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有人正拍打著她的面颊,小腹处很是温暖,“再睡下去,你就要死了。今天大抵不是去死的好日子,小姐。”
“你是?”玛丽问,她的眼角余光望见小腹的温暖,本质上是一头犬类,但她尚未完全醒转,“为什么要救我?我并没有办法报答你。”
那人戴着防毒面具,镜片透着冰冷的蓝。她端详了一番,他身穿沙漠色的迷彩服,脚踏一双占满沙尘的军靴,甚至头上也带着士兵头盔,不暴露出一点皮肤。恐怕他在转变前是名军人,出于习惯和生存而依然如此穿著。
“没必要。”他摇了摇头,仿佛有沙子在其中作动,“所想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玛丽反问,试着支起身子,犬狼跳到地上,她心中暂且把这人,称为狼人。“你也是异端吧,而且明显地,于技艺上比我更强。”
“似乎太多问题了,小姐。”冷硬的钢刃抵住喉咙,狼人的语气依然平静,“我知道你的力量,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喜欢暴力。”
—----不过,我还是会杀死你的,并且不留一丝悔恨愧疚。玛丽听见,喉咙上的刀刃诉说。
“该死,你要我做些什么?”玛丽不敢轻举妄动,“你救了我的命,却又威胁要杀死我。”
“我只是想你明白,谁是主导者。”那名士兵歪了歪头,略微把刀刃远离了喉咙,“魔女玛丽。”
“我还不知道,我这么有名。”玛丽不由自主地笑著,仿佛在一场棋局中取回了优势,“这的确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头。”
“我们需要你加入我们的集团,没有拒绝的权利。”狼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刀刃足以代替语言。
“我加入。”
玛丽没有丝毫犹豫,面前的士兵没有一分一毫恶意,但是却依然会如昆虫捕食眼前猎物一般地杀死他人。
“那我就不用杀人了。”狼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血腥味煞是刺鼻,染在衣服上就不好洗。”
“那我现在,可以问问题了吗?”
玛丽慢慢把脖子移离刀刃,火红色的头发映着黄昏的余晖,铁灰色的眼眸却依然冷静。
“......我们是走私团伙。”那人的嗓音依然有着摇晃沙子的声音,并且回答了玛丽的问题,“无罪城安全,但是并不自由。”
魔女敏锐地察觉到一个事实:刚才威胁性的礼貌似乎并非狼人本性,事实上,现在冰冷简短的话语,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听说,无罪城只有死刑是唯一律法。”玛丽咽下唾液,“雷霆作响之下伫立的罪人,会被殛死。”
“正确。”狼人点头,并有不多的惧怕,“但雷霆并非作响不息。”
“果然没有应许之地存在。”玛丽说着,并戴上了棒球帽,距离仍太近了,得至少在十步之外,“我曾经仍心存侥幸。”
“那么,我带你进城吧。”
士兵放下了刀刃,这时玛丽才看见,那是一把弯如月亮,可藏在掌中的小巧爪刀。并不实用,但是却有掠食者的威势,究其原因,在于似爪的形态。但爪刀并不实用,亦是其形态所致。
而那头犬,或是狼。这头土黄色的野兽有健美的身躯,和冷冷地望着她的琥珀色眼目。但它并不凶猛,正如没有人会用凶猛去形容一把战术匕首。事实上,狼犬和她的腰一样高,足以轻松咬死一人。
和魔女不同,这一人一兽,是受训去杀戮的。玛丽收起了尝试用火焰反击的意念,只有在百米开外,用枪才有可能成功。
