土中沉眠,或者变成灰烬吗?」
玛丽反问,狼人仿佛变成虚无本身,张目望去,没有情绪,没有意愿,只有一面镜子。
「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会让薇儿安娜长眠,或者变成灰烬。」狼人凝望着带着手套的双手,「但这不是我能有的权利。」
雷光咆哮,狼的影子投在墙上,却更像是受无形锁链缚住的恶狗。二号来了,是一只黑白色的边境牧羊犬,却不是一号那样有狼血的狗。
「你调查出结果了吗,二号?」
狼人其实无需询问,可他就是习惯如此。狼和狗,在他看来,相去并不远。
—---他们没有确认凶手,这点可以断定。
二号的语气,在狼人听来,有智者的味道。事实上,它也比一号聪明得多。
狼人曾经用二号的眼去看,使徒会在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异常。至少,他看不出这些人除去狩猎受伤异端之外,存在惊慌失措。
「继续之前的故事吧。」狼人沉默半晌,俄尔,才开口言语,「走私公会贩卖无罪城的一切,入场券,美酒,衣衫,枪械,以及违禁品。」
「无罪城的入场券和另外的那些日用品,我明白。」不然就无法解释这座城市明明仿佛陆上孤岛,可是却不欠缺享受,「违禁品有那些?」
「所有恋爱故事,包括诗歌,包括寓言故事,恰如魔王痛恨智慧,雷主也憎恶爱欲,还有使人颓靡败落的毒品。可他又任由人们彼此杀戮。」狼人似乎正在组织言语,「他好像想把人打制成他者,一种兽类。」
「人是被力量占有之物。」玛丽说,她想起了一页已褪色的漫画,「人人皆是被力量占有之物,却又从不自知。」
「这事实,也太过惨淡也痛苦。」雷光闪烁,仿佛是过强的镁光灯,打在两人身上,「而雷主却强迫人人面对。」
天上的雷霆惨蓝,祂张牙舞爪,择人而噬。无血税的人物现身于律法之下,便是罪恶,因为其存在未得到允许。
「我们先去梅杰少校牛排馆,消磨一下时光。」
狼人抱着二号,侧头示意玛丽跟来。由于雷主的存在,除去灯光之外,此地的一切电器均无法使用。
「那儿的食物很不错。」狼人放慢脚步,使魔女能和自己并肩前行,「然后我们可以去,嗯,画廊看一下,我也放下了雕刻的爱好许久了。」
「这个习惯不像你的风格。」玛丽的指尖抚向狼人的手掌边缘,而后退缩,「你给我的感觉像以训练为乐的那种人。」
「不少人说过我很无聊。」狼人耸耸肩,二号不时左右转头,进行警戒,「因此才找了个爱好。」
两人走到了梅杰少校牛排馆,那暴雨正打落得凶猛,宛若阳光洒落大地,却冰冷刺骨。餐厅中有十余人,正无聊地消磨时间,或是看着店内的藏书,或是把玩着类似魔方的小玩意,又或者饮着黄褐色的啤酒,仿佛想连同烦恼一同吞下。
「有毛巾吗?」玛丽询问,她的新衣已然湿透,需再换一套,「外头的雨可真大。」
「自然是有的,需吃些什么吗?」老板娘送土毛巾,眨眨眼睛,伴随着笑容,眼角皱成慈祥的纹路,「我记得你,西孽亚的小姐。」
玛丽换了另一套买来的衣衫,是卡其色的油蜡夹克,加上一件修身的白色背心,再加上蓝色牛仔裤。她除下棒球帽,红发上的水珠垂落,犹如血把青丝尽皆染红,徒留下透明的尸骸。
狼人脱下大衣,挂在桌子旁的衣帽架。他按着脸颊的部分,向下一拉,防毒面具的过滤器便随之落下,只留下有金属色彩的护目镜。
「要一份卡邦尼意大利面,加上忌廉汤和烟三文鱼沙拉。」狼人接过玛丽擦完头发的毛巾,仔细地擦干二号身上的水珠,「再要半扇生的猪排骨。」
「要一份双层牛肉芝士汉堡,加薯条,前菜要花生酱三文治。」玛丽把头发放在颈旁,免得被身体压到头发。
两人默然地进食。玛丽细嚼慢咽,而狼人则优雅地狼吞虎咽------仿佛是变魔术一般,烟三文鱼沙拉于几次轻轻咀嚼之后,就消失在狼人的口中。
「无罪城有占卜师吗?」玛丽饮了一口可乐之后询问,「我总觉得你没有计划可言。」
「有的。」狼人灌了一大口伏特加,用来佐送可乐和薯条,「但是大多数都是着眼痕迹的追踪者,很少预言师。」
「你真有信心在花车巡游的时候,他们会放松警备吗?」魔女使打火机在掌中作响,「要是我的话,会布下天罗地网,不让任何人能够出手。」
「我该怎么解释呢?」狼人带上半个防毒面具,然后开始思考,「以弥诺陶洛斯的风格,他不会只雇用一支团队,多半有另外一支作为保险,或者干脆我们就是备用选项。」
「是你自己的猜想,还是实际发生过的?」玛丽把牛扒送入口中,「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倒是可以继续讨论下去。」
「是猜想。」狼人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有好几只野狗都发现,有异端和我们同样地猎杀咒术师。」
