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吧,把亚德里安杀了。」
狼人坐在木板地上,搅拌着自己用不锈钢餐盒煮着的咖啡,他依然无法逃避自己长年养成的习惯。
「我们不是只是抢东西吗?」玛丽躺在了沙发上,试着把剩余的小零食倒进自己口中,赤足则踩在本应用来放手的靠垫,「应该把杀伤减到最低才更好吧,先把其中一个主要目标杀了,不会显得打草惊蛇吗?」
「他是卡莱泽贝沼泽分部的信使。」
今天狼人并没有戴上以往让人联想起苍蝇的防毒面具,而是带上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灰狼面具。
「那代表因为阴谋而死,又或者因为,遭到寻仇而死。」玛丽直起身来,她身穿一件图案奇怪的衬衫,和一条宽松的蓝色牛仔布裤裙,「也许,圣杯的防卫会因此降低。」
圣杯不过只是所谓的死物,玛丽想,而再神圣的死物,也是死物,怎样也比不上活人的性命。
「正确。」狼人小口地饮着咖啡,仿狼的面具有开口,因此不会暴露面容,「人可是惜命的动物。我的狗群,已经在追踪他们了,明天十三时整,一头灰白色的边境牧羊犬会带你到达最适合的狙击点。」
狼人似乎是精于此道的。玛丽的心冷漠地思考。他以屠宰场般的精密算计,手不染血杀过多少人了?
「那很好。」魔女拍拍手,把零食的碎屑拍落到地面,「好久没有吃饼干了,有水吗?」
玛丽没有困惑过自身的威力,巴雷特M95于她手中,大约可以强化为20mm机炮的杀伤力,倘若不考虑枪管寿命的话,则可以强化为30mm机炮的水准。而世上无人,可以用肉身和铁甲接下30mm炮的炮弹。
「有的。」狼人把一个军用式样的水壶递了过去,「先喝上几口水吧,这种压缩饼干必须配水,才不会导致胀气。」
「我一直想问很久了,你为什么这么多转变前的军用品?」玛丽一连灌了好几口水,才把剩下一半的水瓶放下。「你虽然说你精于走私,但是这些军用品,在联邦中也并不多了。」
魔王的举唱谣歌,就是改变的开端。相比起视觉,使人困惑的声调,更难以防备------在听见的时候,就会被夺走灵魂,而后化作鹦鹉般重复歌唱的凄惨傀儡。
而那位未明正体的魔王,似乎专门地针对科学家和军人作为目标。被抹去一切人之特征的残响,会针对这些人物进行歌唱,并把他们变成同类。
因此,转变前军用品的制造方式已经完全失传。唯独只有兵工厂尚能运作,只有子弹、枪械的制造技术,未有完全失传。坦克和战机的制造方式被破坏彻底,即使有残页的纸本文件,也早已被魔王用文字的方式污染。
「那是前任的遗物。」狼人的面具下挂着笑容,回忆着某位使他想念的人物,无罪城第一位走私者,「他的魔名,叫做欺诈师,或者织梦人。」
「如果要说故事的话,那就算了。我对死人没有丁点兴趣。」
玛丽把煤炭放到火炉之中,任由其缓慢燃烧。于无罪城使用电灯外的电器容易引来税吏,而米诺陶洛斯------世界上无人知道他的巢穴位置,就算在无罪城之外也不稀奇。
「你姑且还是听听吧,那是一个有关傲慢、慈悲和愚蠢的寓言,相信并不会长久得使你睡去。」
狼人耸肩,他清楚玛丽的心情,但士兵是不得不陈述一次的,活人有义务陈述死者的故事,这样他就能在言语中活下去。
「欺诈师并没有伟大的力量,或者说,他的权能本来不过只是细微的烛火,只能编织出让人以为灿烂千年的刹那芳华。」
狼人脱下右手的手套,他右手的每一处关节都有黑色缝线,五只手指艰难地颤抖着,把绿火捧在手中。这惨绿色的赝火是如此地虚弱,仿佛一次呼吸便会熄灭。
「但他知道如何巧妙地运用谎言。」赝火的颜色有所变化,变成了天空的浅蓝色,「或是藏于阴影,或是用细微的幻影欺骗,或是干脆隐没形态。就这样,欺诈师过着老鼠一般的生活。他的权能和争斗无缘,只能使戏法和技艺过活。可有一天,欺诈师遇见了几个垂死的凡人,而凡人乞求欺诈师把城外的药物搬运过来,并用黄金作报酬。」