无罪城的大门,并不存在。双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雾茫茫,玛丽又闭起双眼,除了一人一兽所散发出的热量之外,并无任何活物存在,直到她抬起头来。
仿佛是太阳本身亲临。无罪城上的雷电如同某位癫狂的画家,或者杀人犯手上的刀刃,把天空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红。
这就是雷霆律法的真面目,玛丽惊叹。黄昏暗淡,只得以惊雷作光------永不散去的阴霾中,偶有的一抹白光,便是雷主所施舍的光明。
而他用十指交织的霹雳,编织出了一座镀金鸟笼。任何敢于触犯天威者,唯有以己作牺牲一途。
“玛丽,牵着我的手。”狼人在走了一阵后,停了下来,“要靠一号的鼻子前进了。”
玛丽犹豫地握上那人的手,煞是冰冷,仿佛刚才靠近脖子上的爪刀一般。
那头沙色的狼犬前行,狼人的军靴声响起,魔女下意识地紧握着男人的手,哪怕心不甘情不愿。
“为了舒缓你的紧张情绪,我想我们是应该闲谈一下的。”即使狼人的表情隐藏在了防毒面具之下,但语气却变得轻快起来,“我猜,你已经感受到天上的力量了。”
“你该不会说什么为了自由,要推翻雷主的废话吧?”玛丽的手摸索到了枪柄,很好,没有被收走。也许可以尝试赌一把。
“我很感谢雷主。”狼人回头望向玛丽,防毒面具的镜片反映着模糊的身影,“他给了许多人一个容身之所,却过于苛刻了。”
“死亡,唯有死亡。触犯诫律之人的下场除了逃走,便是死亡。”狼人说,“或者一生不可在雷霆下行走。”
“又有什么东西,能使你们犯下死罪。”玛丽把手伸进口袋,调整著枪口方向,“淡水?毒品?”
“都有。”狼人看了玛丽一眼,“你最好别尝试开枪,也许你能杀死一个,但是你未必能杀死另一个。”
“你误解了。”玛丽放下枪,面前的同类敏锐得过头了,“我没想过杀你,只是试探一下。”
“我倒是没所谓。”狼人耸耸肩,玛丽此刻才发现,狼人比起自己高上一个头,肩膀也宽阔。“你杀了我,便会有人为我复仇。一个连救命恩人都杀的异端,没有存在的价值。”
而狼犬甚至并没有回头过一次,继续往前探路。狼人则紧紧地抓着玛丽的手,仿佛害怕她在迷雾中消失。
“我们到了。”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玛丽筋疲力尽,狼人方才停下脚步。两声吠叫响起,随后沙子混杂其中的人声如此说着。
“这里就是,无罪城?”
魔女喃喃自语,迷雾中有极是浓烈的湿润气味,使她不由得错以为只要大口呼吸,便能摄取到珍贵的淡水。
眼前的城市,或者说,眼前的街巷群,恐怕便是无罪城的真面目。钢筋水泥是她的骨肉,五光十色的霓虹是她眼中的光。
许多的鱼骨天线和电线彼此交织,形成只让雷霆匆匆掠过的帷幕。玛丽不知道它能够接收些什么,转变后,应当是没有电台存在的。
往天上望去,无罪城下著奢侈的雨,宛若黄天吃饱饮足,随手倒下些杯中的残余,任由地上的蝼蚁抢夺。无罪城的巷子,都有黑暗招手。白色的电灯闪烁著,仿佛群星向来者眨眼。
“我们仍未通过关卡,不可前进。”狼人伸手拦住,几乎被城市的光辉迷惑住的玛丽。“贸然入侵的话,会死。除非你,跑得比光快。”
“我自然明白。”玛丽的耳边仿佛听见滚滚雷声,“我比你更明白,头顶上云层所隐藏著的莫大力量。”
一个接近有三米高的铁皮人,破开迷雾,向两人走来。这副场景不由得让玛丽想起了绿野仙踪,面具则仿照受刑的处女打制,她的面容哀泣,而又甚美。
但头部以下的身子,却称得上是粗制滥造------宛由好几个铁桶焊接而成,液压管道以肌肉筋脉的形式附在其上,肢体下看不出骨骼的形态,关节只用一个圆球去勉强充当,事实上,其双手不过只是用虎钳接驳上液压管道,模仿最简陋不过的抓握机能。如此荒谬的构造,毫无疑问,是权能通过电磁力作用下的产物。
“这不会,也是雷主的手笔?”