「那根本称不上证据。」玛丽皱眉,「使徒会的作法本来就很得罪人。」
「也许吧。」狼人双手按在桌子上,仿佛正在断定某事一般,「但那名异端割耳朵的手法,多半是某一位赏金猎人。」
「疯子杰克?」玛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只有疯子杰克才会去用别人的耳朵作为证据。」
「最好先把他当成敌人,这样比较轻松。」狼人望向无风自动的风铃,「伤口看不出权能痕迹,就这样吧。」
两人结了帐,走在停雨的街道上。鲜少人会在雨后行走,那是税吏的时间。毫无章法的歪斜建筑蔓生出败落的势头,每一条小巷都只通向没有去路的黑暗,唯有白色的冷芒若隐若现地闪烁。
那怕在雨后,这城市的味道也依然死寂。没有泥土的腥味,没有青草的清新,只有古怪、清洁剂似的气味。
而牛扒馆却散发着暖芒,使人错觉这是一个安心之处。狼人和玛丽没有留恋地,向前走去,走向名为画廊的地方。
「那是个受邀请的人才能去的地方。」狼人让二号在不远处跟着,「你相信命运吗?魔女?」
「我相信,那是个喜欢折磨人的婊子。」
玛丽想起了自己受火烧的命运,倘若权能早上哪怕十分钟时间,家人也是可以活下的。倘若她不去结识审判官,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不完全是错的。」狼人说,「但我更倾向那是个反复无常的婊子,至少我们在命运是个婊子上,达成了共识。」
有人曾说,你可以通向无罪城的每一处,只要知道窍门和有意愿。那是个所有路灯都粉碎如糖片的地方,狼人用随手捡来的撬棍,把所有走过的路灯都敲碎,便随着那玻璃尸骸的痕迹到达画廊。
恶神的画都在墙壁寄身,玛丽有一种感觉,它总在视野的边缘蠢动,静候面前的人物有破绽存在,而他们又有无限的耐性,于是总能成功。
「神不存在,可这些偶像是他们画的。」狼人向他们敬酒致意,而后倒在青砖砌成的地上。「他们把旧世界的神带来新世界安住,仿佛依然能保佑他们。」
「可神不存在。」玛丽静静地咀嚼这个词语,「正如文明的灭亡,虚假的黄昏,和虚假星辰。」
「往好处想,至少这黄昏很漂亮。」第三者言语,他的声音像叹息似苍老,「没想到还有人来自外界,而且是由留下狼神的人带来。」
「绘命师。」狼人的语气冰冷,鲍伊刀不留情地划过,劈开了那人的喉咙,使他身首异处,「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占卜师,以及画家。」
「你可真无情。」玛丽的目光望着那人,喉咙上的切口是木纹,徒然是栩栩如生的木偶,「还好,除去进行预言之外,我从来不用真面目示人。」
木偶的外表像老年僧侣,或者说是某种信仰的信者。玛丽只在西孽亚看过类似神态的牧师,其眼中的光芒和冰冷星辰无异。他捧着自己的头,那老年秃顶的头,并没有接回去,而是捧在腰间,抬眼询问狼人。
「你来是为了再一次询问走私公会的复兴是否顺利,还有杀害欺诈师的真凶。」木偶望向玛丽,人性化地努了努嘴,他看不见魔女身上的命运丝线,「而小姑娘,你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
「想要,向来不代表可以拥有。」玛丽感到被窥探,扎紧了野牛皮斗篷,「倘若知道不要什么,倒可以清清楚楚地舍弃掉。」
「你比狼人聪明太多了。」木偶裂嘴笑道,「他就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道理。」
「明白,向来不代表可以改变。」狼人防毒面具后的金眼直直望着木偶,「甚至权能都只是放不下的产物,意愿塑造能力,能力实现意愿,仅此而已。」
「走私公会不可能复兴,哪怕你这些行动,成功了也是如此。」木偶的头微微低下,仿佛是在皱眉,「米诺陶已经把原本属于你们的份额蚕食殆尽,黑暗就是他的领地,而你们却还要依靠汽车,依靠人力去把外界的物走私进去。更何况,他从不会容忍,别人在他的手上把钱抢回来。」
「那我们可以不再是走私公会。」狼人的话使玛丽皱起了眉头,「可以是佣兵,可以是一切,我唯独要证明,唯独要证明我们没死。」
「欺诈师,则是死在使徒会的人手上,这你也知道。」绘命师说,「可死在谁人的手上,我也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如果预言他们,则只会得出蚁群般的生命,每一个都太过微小,很容易失去行踪。」
刹那间,狼人的影子彻底地失去人形,化作庞然狼头,弯刃似的牙齿蔓延到天花板和地面,使人错以为己身被巨狼吞食殆尽。而巨狼的眼眸却镶嵌在了狼人的眼中,金眸闪烁,光芒穿破了防毒面具的镜片,宛若灿烂黄金。