「你的口才什么时候这么了得的?」玛丽扯了扯嘴角,不知怎地,狼人似乎在这个故事中融入了一星半点的感情,「这不像你,至少不像我认知的你。」
「你怎么能了解我?」狼人歪头望着面前的红发女士,恰如一头狼无聊地打量自己面前的人物,「我和你不过认识了七天,或者十四顿饭。」
「你原本的话语称得上节制,或者深思熟虑。」玛丽点了点自己的红唇,仿佛鲜血一般,让人垂涎欲滴,「但现在可是多上许多修饰了。」
「为了吸引人听下去。」狼人难得地暴露出一部分感情,那是羞愧和责任的混合,使他看起来好像小了些,「这是他的心愿,不然我早就让你死去算了,也不用花费力气去救你。」
「如果我死了,你可就少了难得的杀伤性武器,嗯?」
玛丽笑了起来,润白的牙齿和鲜红的嘴唇交错辉映,仿佛夕阳和日正的光彼此编织,闪烁出矛盾的美丽。
无论如何,力量总是美的。狼人不由得想起了这句话。但魔女的美是另一种美丽,是一种盛载着生命的美丽,是少女于无尽花海中游走。
「那确实是的。我可以继续说故事了么?」
狼人的话语冰冷,他的设计使他言语精确、身手利落,可唯独感情在士兵的设计范围之外。
「继续吧。」玛丽又往后躺上沙发,她有一双惹人怜爱的脚,蜷曲成一团的脚趾仿佛挣扎玩耍的幼兽,「反正你之前买回来的传奇故事,我都看完了。」
「就像是许多故事中一样,欺诈师毫无疑问地成功了。他的权能令光和影都是他的盟友......接下来的段落,我还没有推敲过。也许一号比我擅长说故事,我不知道。」
狼人摊开手掌,泄了气一般地向后靠着墙壁。狼犬则漫步走来,用鼻子拱着士兵的后颈。
一号的话语并无法用文字表述,野兽的思绪不是人类能全盘接受的-----宛若用文字比喻气味,绚丽却徒然。
如果要勉强翻译的话,就是以下内容:别勉强自己狩猎并不符合体型的猎物。狼人回手,摸了摸一号的头,这是他生死与共的伙伴,也会是他第二次的死亡。
「那么,你要了解我吗?美丽的红发魔女。」狼人有些挑逗地反问,仿佛真正对魔女作为兵器外的一面感兴趣,「你知道我是个实验性强化兵,也知道我隶属一个走私组织,而这个组织现在如伽蓝堂般空空如也。」
「我倒是想剥下你的面具,狼人先生。」勾撩的火苗扑向面具,仿佛渴望燃烧,「是什么使你带上了面具?即使只看见你的下巴,也能看见你并不丑陋。」
「面具只是我的习惯。」狼人在沉默半晌后,用斟酌的语气说着,「毕竟我的面孔是基因工程产物,也许并不丑陋,但是煞是平凡。」
「别找借口。」玛丽坐直身,双手捧着面具,望向和自己现在一样高的狼人,「是你先试图把心掏出来的,现在给我继续。」
玛丽那双铁灰色的眼眸,一如以往地冰冷。这一切都是计谋,魔女思考,那怕是改造兵,也必定有人性上的弱点。
那就用爱,用忠诚去束缚住他,用玫瑰束缚住枪炮,使面前的狼人为自己所用,直到其中一方死亡。
「希望你別后悔。」
狼人脱下狼头面具,把面具放在地板。和狼人自己的描述不同,他给予人的感受,乃是一把打磨锋利的大马士革匕首,也许用人的心头血淬火,方才能如此锋利。
首先,玛丽被琥珀色的瑰丽眼眸夺去一刹心神。和玛丽自己的双眼不同,那是货真价实、封印了太阳光芒的眼眸。这本应泛着许多喜怒哀乐的光明,可却只留下一种残忍的麻木。
玛丽只看过这种眼神一次。那是一位凶名赫赫的异端------他被通缉、被追猎,但是却乐在其中,仿佛这才是他向往的生活方式。那人仅凭一把匕首,便杀死了三十余名的赏金猎人。
罪疚和悔恨,并不能成为他们的罣碍,就像是在石蜡上划过的一滴水,流不下一点痕迹。杀戮在这等人物眼中,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荣誉奖章,怎样杀戮更节省时间,或者使对手以怎样的形式死亡,他们在此道造诣甚深。
相比之下,那端正的鼻梁有着一种恰好的傲慢,使人甘于服从,却又不会反抗。紧抿的唇宛若坚硬的钢铁线条,其中仿佛隐藏着野兽的獠牙。
「怎么了?魔女。」
狼人摸了摸自己及肩的灰发,那并非是天性或者后天染成的,而是单纯由黑和白交织、老化而成的灰色头发。