玛丽问,倘若如此的话,雷主可称为神祇。
“正是如此。”狼人低下头,向铁皮人致敬,“他们是雷主的税吏。”
魔女仿佛屈服一般低下头来,要融灭税吏,得用身上一半的可燃物,对抗行为是全然地愚蠢。所有的傀儡之流都仿佛魔王残响一般,必须摧毁至手臂大小的可活动部位都不存在,才不会受到反扑。
玛丽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狼人脱下了右手的手套。那是一只关节布满黑色缝线的手掌,犹如罪孽荆棘缠绕其上,以此控诉这人的十恶不赦。
他高举手掌,放在了税吏的胸口上。魔女并未看见狼人做了什么,只知道片刻之后,税吏便掉头离去。
“可以了。”狼人说,“它短期内不会认知到我们。”
是匿藏的权能,玛丽的灰色眸子闪过一抹惧意,和治愈者一般地罕见。狼人戴回手套,望向玛丽。
“可以向前走了,以后看见税吏,便走得远些。”狼人的语气中透露著疲惫,“又或者你可以试着偿还血税,成为公民。”
“血税得用血来偿还。”
玛丽喃喃自语,有许多城邦都会征收血税,而血在转变后诞生的新咒术中,是杀戮和追踪的媒介。
“又或者用等重的黄金,你这么强的异端很值钱。”狼人下意识地敲了敲防毒面具的侧面,“毕竟黄金已经不再能开采了。”
两人一兽继续向前走著,钻到其中一条挂著霓虹招牌的小巷。那招牌的文字写有“永无乡”三字。
“这里就是你们的据点吗?”
玛丽望向尽头的建筑询问,这是一个并无殊胜之处的平房,其上有生锈的掉色铁檐篷,以及牵牛花一般攀爬的水管,仿佛下一刻就会在记忆中消失。
“算是安全屋。”狼人耸了耸肩膀,“倘若有什么危险,可以在这里躲藏一下,平时也会在这里进行聚会。”
他从口袋中抽出了一圈钥匙,打开木门。和外在相比,安全屋的内部宽敞又优雅,泛白的电灯洒下冰冷的光,仿佛虚假的月光降临到安全屋中。
“自己坐。”狼人坐在了卡其色沙发上,而狼犬则蜷缩在一角,“先休息一下吧。”
玛丽有些拘谨地坐在了正对狼人的卡其色沙发上,面前的木矮桌残留著烟灰缸和许多烟头,以及有一团湿润的报纸。
“我能来一口吗?”玛丽问,她的烟瘾被勾起了,“你不会介意吧?”
“请便。”狼人说,“我也得喝上一些白兰地,加些火腿。你也来些吧,暖一下身子。”
他走进里房,待得出来时,便变魔术似地取来了一碟附著两个小叉子的小菜拼盘,和一瓶白兰地,两个玻璃杯。
“冰倒是没有的。”
白兰地的酒液有琥珀般的色调,于冷光照射下,恰如把阳光盛在了杯中。
“干杯。”玛丽举起了杯子,“为我们的罪孽,和走私的事业干杯。”
“干杯。”狼人把防毒面罩向上推起,呷了一口白兰地,有烟熏和焦糖的味道,“为......这杯白兰地干杯。”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吃著小菜拼盘,拼盘中有不知名的芝士和火腿。香味和咸味平衡得恰到好处,倒是使人忘记了威士忌才是主角。
“接下来,请就在这里将就一天吧。”
狼人说,玛丽窥见了狼人的嘴巴,那并不是狼吻,而是人的口。那唇并无许多血色,像是被沙漠拂去了鲜艳的色彩。
“这里挺好的,就是热了些。”
风扇的扇叶破开黏稠的热风,在永远下雨的无罪城中,微风不过只是杯水车薪。玛丽几乎以为自己身体流出的汗水,也化作了热风的一部分。
“没人肯掏钱装冷气。”狼人又吃了一小块火腿,可以听出他的不满,“也没有通煤气。”
“好呛!”玛丽咳了几声,她终究不能习惯烈酒,“果然饮不惯。”
“再来几口就好了。”狼人说,声音变得不那么沙哑,反而却像是少年的声音,“我叫一号在这守着你吧。”