「我要的是答案,不是理由。」他的声音中有狼的怒嚎,而那怒嚎恰如风暴,可毁灭许多事物。「你明知道欺诈师对我代表什么,依然说出这等话语------倘若你不是绘命者,你就已是一具尸体。」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现在的愤怒也只是人偶戏。」木偶打了个哈欠,「你只是尝试用欺诈师的残留,去建立你曾经的容身之所。」
「威胁对你没用。」狼人收起了影子,将之重新化作人形,然后摸着下巴思考,「走私公会本身对我还是极其重要的。请原谅我的鲁莽。」
「接下来,得请你出去了。」木偶耸耸肩,「别误会,并不是因为你对我的失礼,而是我非得去询问魔女,她的意愿为何。和你早已经知道答案的无聊问题不同,她有趣得多。」
狼人走出两人所在的小巷,他已不再受欢迎。随着皮鞋声响起,玻璃碎片减少上许多,他回到歪斜的低矮建筑之间,回到破败的壁画之外,静静伫立着。
「那个小子活不久了。」木偶抚摸自己所画的墙壁,「把自己燃烧到这种程度的异端,没有一个活得久的。而我和你说的这句话,是一枚钉子,将会扎在你不久的未来。」
「也就是说,他毫无疑问地死定了。」玛丽有些哀戚,「但他死在自己所梦想的事业当中,绝不能说是不幸。」
「到他死的时候,你会后悔的。」木偶取出来的纸,有着死战对手的气息,「要来一幅画,作为你未来的占卜吗?西孽亚的最后一个牛仔。」
「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玛丽先是一惊,然后定下心神。能望见过去的占卜者不罕有,真能于幻影中看见未来的占卜者,则似沙中淘金。
「别慌张。」木偶犹如被看不见的丝线拉起,玛丽闭眼,她看不到热力的存在。「我的预言很准,但请你别动,让我为你写生。」
语毕,从暗巷中走出、穿着卫衣和短裙的纸使,把一名坐在轮椅上的金发少年推出,薇薇安的眼神有恨,而穿休闲服的少年眼中,则有人偶一般的冰冷星辰,可那星辰的颜色是苍蓝,而非棕褐色。
「如你所见。」木偶和少年一起同时摆手,可少年的双腿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毛毡飘荡,「我是个残废,因此习惯用木偶示人。」
「你是想联系那个异端,把我杀死吗?」玛丽把手摸向腰间的枪,「这是你所绘画的世界,可我也要赌上一把。」
「那是我的造物,临摹自我死去的发小。」绘命者一挥手,纸使便安静地伫立于一旁,「你应当看见过肉匠,便深知善于创造之人,便不善于毁灭。也把你那把会射出火焰的烧火棍放下吧,我在此处已经埋伏了赝兽,更何况,我并不想杀你。」
「那你想要做什么?」绘命者所言非虚,玛丽把手放下,「真的只是进行预言吗?」
「废话,不然呢?」绘命者和老者人偶一起摊了摊手,好看的面容上露出少年似的迷惑神情,老人则面无表情,「狼人可是给了我黄金的,他要通过你的命运,去推断计划是否顺利。更何况,我也要向你表达感谢。」
「感谢?」玛丽皱眉,眯起铁灰色的眼眸,「感谢我差点把你的造物杀了吗?」
「感谢你饶恕她。」绘命者伸出手,许是因为年轻,手比起狼人小上了一圈,又比玛丽小上了一些,「她现在是个真正的人了,而不再只是我死后依然可以存活的造物。」
「你的意思是?」玛丽放松戒备,上前握手,「薇薇安,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异端?」
「不完全是。」绘命者在轮椅扶手旁的口袋取出一本速记本,把其中一页撕了下来,一排巧克力凭空出现在他的大腿上,「要吃點东西吗?不过那是幻影。没有饱腹感,也没有热量,只是体验。」
「我要沾了烧烤酱的薯片。」纸使把另一张轮椅推来,让玛丽坐下,「你们这里坐的东西只有轮椅吗?」
「还有电动轮椅,或者马桶。」绘命者想了想之后,补充了一句,「和天鹅绒夹层的电动轮椅,我这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出于实用性考量而画的。」
「那么,接下来就让薇薇安和你沟通。」少年双手不住动作,轮椅飞速退去后巷,「我要准备绘画了。」
「那么,要在哪里说起呢?」薇薇安脱下草帽,玛丽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同样是白色的,「从我的能力说起?不,还是从我的本质说起?」
「我的本质,只是主人对于青梅竹马的一次悼念。」她哀伤地说,可玛丽却想起了战斗时那女罗刹般的外貌,「而那位青梅竹马,只是一介看不清自己意愿的凡人,因此我的权能也就只是,绘命者的一厢情愿。」