「你长得......比我想像中好看不少,也并不丑陋。」玛丽定定地望着狼人的脸,比她想像中年轻,也称得上是有男子气概的俊朗面孔,「倘若你肯脱下面具示人,也许会有人因为外表迷恋上你。」
「我不擅长,应付所谓的爱。」狼人伸手,摸向狼头面具的头顶,「一般而言,这东西只会影响生存率。对战友的爱也好,对亲人的爱也好,最终只会使人变得鲁莽疯狂。」
「那你可能还是戴上面具,才更加合适。」
玛丽叹了一口气,「爱是种好东西,能使你的生活拥有光明,别说你不需要,倘若你真正地不需要,就不会尝试讲述欺诈师的故事了。」
「别用你们人类的那套去限制我。」狼人,或者狼咧嘴大笑,绿色的火光使他投下邪恶的阴影,「而你不过也是一介力量的容器,和我差不了太多。」
窗外的雨淋漓打落,惹得天幕灰黑,又有雷鸣在其中若隐若现,那是雷主神威,使所有隐蔽之人,罪恶之人,都要藏在黑暗之中,仿佛老鼠,又或者猫。
「那,我只负责开枪,其他事情由你全权负责。」玛丽的左手作手枪状,指向狼人的头,「你举起左手的时候,我就轰杀你面前的家伙。」
「嗯。」狼人低吟了一声,重新带上了狼的面具,「这样最好,足够简单易明,复杂的暗号太过麻烦,而无罪城根本无法使用无线电,电波基本上无法校准。」
「对了,在作战之前,我有一个请求。」玛丽双手合十,「你能让一号和我一起睡吗?我之前在上校牛扒馆作恶梦了。」
狼人沉默了一阵子,俄尔,一号慢慢走过来,把脖子暴露给玛丽。它没有摇尾巴,因为玛丽和狼人都只是它的猎群,而不是需要阿谀奉承的头目。
「一号和我的思想,是连接的。」狼人把最后一点咖啡饮个清光,「你确定要如此吗?」
玛丽狠狠地瞪着狼人,耳根和面容渐渐地变红,映衬得雀斑更是可爱。她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每当她懦弱的时侯,狼人都看在眼里。不,这样的话,她便曾经把狼人拥抱入怀了。
她的样子红得危险。一号的声音在狼人心里响起,它感觉自己的半身,心中泛起了微不可察的喜悦。要不发情期到了,要不正在准备战斗。
「你......」
魔女羞红着脸,然后醒觉对方早已救了自己两次性命,要有那个意思的话,足可以挟恩图报,只得懦然沉默。
「放轻松。」狼人缓慢又仔细地把不锈钢餐盒的盖子盖好,「这个距离的话,我想杀你很容易,比杀死一只蚊子困难不了多少。」
「啥?不,不是。」玛丽突然冷静下来,面前的狼人本质上和被设计的工具差不了许多,像他所说,他的确无法处理太复杂的感情,「我不是在指威胁性,你的意图与否,只是我感觉受欺骗了。」
「那我向你道歉。」狼人冷淡地说,「今天,我带你熟悉一次常规业务,因为你的腿,应该差不多快好了。」
「诚然。」玛丽点了点头,她的确欠了狼人不少,心中有愧,「我会开车,也能像操纵子弹一样操纵车。」
「这很好。」
狼人望向远方作响的雷云,雷主今天的心情可不太好,可是他得证明只剩下几人的走私公会仍未死去。
他带玛丽走到一处后巷,那是飘浮着许多尸块的后巷------小巷的顶部有着避雷针以及铁丝网,仿佛鸟笼一般囚禁着本应回归天空的尸体,甜甜的腐臭味却直到踏进小巷,方才蔓延。
「这是?」
玛丽困惑地望向狼人,这条古怪的小巷有许多残破的尸块以及肢体,她方才看见一只离体的手臂飘过,骨和血仿佛红白色的花,又有半张美丽少女的脸往上飞去,空洞地望着本应回归的天空。
那本应是一张世上最美的脸容,外貌仿佛安详入眠,但死白色的眼球失去了焦点,黑檀木般的头发好像海草飘浮,另外半张脸则被粗暴地扯开来,在伤口处留下橙黄色的脂肪,和凝固的黑色血液。
「她是薇儿安娜。」狼人拨开扑向自己的肠脏,「原本是掌管储存货品的成员,现在,呃,算是死了。」
「你把她制成结界了?」
玛丽的脸色苍白,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所能做到最残忍的一件事,这位薇儿安娜甚至可能仍有半梦半醒的意识。魔女下意识地拔出手枪,指向狼人。