狼犬和魔女便共寝一室,威士忌的力量使玛丽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使热风再不能扰人,也使她几乎想要抚摸狼犬的皮毛。
可她终究没有。仅存的理智使玛丽冷静,狼犬乃是狼人的陷阱,她半梦半醒地想著,哪怕能够杀死狼,睡在附近的狼人也会在明天知晓一切,而魔女对于无罪城并不熟悉。
魔女逐渐进入梦乡,一如踏下九十九层台阶。魔王的歌谣,对于她的损耗终究还是太大------玛丽庆幸自己并非一介凡人,否则便只会在绝望中死去。
久违地,她作了那个梦。霹雳作响的火焰,血肉和脂肪的焦臭味,烟进到肺部的窒息感。以及,家人的尖叫声。
梦的结局总是相同的,她在恐惧中渴望控制火焰,并且以焰作鞭,札罚处刑他们的人。玛丽并不后悔拥有力量,但这力量着实拥有得太迟了,以至于连一人也救不下。
但这次的梦有些不同,梦中的火焰不再灼人,而是仿佛活物一般,很是温暖。她的心也并未再怨訾,而是古怪地有些平静。
最终的结局仍是一样,玛丽把一城的人全部当成薪柴燃烧,作为对火焰的燔祭,在恐惧和尖叫声中被称为魔女。
第二天,一号的吠叫唤醒了她。玛丽抹抹面颊上的泪痕,仍然湿润。在不远处,狼人正悠闲地看着书。
“你准备好了吗?”他合起了书,“有一号在,你应该能睡得好些。”
“你想我做甚么?”玛丽站起身来,身体有些酸痛,“要开始第一单业务了吗?”
“是的。”狼人挥挥手,一号向他走来,并欢快地摇著尾巴,“我们将会和一位称为米诺陶洛斯的人物合作。”
“那位穿着西装的米诺陶洛斯。”玛丽绑好了睡乱的马尾,“米诺陶洛斯想必应该只有一位。”
“正是那位米诺陶洛斯。”狼人严肃地点点头,仿佛生死攸关,“他可是我辈翘楚。”
取魔女、狼人之名的异端如恒河沙数,但米诺陶洛斯和雷主都只有一位,前者太过古怪,后者则因其名号和力量挂钩,使得敢于以此为名者,都要受到力量的检验。
他们收拾好要用的行装,子弹、枪械、水,以及干粮,足够横穿沙漠所用。一号也戴上了狗用护目镜,并且装上了两三支水在侧腹。
狼人带着魔女,穿过了无罪城的窄街横巷。这些狭窄的行道由混凝土砌成,触感粗糙如沙粒,并且有许多古怪的涂鸦。
玛丽看见得最多的,是一个小人。它的头被长著睫毛的眼代替,并且作出举起手臂,跳起的动作。
“是咒术师的手笔。”狼人冷淡地说,防毒面具反射著冰冷的电灯光芒,“他们用墨水,书写符文来施展咒术。”
“我曾经杀过几个。”
玛丽点点头,咒术、巫蛊,本质上都是世界转变后的产物。但是,终究还是凡人所玩弄的雕虫小技。
而路上往往时不时看见几名躺在地上的人,他们衣衫破烂,并且身上沾有凝结的血和泥,生死未卜。
魔女没有蠢到询问他们为何落得如此下场------无非是交不起血税,被仿佛玩具士兵一般的税吏用内脏作为抵押。
“记得别走在雷霆作响之下。”狼人又一次叮嘱,“我并无法欺骗他的眼光,切记。”
玛丽打开了伞,无罪城的雨总是下著,而直到现在才滂沱地打来。雨洗走了无价值之人身上的血和泥,不知为何,竟有一股怪异的神性寄宿其上。
玛丽伫足望着雨的冲刷,那些人已不再狼狈,并望向密云怒卷的天,随即取出容器,盛载从天上降下的淡水。
“米诺陶洛斯,同时也有经营旅馆生意。你总在集会所睡,也不是办法。”防毒面具后的眼眸望著天空,是雷霆的预兆,“我们要退到檐篷之下,雷霆的战车将会驶过这片云层。”
“无罪城外,也有他的旅馆。”玛丽收起了伞,天空正眨著雷光,“窗户都封死了,仿佛囚笼。”
