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算不得是一名美人,她继承了母亲的头发和嘴唇,却得到了父亲的雀斑和瞳色。她的一头红发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暗淡又柔和,只是仿佛烛火在夜色中微微燃烧,而是那正午的盛烈太阳,不,是鲜血,暴露在日光之下,犹如光芒流淌一般的鲜血。
而嘴唇也是,颜色鲜艳如吻过一口玫瑰,却不慎被其染色。因此有许多人错以为玛丽本应是名热情似火的少女,却被坚冰般的眼神拒之千里。那眼神是铁灰色的眸子,宛若把外界的温度彻底舍弃,而瞳仁仍是漆黑。当她以审视的目光望着人时,其中的神色和刀刃的寒光一般无异。即使忿怒,即使惊惶,仍有许多情念漾不到眼眸之底。
但雀斑很好地掩盖了这一点,它所点缀的羞涩错觉往往使人以为玛丽的冰冷只是怕人的表现。
她望向沙漠中巡弋的巨大战舰,它已然生满锈蚀,数十支炮口指向四面八方,仿佛想和全世界来一场战争。战舰长有千百只蜘蛛般的修长足肢,足肢仿佛想要灌足力气撑起战舰,但却有心无力,只能缓慢拖行。
玛丽在怀中抽出父亲的遗物,一个带有花花公子杂志图案的芝宝打火机,并百无聊赖地开合着盖子取乐。清脆的撞击声在沙漠中响起,指缝间则有火苗闪烁。她把打火机在手掌中一晃,在空中旋了一圈,不知何时,玛丽的唇间已衔住一根卷烟,火机于半空拂过,使烟丝点燃。
少女写意地深吸了一口烟,任由灼热似火的烟气泌入心肺。烟草可以提神,也可以取暖,即使那热力,只是一时、虚假的温暖。
伴随着烟气的缓慢吐出,玛丽看见了一条毒蛇往夜晚的繁星上飘去,可那蛇刚飘浮了不久,却弥散成一把倒悬的利剑。干燥的冷风猛力刮来,夹杂着许多细砂。一时间,玛丽竟错以为被夺走热量的砂是不应存在此地的冰渣子------倘若有人愚昧得把比血更珍贵的水洒落在地,那早于烈日暴晒之时,便已蒸发殆尽。
一时间,她突然想施展火的技艺去取暖。但玛丽复又克制住了这股冲动,沙子不会燃烧,而她身上的可燃物不多。唯有存在寄托,火才能肆无忌惮地焚烧,这个道理,直到她在沙漠中失败了无数次才知晓。
玛丽先把火焰封入香烟,再放到耳上。关键在于,要控制火焰的势头,使其缓慢燃烧,却又不彻底熄灭。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水瓶,一口又一口、珍惜地喝着水。睫毛早已蒙上沙尘,每当低头时,便有些许跌落其中。
无罪城依然遥远,沙漠似乎绵延无尽------太阳的火焰到了夜晚之后,在沙漠中便无半点残留,徒留下冰冷清亮的月光,使面前的景色展开为一片烂漫的银。她的眼眸中映着怅然,无罪城是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乃是异类的容身之所。它是巡游于沙漠中、吞吐着漆黑烟气的列车,又或者是城墙如旧世界的摩天大楼般高耸的城镇,但即使形象千变,每名讲述者都信誓旦旦地宣称无罪城的存在。
随后,魔女眼中的怅然刹那间转为冰冷。香烟握在指间,重新点燃焰芒,地平线的远处有数个几近不可见的人影,那是人被魔王蹂躏后的凄惨残渣。倘若燃料充足的话,玛丽会心怀怜悯地火葬他们。残渣们的灵魂、自我已被破坏得只能看见窥见生前的一丝一毫,仿佛已是行走的墓志铭。
她把明亮如血的头发用橡皮筋仔细绑好,尽量折叠进棒球帽内,然后再戴上飞行夹克的兜帽,破坏人形的轮廓,皆因人的轮廓在空旷之地过于显眼,容易被发现。但正在爬行的战舰,很有可能会为她解决前方的残渣,为玛丽带来一条康庄大道。异变之后,许多事物都不同了,比方死物,比方人。