「这是她的遗愿。」狼人垂下左手,拦着准备向前扑去的一号,「而且,在这里就算你扣下扳机,底火也不会燃烧。我们的交通工具就在那里。」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玛丽再一次扣动扳机,子弹没有击发,「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他妈的骗子,你就是想把我制作成结界,或者想要遗物,不是吗?」
「我瞒着你,之后你自己偷偷地进去会更糟糕吧?」
薇儿安娜的手抚摸着狼人的面具,那是一只美丽的手,指腕纤细仿佛钢琴家,椭圆指甲好像混浊的紫水晶,抚摸是如此温柔,使人联想起了哭泣。
「倒也是这样。」
玛丽点点头,狼人很清楚她的本性。这和人世间的智慧不同,狼人只是知晓人心是如何运作的------所谓人心,是由贪婪和野性主宰的悲惨之物。而玛丽则早已被恐惧以及罪恶吞噬彻底。
「薇儿安娜很是好用。」
狼人拨开了阻碍视线的肠脏,肺和肾脏仿佛行星环绕,在欢迎小狼的到来。作为结界的异端已经再没有四肢自如活动的能力,只能够古怪地飘浮躯壳。
「如果妳说,生命并不值得过,我会给妳,我的全世界来满足妳。」
最终,他走到心脏的面前,纹着荆棘的右手抚摸上搏动的心,这结界出自肉匠苍白纤细的手,只有心脏和大脑,依然徜徉在黑暗的永无之梦当中。
这并不是什么浪漫的言语,不过只是一句歌词。在薇儿安娜曾经活过的时间中,她时常哼唱着这个曲调,有时甚至用吉他助兴。
心脏不住地搏动,右方的墙壁打开,暴露出了一辆甚是漂亮的红色吉普越野车,漆血红得像是玛丽的头发,但车灯、镜子和轮胎则镀上一层铬,并未有舍弃冰冷的质感。
「这原本是应该出手的货,但是却没有及时脱手。」狼人摸了摸下巴的面具,「在有人要之前,我们就姑且先用着吧。当然,油费是由公会出的。」
「这东西在无罪城内,根本不能用吧?」
玛丽问,她很是喜欢这辆车,仿佛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所量身打造的,却竭力地保持着面无表情。
「能是能。」狼人望向玛丽,他的猎群,并没有告诉他附近有危险,可以尝试先试一遍车。「但是,无罪城内部并没有车辆维修的店铺。」
「我倒是会一些。」玛丽掩盖不住了自己的笑容,她在赏金猎人的生涯中早已学会了如何维修自己的工具,好比枪械和车,「只要有润滑油和扳手、螺丝起子、电工钳子,总会有办法的。当然如果内部零件坏掉,就要更换了。」
「那我们就出去兜风一遍吧。」狼人顺势坐上副驾驶的位置,顺便拉开门,让一号和二号坐上了后座,「拜托你了,我不怎么会开车。」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不会开车,还能做走私了。」
拧开锁匙,熟悉的引擎响动,玛丽感受到热在车头传来,很好,一切都未有生疏,她感受到气缸中的火花,未有罣碍地燃烧,不住推动活塞。
踩下油门,钢铁的野兽亡命奔驰,名为薇儿安娜的结界小巷开启,让他们冲入无罪城的康庄大道。
「慢点,又或者想办法加速到肉眼看不见的程度,不然我维持不住隐形的权能。」
狼人举起了手,另一只手握着了车窗旁的手柄,欺诈师的手臂事实上并不是光学隐形,而像是手术刀一般,精确地制造幻象------倘若让人感受到威胁,那么自然也无从隐形。
「我知道啦。」
玛丽踩下刹车,直到此时,她方才发现,四周已经有四五名税吏包围着他们。魔女的眼眸看不见狼人施展权能的过程,没有光和热,也没有声音,这是货真价实的隐形权能,只有结果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两人冲出城墙般的迷雾,只留在原地伫立的铁制的税吏。这些魔像终究不是雷主的子嗣,不过只是祂一念的产物,因此任何隐蔽的权能都可以轻易欺骗他们。