有好些人为了盛载水,却忘记闪避雷霆。不过只是一道白炽的光芒闪过,而后有重物碰撞的巨响,便有数人泛著隐约可见的黑烟而死。
“说得,没有错哦。”
悦耳的男中音响起,一个身穿鲨鱼皮西装,踩着鳄鱼皮鞋,带着玳瑁墨镜的男人自两人视线所不及的黑暗中走出。
他身材高大,身高介于狼人和魔女之间。外表大约在二十和三十岁之间,眼角的些许皱纹却又暗示他没有这么年轻-------而玛丽听说,米诺陶洛斯活了一百七十年,曾经见证过最后一任女王的驾崩。
“米诺陶洛斯,你来了。”
玛丽下意识地拔出左轮手枪,却被狼人伸出手来,拦住了伸进枪套中的手。
“毕竟我的权能,就是在黑暗中藏物嘛。”带着蛇皮花纹的奢华手套推了推墨镜,他的嘴巴像是某种爬行类一般咧开,直至接近耳边方才罢休。
“任何人都知道不能惹你。”狼人叹了一口气,“你非得对每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介绍一次吗?”
“那,小姐。”米诺陶洛斯优雅地行了一个鞠躬礼,“你就是他的新员工吗?嗯,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是在西孽亚。”
“我还记得那间旅馆,窗户全部被封死,没有一丁点光,只能摸黑睡觉。”玛丽压低了棒球帽,露出了一丝苦笑,“但的确无比安全。”
“这是敝社的卖点------现在我们要谈生意了,请进到黑暗中来,毕竟下著雨的小巷可不好谈生意。”
商人伸出手来,邀请两人,随他走入黑暗。进入黑暗中的感觉,并不好受。玛丽的视野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潮湿的阴冷仿佛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玛丽,并且看不见有什么在前方,只能闷头前进。
所幸的是,这种使人不适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米诺陶洛斯的脚步声停下,并伸出手来,慢慢引导著两人走出阴影。
“慢点走,你们会慢慢适应光的。”米诺陶洛斯说,“只有受到邀请的客人,才被允许走进阴影,不受欢迎的闲杂人等只会碰到投下影子的表面。”
“你的权能......真是灵活。”狼人不著声色地赞叹道,“任何享受过你服务的人物,都必然不可能和你为敌。”
“我毕竟只是一介商人而已。”米诺陶洛斯笑了起来,“而商人可不喜欢树敌,不然我可无法做生意了啊。”
“金钱,早就已经没有价值了。”玛丽说,“只有黄金,或者白银才依然拥有货币的作用。”
面前的无明逐渐消退,两人看见,一线光芒渗透进黑暗之中。然后,一处让人无法联想到无罪城的地方显现而出。
那仿佛是罪恶的结晶,黄金的结晶。夺去狼人和魔女目光的,是由大理石雕刻而成,托著水瓶的美女像,正往下倒著无限涌出的水流,和脚下踏著的水池,形成了一个喷泉。
地上由水晶镶嵌而成、润白和碧绿交错的三角磁砖反射著吊灯的光芒,使人错觉是地上镶嵌的砖块本身正放射光明。
至于墙边,则挂著许多耳熟能详的艺术品------把景色切裂,再拼凑起来的星夜,以及空余下印象的撑伞的女人,又或者戈雅的农神食子。
玛丽很怀疑,米诺陶洛斯是否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品味,兴许只是热衷于堆积所谓有价值之物。
究其原因,这个居所的一切都太过繁杂了。宛若是山猫为了炫耀,而狩猎超出需求的猎物一般。