「你是说,你的权能并不是你的心意?」玛丽不其然地望了一眼天空,她看见了旧世界的星座,可依照星图,一一对照。「你到底,想要什么?」
「像你一般的力量。」薇薇安要来了一根香烟,仔细看了一圈之后,才放入口中点燃,「这东西真苦,看来我的味觉,并没有随着年纪有所增长。」
「权能又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之物,特别是我这种类型更加不稳定。」玛丽一边咬下一块巧克力,然后吸上一口香烟,「我思考了差不多三个月,才发现我能力的本质是求生本能的延展,是对于眼前威胁的掌控。你非得活下来不可吗?还是只是想用力量炫耀自己的生命?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可我也用习惯了权能,我也相信在我死后,能够留下遗物和事象。」纸使仰头,用手指向天上最亮的一颗星,那是北极星,在转变前可以辨认方向,「但毕竟一张纸,好像代表不了什么。」
「绘命者对你如何?」玛丽有些不耐烦地反问,「重要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别人。」
「很好。」薇薇安叹了一口气,「而我不想只是别人,他从来没有正视过我。」
「那一张白纸没什么不好的。」玛丽舔吮着沾了烧烤酱的手指,汁液流过手指的感触仍是真实的。「你要知道,爱的本质是锁链。若我真爱上了一个人------我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束缚住他,直到一同死去,方才松手。」
「你可真爱......那位狼人。」薇薇安取来了一杯下了冰糖的红茶,「你迷恋着他,不是吗?」
「这只是比喻。」玛丽瞪了面前的造物一眼,「只是对于爱情的比喻。」
「我希望,在他死后,我仍能作为一个人生存下去。」薇薇安玩弄着那瑰丽的白发,「使世界作为我的游乐场而存在。」
「你说出了答案。」玛丽拍拍手,她已经吃完了烧烤酱薯片「而我也帮不了你,你在死战中赢得了自由,恭喜你。你可以爱,也可以恨,更可以为所欲为。」
「用纸去为所欲为。」纸使抿着嘴唇,「听起来像是什么三流小角色,我不喜欢。画好了,要去看吗?」
「去看看我的未来如何吧。」魔女微笑,牙齿宛若珍珠,「大扺是,玛丽独行于沙漠,留下无罪城的影子。」
可画面却和她想像中的,全然不同。绘画本身极是美丽,笔触鲜明,细节勾画仔细,却仍决定用颜色的涂没,去强调玛丽的红发和眼眸------在一处昏暗的石室中,狼人于她的眼中瞑目,本是兵器的强韧肉体,却仿佛死去般滩软于魔女的怀中。于烛火映照下,玛丽的泪水亦化作了炽热橙焰。
「这是什么?」
玛丽皱起眉头,残存的本能告诉她,这是真实不虚的未来,可她还是下意识地询问。
「你的未来。」少年点点头,于作为绘命者占卜时,他从不会为灵感劳心费神,「也是狼人的终末,是我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名字还没取。」
「我会抱着那个生化人的死尸,然后为他流泪?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了。」
不是狼人,而是带有针对改造士兵意义的称呼。她伸出手来,几乎想夺过来,撕掉这幅画。
「不。」绘命者的造物拦截住了玛丽的手,那是一张坚韧的白纸,「这是我的作品,你只能观看,却并未拥有。」
玛丽没有愚蠢地进行抵抗,在画中世界,她的权能被扼杀得彻底------除非魔女的火焰可以连这片世界一同焚烧,依靠凡火蔓生的枝条,绝不可能敌过,被命名为世界的杰作。
「现在,便请你离去了。野蛮的女牛仔。」绘命者说,「当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就会忘记我的真面目,并且不能以任何方式说出。你只看见了人偶,以及自己的命运,这就是全部。」
在玛丽回过神来,或是眨眼一次之后,她回到了小巷,而画中死去的狼人则蹲在地上,咬着奢侈的盐烤花生。
「怎么了,你的命运?」狼人把防毒面罩移到一旁,「他们有说什么好,或者坏的吗?」
「他们说你死在了我的怀中。」魔女不屑地笑了起来,「这绝不可能,不是吗?」
「他的占卜没有失落过。」狼人望向玛丽,「一次也没有,人皆有一死,这是没有什么好辩驳的。如果要死,那就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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