但有一个场景烙印在了玛丽的眼中:那长着女人面孔的税吏抬起了面具,在黑暗中探出一根带着长针的软管,吞吸着女人的鲜血。似乎是儿子的少年正在用砍刀劈向税吏的手臂,随后斩向软管,却无济于事。至于父亲,则早已躺在地上,沦为一具干尸。
俄尔,税吏放开了苍白枯干的女人,回头走向无罪城的迷雾当中。倘若想要让一人进入城内,便要牺牲两人,这便是血税的规矩。
直到少年哪怕正在哭泣,也依然坚定地踏着进入克拉芒斯的步伐。
玛丽才回过头来,用铁灰色的眼眸望向永恒的夕阳,猖狂的飞沙舞动,在余晖下碎成千千万万金屑,又或者瑰丽的焱花------
无罪城外,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狼人,又或者一号想着。它,和他早已经不分彼此,狼人的权能,能够让狼用人的方式思考,或者让人用狼的方式感受。
狼的世界比起他精彩许多------士兵的眼中没有什么值得留下的,他也好,走私公会也好,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
沙漠一望无际,仿佛是一片绵延无尽的黄金海洋。而她曾承受过公会成员的血,那鲜血沉默地流过,现在却没有半点痕迹。
把目光放到遥远之外,会看见有数名死人。他们的手伸到天空,向天外的虚空正祈求着什么,可是这天是虚空的,自然也无以乞求。
一号的意念传来了饥饿。它的思想煞是简单,并教导狼人一个道理:日子不应是用死板的数字去判断的,而应是用狩猎的次数去判断,而两次狩猎之间,恰好可以无所事事。但有一点他是并不敢赞同的,比方说,把他对于魔女的认知当成是发情。
这定然是错误的,没有人会爱上工具。狼人的推测没错,玛丽的权能果然能控制火的微妙燃烧,无论是作战还是运输,都是很有用。
他用望远镜观望沙漠的远处,有一团乌云仿佛活物一般,迷惘地漂向地平线的尽头,红色的巨型复眼和彩虹般的绿色外骨骼,彰显它们的身份徒然只是苍蝇,并非是自然繁衍,也不是改造后的生物,而是权能在受到诅咒后的结果。
所谓的异端,总要留下某些东西才会安心地死去。苍蝇们不会靠近雷主所在之地,而这名为骷髅地的沙漠,又有肉匠所制作的古怪守卫巡逻八方。
肉匠的战斗能力也许不怎么样,但是他却能行神的技艺,制作出千种只存在于恶梦中的血肉孽物。
「似乎和我来时是一样的。」玛丽下了定论,红发在黄昏下闪烁光芒,犹如燃烧一般。「那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嗯。」狼人点头,并唤回了一号。「明天就要杀死阿德里安了,你可有信心?」
「有,和没有,都是谎言吧?」魔女戴上了棒球帽,扯了扯嘴角,充作微笑,「哪有人在狩猎之前,就能断定自己可以猎取获物的?」
至少在被沙尘暴包裹的西孽亚,也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必定能狩猎成功。倘若有人如此言语,那不是在吹嘘,就是根本没有狩猎过那怕一次。
「你要做的,只是扣下扳机。」狼人仔细地斟酌句子,白发红眼,使人联想起兔子的欺诈师曾经嘲讽过他并非人子,「用子弹击碎阿德里安,时间地点都已经决定好了。」
「我害怕的是,他身上的咒具。」玛丽抬起帽檐,向狼人索要望远镜,远方的乌云让她感觉到有些熟悉,「你知道在相互厮杀的情况下,同归于尽的可能性很高。何况,能够获得盔甲这种器物的,几乎可以断定是狂信者。」
魔女之前,曾经对付过同样类型的咒术师。一言蔽以之,他们把生命寄托在自己的器物之上,单凭肉体的致命伤,并不能停下他们的脚步。
「如果,我理解错误的话,请容许我道歉。」狼人的一字一句很是缓慢,对于无法理解的内容,他总是习惯如此,好比情欲,好比愧疚。「你是否在担心,我的安危?」