“欢迎来到我的事务所。”米诺陶洛斯迈著轻快的脚步,“恐怕我们今天是不能饮酒了,咖啡和茶叶倒是有上好的,是转变前的稀有品。”
事务所到处都散发著馥郁的花香味,浓重得几乎让玛丽的舌头能够品尝到甜美。
米诺陶洛斯甚至在转变后的世界拥有一个温室------外界的花朵基本上灭绝良久,只有在完全人工的条件下才能生存。
“我希望你们能取得使徒会手上的一件遗物。”米诺陶洛斯亲手为两人砌上一壶红茶,“我正好缺一件收藏品,一个镀金的圣杯。”
“那群咒术师可不好对付。”狼人只脱下了半边面具,露出少年般的下半张脸,“他们可是操控铁的好手,而且那些涂鸦是他们的眼目。”
“可你能偷来吧?匿踪者。”
米诺陶洛斯伸出戴着绿宝石戒指的那只手,指向狼人。他的戒指戴在拇指上,绿宝石则简单地切割成长方形,并以黄金盛载。
“并无不可,但那化血为药的圣杯仅在祭日方才出现。”狼人,不,匿踪者把手放进怀里,取出一张帐单,“这些是材料费,工作费另算。”
“之前那名养狗的小子呢?”米诺陶洛斯接过清单,并问,“那个用狼犬作为武器的小子呢?他到哪里去了?”
“他死了。”匿踪者只淡然地回答,“但狼倒是还留著,他曾经说过自己的权能,可以让一部分灵魂留在狗的身上。”
怪不得那头狗如此有灵性,玛丽想。原来是寄宿了人的灵魂碎片。她呷了一口茶,香味顺著舌头涌上鼻腔,就像是鲜花一般。
在这之后的细节,就不是玛丽去负责记住的。不如说,匿踪者并没有允许玛丽去记下细节,掌火的魔女只知道,她的责任一如以往。
“米诺陶洛斯可真舍得。”玛丽背着深红色的高尔夫球袋,走出了小巷中的黑暗,“这可是巴雷特步枪。”
“别杀太多咒术师了。”匿踪者说,他修长的身躯借着霓虹灯,投下阴影,“你的话就像是一个找到深爱玩具的小孩子。”
“使徒是什么?”玛丽抬头望著匿踪者反光的防毒面具镜片,“刚才我就想问了。”
“你知道咒术的基本原理吗?”匿踪者冷笑,不知为何,玛丽感受不到狼的狡猾,“知道我们所挥洒的力量,被称为什么吗?”
“魔法。”玛丽魔女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是怪物、异端才能使用的技艺,也无法使他人学会。而咒术则是利用符文,对于金属和土石进行操纵的技艺。”
“使徒就是学会了咒术的异端。”匿踪者指向墙壁的涂鸦,昏暗的白光让顶著巨大眼睛的小人涂鸦变得凄厉,“他们试图染指无机物和生命的界线,把梦想囚禁到他们的掌中。”
“但力量本身并不相容,只会彼此斗争,倘若在没有敌人时,甚至会自我吞噬,一如衔尾之蛇。”
玛丽记起魔王的故事。那是警醒所有异端,不要沉浸于力量的寓言------它被力量扭曲、支配,彻底地化作力显现在世间的容器。但有很多异端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便已然死去。
“正常情况之下,的确如此。”匿踪者喃喃自语著,“这些疯子利用遗物的力量,去盗窃铁王的恩惠,和血的咒术。”
死去的强大异端会在世界留下伤痕,受尽伤害,最终发狂的魔王如是,用全身心爱著人类和钢铁的铁王亦如是。他们用自己的力量和生命,在世界上铭刻下稳定的现象。
而不那么强大的异端,也会留下痕迹。力量的余火往往会残留在异端的爱用品上,并让使用者,那怕是没有力量的凡人,也能够施展异端的权柄碎片。
“那他们想必会很强大。”玛丽望向天空,乌云变得淡薄起来,仿佛只勉强遮掩苍穹的蓝。“区区一把反器材步枪和操控火的异端,真的能够引开他们吗?”