士兵并不习惯感情,在他看来,此等事物乃是公式------羞辱会带来憎恨和愤怒,赞美则会带来好感和友善。
但面前的异端是另一回事,她......有些古怪地牵引住了狼人的心思,却又称不上是爱,作为野兽的一号,则宣称是发情期。
他仔细地端佯着玛丽的面容,那甚至称得上有些失礼。那不是士兵自己的眼光,而是一号借着狼人的眼眸,用人类求偶的方式看待玛丽。
而狼人自己则暂时寄宿到一号的狼身,自从玛丽来了,他从未如此做过。这是一名绅士应有的素养,更何况,他并不那么想亲近玛丽。
爱是一种侵略行为,因为亦是一种强加的意念,无从分辨到底爱的是欲望,又或者是那人本身。何况,这所谓的美好之物会使人困惑,然后灭亡。
刮着黄沙的风轻轻拂过皮毛,令狼人联想起教导所的鞭子。无论狼身,或是人身,他都是要吃鞭子的。
他久违地用狼的方式去思考。和作为士兵培养的狼人不同,一号的本能只存在狩猎的方式,眼中的世界煞是简单,由黑白红三色彼此交织。
还给你。一号干脆地要回了自己的肉体,颜色太多了,使我看花了眼。我去和二号、三号一起狩猎了。
「回去吧,狼人。」
玛丽把头发撩到耳边,回头望向狼人。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总是沙漠------无他,再没有能够留住水分的泥土了。
「我们去杀死亚德里安,现在。」
魔女语调轻快点起火焰,任由其化作玫瑰。不知是受到这座城市影响,又或者,是她越来越适应力量本身,玛丽不再如之前一般排斥火焰。
狼人耸耸肩,以主人的姿态坐上红色越野车。亚德里安现在依然穿着甲胄,但是却没有戴上头盔------他去了世上最古老的行当娱乐,一言蔽以之,便是妓馆。
要说为甚么能够知晓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无罪城中的犬群,都像是骑士对领主效忠一般,臣服于狼人的同伴。
亚德里安摇摇晃晃地走着,他是一名黑色长发、留着长胡子的苍白男人。躲藏在暗巷中的二号,在风衣下嗅到钢铁的味道,而且亚德里安也穿着钢靴,因此就可以断定,他的衣服下早已身穿甲胄,随时准备应对战斗。
而狼人,已无声息地伫立于亚德里安面前,仿佛已经经历许久。
「你就是杀死宝佛莱三兄弟的人吗?」铁人抬起迷醉的眼,黑色的瞳没有半分色彩,「不,你还有一个同伴,你不是那么强大的异端,而且残留的气息也不对劲。」
狼人的回答是,开枪。右手手腕于枪柄的位置施力压下,于枪口位置已经开洞的特制枪套向上旋转,扣下扳机,向着亚德里安的胸部连续射出三枪。
「没人------」
亚德里安歪头,黑发如同雨水一般洒落在被一发子弹打穿的衣领,他把手横格在狼人面前,两发凝固在其上的子弹正在慢慢融化,臂甲把子弹吸收,仿佛埋葬一般。
—---在亚德里安歪头,准备说话之前,狼人的左手已甩出震撼弹和催泪弹各一枚。战斗的本质是两只饥饿的恶狗,是限制对手以使生命流逝。
他闭上双眼,塞住耳朵,并且双腿不停往后退去。狼人的强化,更多是针对身体素质,而并非是对于刺激的忍耐能力。
催泪白雾中传来咳嗽声,狼人强行睁开眼睛,右手扶在枪上,左手举起,示意魔女向被困在烟雾中的亚德里安射击。
使子弹威力强大的关键,在于使其中的火药何时燃烧。正扒在一处屋顶的玛丽深吸一口气,往白雾中煞是显眼的红影扣下扳机,速度无需太快,亚音速便可使人无法反应。而余下的爆炎,则被魔女封印,封印至接触到敌人的一刻。
而她甚至并不需要去刻意瞄准,被打中的部分注定会碎散成血雾,爆炎又使那怕只是击中无关紧要的部分,都可伤及上半身的要害。
子弹被亚德里安闪避开来,或是说,被一股宛若风的斥力弹飞,徒然地落到地上。铁父的长子,唯有他们才能用咒术控制自己外的金属。
「啧!」
玛丽凝住作出的手势,她本想使火药咆吼,使火焰冲破渐薄的雾反扑那人。但魔女已感受不到狼人散发的热量了,他正乘着毒雾,施用隐形的权能。说不定会伤到狼人,可他又为什么要隐形?
很快,玛丽就得到答案了------微不可察的风筝线,仿佛有生命般流动开来,在名为亚德里安的热量轮廓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遮盖的迷雾。
本来,狼人就没有只寄望于一个计划。亚德里安比他想像中顽强太多了,所以只能启用备用计划。
一道黑色的铁影自烟雾中疾冲而出,亚德里安已经用铁的符文同化好甲胄。那是一套典型的现代防暴服,却复古地用钢铁打造。
摩托车手似的头盔,镜片用钢铁打磨至透光制成------而防暴服的塑料部分亦是由铁打制而成的,柔软的部分则用锁链相互连接。
他挥动剑刃劈去,狼人往后退避开来,任由刀刃落入虚空。心中疑惑,亚德里安回复得太快了,而在刚才的隐形中,他早已把丝线缠绕到巷道中的每一处,不足以杀戮,但是足以限制行动。
要用弦去杀人,关键在于借助周围事物。欺诈师曾经说过,不要蠢得用丝线缠绕着自己的手,那和让别人用全身之力切断你的手,相差不远。
亚德里安及时回过手来,向前迈步,欺进狼人的臂展,本应落空、露出正中线破绽的剑划出弧形,剑尖刺向狼人的肺部------倘若用手去阻挡的话,那么一瞬间激发的符文便会在肉体中变形、扭曲,依然能到达死亡的命运。
而剑刺不进去,不,是手臂和脚部的运动被阻碍了。铁父的长子反应及时,甲胄上长出微细的刀刃,把丝线利落切断,但是却已经太迟。
一、二、三、四。鼻梁、颈部、肝脏、肾脏,狼人脚掌旋转,力度灌输到脱力的双手,打出超越人类反应的四连重击,钢铁连同血肉都混为一体。
士兵脚跟着地,以拳击手的方法后跳跃步。子弹难以对铁父的长子生效,又或者,不够快的子弹难以生效。与此同时,玛丽弹起响指,落入地面的子弹尚有些许余温,火药燃烧,向亚德里安咆哮烈焰。
残忍,而又卑劣。玛丽不由得如此称赞,狼人的所作所为相比起斗争,不如说是,狩猎方才更为合宜。
燃烧柴薪的悲鸣在耳边响起,无论穿着多么厚重的甲胄,只要触碰到皮肤,玛丽便能够使之燃烧。是的......肌肉和骨骼难以燃烧,可脂肪和皮肤、头发都可以作为燃料,上好的燃料。
魔女不由得笑了起来,作为权能的容器是异端的天性。和她是否喜爱无关,玛丽于此道获得许多不情愿的喜悦。
狼人举起左手,示意玛丽再一次开枪。一个人的火力并不足以使铁神的长子死得透彻,玛丽点点头,再次为反器材步枪上弹。
她没有再运用多余的技艺,仅仅只是微调了子弹出口时的火力,把火药的喷流都专注在一方------这样可以加快速度,并且足以把亚德里安打成碎片。
子弹命中铁父的长子,在他的胸口打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洞,狼人在其中看见焦黑的烂肉,但是却没有太多血流下。
「还没有死。」狼人在战斗中首次开口,玛丽捕捉到,他的右手染成血红,「他还能动上好一阵子,那身甲胄可以使他用激情延续生命。」
亚德里安用野兽的形式去咆哮,每个人心中都蕴含兽性,只是披上了名为文化的皮毛去进行掩盖。
他拼命、徒然扑向狼人,而狼人只死死地盯着他,镜片后的双眼没有丝毫感情。冲击的势头被止住了,又是那该死的线-----直到亚德里安轰然倒地,他才发现到这个事实。
士兵用脚把他的喉咙踩咬,凝望着死去的铁父长子良久,良久,直到确认其彻底不会动弹,方才呼唤自己的同伴下来。
从一开始,这场战斗就不公平,狼人早已在的必经之路用狼群布下陷阱,并且设下埋伏。