“我们要先订制伪装用的服装和面具。”匿踪者说,“使徒会的势力很大,所以要先准备好伪装的方式。”
“不然,糟糕的就是我们了。那这把巴雷特,多半也只能用一次了。”玛丽颔首,然后猛然望向墙壁上的涂鸦,“他们不会听到吧?”
“不可能。”匿踪者望向了涂鸦,并且用手指划上一下,“这些又不是使徒会的咒文,而是别人的咒术。”
“希望我能选择想要的面具。”玛丽把视线移开,她有一种错觉,涂鸦正在监视著自己,“至少这种东西,我希望能够选择。”
“戏剧面具,那肯定是没有了。”
匿踪者摆手,戏剧和音乐在无罪城中,并不合法。雷主默许微不足道的异端在他唤起的飓风下建起蚁巢,避过雷霆之罚,却不允许优美的旋律在无罪城中响起。
电光的树在裂开阴云,它仿佛一条看不见尽头和起点的龙蛇,再蔓生成无以计数的枝桠。
下一刹那,天空便坠落到地上。电向来比意念更快,死的怖畏甚至来不及生起,玛丽便本能地想用意念试着制下那莫大的力。
而这是不可能之事,恰如人无力止住命运的洪流。魔女本能地遮住耳朵,曲起身子,试图以此欺骗落雷。可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左腿踏出了建筑物之外。
“这便是霹雳,又是千头之龙。”匿踪者举起左手,进行祈懤,“有罪之人定死,惟纯净之人和魔鬼可逃得姓命。”
“......我总算明白为何无人敢掀起反旗了,那怕他如斯残酷。”玛丽面色惨白,“这宏伟的力,恰好是王应有的冠冕。”
她仰躺在地上,左膝以下被轰成灰烬,玛丽意外地并不感到痛楚,那是肾上腺素的功效。但空空如也的麻木却传递了一个讯息:魔女的左腿,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去找肉匠。”匿踪者没有丝毫罣碍,背起已不能行走的玛丽,“也许你能有一根新腿。”
“我没有违反诫命。”玛丽仿佛是打算在言词中乞求赦免的希望,即使惩罚已经落下,“不是吗?”
“是的。”匿踪者以一种轻松的方式,拾起了玛丽背上的高尔夫袋,“你仅仅只是不幸,并不是作了恶事,一如你以往所受的火刑。”
千头的龙蛇并不仅仅甘于一人,凄惨的悲鸣此起彼落。它无耳能听,无眼能视,宛若是一股可擭取天堂的猛力。
“怎么你没事?”剧痛如波浪袭来,玛丽咬牙切齿,心中生起怨憎,“你明明就在我旁边。”
“因为我的能力足以骗过他漫不经心的一次眼光。”匿踪者的语气带有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无意冒犯,因为我也救不了你。”
即使在对话之中,匿踪者的脚步也从未变慢。玛丽感觉狂风吹拂开发丝,时而在狭窄的小巷奔跑,时而跳过嶙峋参差的木屋群------这不是人类的肉身所能拥有的速度。
“哦,该死。”魔女发出虚弱的低鸣,此等身体能力绝对不是隐匿者所应拥有的,“你这家伙根本从来都不是人,是联邦实验室精心编程出的改造兵。”
“现在你知道了。”匿踪者的脚步变得更快,玛丽眼前的景色变成眨眼之后便留不下的光影,“接下来会加速,别咬到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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