可狼人的责任,就是使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公平。只有蠢人和骑士才在公平的环境下战斗,而他两种都不是。
「接下来,我会让狼群把人都驱赶出来。」狼人望向玛丽,声音显得有些沙哑,「需要依靠你毁灭证据。」
没错。借亚德里安之口,他发现了一个事实------使徒会有能力追踪死去的兄弟,否则铁人就不会断定,是他们两个杀死那三个咒术师。
「我才不干,这样痕迹不是都到我身上了吗?」魔女扬起眉毛,「这是把我当傻瓜?」
「不,我收回刚才的话,没有时间毁灭证据了。」狼人抚摸着残留在周围的丝线,却被静电弹开。落雷季节似乎又至了,看来需要先行离开。「是时候得跑,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提高针对重要人物的戒备。」
「你怎么感觉好像没有接下来的计划?」玛丽询问,铁灰色的眸闪着怀疑的光,「你杀了亚德里安,然后他们不会到外地调派咒术师来吗?」
「他们不是你想像中的铁板一块。」狼人牵着玛丽正在微微颤抖的手,玛丽并没有抗拒,一同走在雾似的雨帘中,「本部和支部之间的感情并不融洽。」
「你怎么会觉得他们,在调查清楚之后不会一致对外?」两人走到马口铁檐篷下,其颜色仿佛是单调的惨绿,生了红锈的伤,「再怎么说,我们都是外来者。」
「如果他们主动暴露这个消息就只代表,本部衰弱了,可能被分部取而代之。」狼人放开玛丽不再颤抖的手,「死了一个信使,也许是暗杀或者偶然,只要找出来凶手,就依然能够维持威信。可是要去承认自己需要分部的力量?那他们只会变成一盘散沙。」
「那有何意义?」
玛丽扯了扯嘴角,那明艳如血的的红发,宛若鲜血流在肩上,会反噬狼王的狼群,她不由得如此联想。
「到了一定程度,就不是他们可以作主意的了。」狼人的手上浮现出骨牌的幻影,「而是力量本身作决定。」
「那,接下来我们怎样做?」玛丽试探性地询问,出手次数越多,留下蛛丝马迹的可能性就越大,「继续狙杀还是?」
「没必要。」狼人罕见地叹了一口气,「铁甲是他们数一数二的强者,已经让他们起到防备作用了。」
「强者?」
玛丽的思考停住了一刹那,随后发现,的确如此。他并不弱小,只是不幸对上狼人和魔女。
「不过他用枪械的话,结果也许会有一些不同------会死得更快。」狼人凝望着雷霆闪动的天空,「而不用枪械,并不符合使徒会的风格。」
「他没有防备。」玛丽皱起秀丽的眉,「他是刚去妓院回来,又不是作战。」她把妓院二字咬得很重,好像这个字眼带有淫欲的罪。
「我没想到,他没有手枪。」亚德里安的的死尸被看不见的重力向上拉扯,他会落入天空,或是雷主之手。「这倒是有些冒失了。」
「......我想买一身好些的衣服。」玛丽嗅闻着自己的手臂,飞行夹克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火药气味,略有刺鼻。「有西部风格的服装店吗?」
「卡其色的牛仔布裙装,再加上针织衫,如何?」狼人思考着薇儿安娜曾经的衣着,「我觉得那会很适合你。」
「不,穿裙不方便行动,而且我算是西孽亚最后一个牛仔。」玛丽点起了一根烟,凝望逐渐燃烧的开端,「又或者居民。有带马刺的绑带长靴和碎成线条的野牛皮斗篷吗?。」
「那就去霍顿买吧。」狼人思考了一阵子,「但在这之前,我们要去赚钱,我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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