所幸这只是旅行中的一页,战舰的炮管咆哮着怒火,把残渣彻底消灭殆尽。残渣的肢体和血肉被礮弹击得粉碎,宛若是落在地上,跌到粉碎的靡烂果实。玛丽目送战舰,直到尸块抵不住太阳的引力,被穹苍吞噬入腹,直到战舰到达地平线的远方,方才继续前行。战舰恰是有无匹之力的巨兽,利用炮火和钢铁的身,便足以把所有障碍践踏破坏。
然而,战舰也是盲目之兽。它陷进了困惑和狂乱中,再也分不清敌人和朋友的区别,唯独杀戮的道理铭刻在甲板上,倘若是在感知范围内的事物,便须彻底摧毁。
魔女望向天空,夜色被黎明所驱散,本应碧蓝的苍穹,仿佛黄昏晕染,化作永恒。等到了城镇,她定要买一辆用于代步的越野机车。
伴随着三个日夜的行走,水瓶中的水渐见底,沙漠也开始出现漫天黄沙外的景色------原本天地乃是一色,但是现在却逐渐出现废弃的高楼,那是魔王降临之后,人们不得不抛却城市,远离彼此所造成的结局。
玛丽走进其中一家高楼,这儿的冷却设备和灯光早已坏得彻底,泛着金属绿光的红眼苍蝇以不知从何而来的滋养,扑向任何所能碰触到、活动的物事。她不堪其扰地拍开苍蝇,唯独食腐的丑陋之物不会灭绝。放眼而去,蝇群肆无忌惮地胡乱飞舞,在触碰到墙壁,又或者玻璃之后,则仿佛触电一般弹开。
「蝇王。」玛丽喃喃自语,「嗒嗒嗒,蝇王,祂将大啖祭物,人方可诘问,诘问祂金钱,诘问祂死亡,虚空中的日子,日复如是。」
蝇群没有对这首转变前的流行歌曲有任何回应,她扯了扯嘴角,正尝试寻找有什么物资可以带走。净水片、午餐肉、又或者单纯只是几支瓶装的水。所谓末日,向来并不是一次结束。正相反,它是能使人感到刀锋冷意的断头台,你只能拼命用劲拉扯断头台刀刃的绳索,免得刀锋坠落下来,把脖子斩断。
「香烟倒是没有了。」玛丽拍了拍烟盒,把其中的烟草残渣倒到地上,「得拿上一些,也不知道受潮了没有------」
她摸向腰间的史密斯威森M64,子弹也需要补充,不如说弹药,向来是越多越好的。而玛丽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物事,在一具尸体身上。不知怎地,那人只残留下肮脏的影子和衣衫,血肉骸骨却已蜕化无踪。他把自己的腐烂痕迹深深地烙印在其中,成为生于世上的唯一痕迹。
那人的尸身变成了蝇群,玛丽想。焦臭的痕迹旁有彩虹光环,蛆虫仍啜饮着痕迹中的污物,它们肥滋滋的,正以一种心安理得的姿态扭动着身躯。魔女强忍着把这些蛆虫燃烧干净的冲动,这儿奇妙地没有腐烂的尖锐酸臭,也没有尿液般的刺鼻恶臭,使玛丽彻底地冷静下来。
她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双臂微微屈曲,并把手枪举至眼前。眼则以准心为界限,和弹道形成一条直线。事出反常必有妖。玛丽并没有打算使用火焰的技艺,这是底牌,绝不應任意地挥霍,只可包装成偶然、意外、奇迹。
大楼破碎的窗,透入了阳光。光和影泾渭分明,宛若把世界隔绝成了两种色彩,使光明中的越加鲜明,使阴影中的越加灰暗。西部靴响起清脆脚步,魔女闭上眼睛,热量是眼底鲜红的光晕轮廓,虽然这种感知细节欠奉,既看不见文字,也看不见颜色,但是却足以知道敌人的存在。
她看见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蝇群因为欠缺体温,则完全被忽视于热视界之中。魔女睁开了左眼,使一半的自己回到物质世界当中,以便避开陷阱。M64的射击,本来并不足以贯穿墙壁。但这就好,大口径的手枪,只会带来相对应的强劲后座力,难以进行持续作战。
而她能用塑火焰的技艺使之迸发出如猎象枪的威力,或是静谧无声地至人于死。何况,在沙漠中可靠的半自动手枪并不便宜,也容易浪费子弹。她小心地排除一切陷阱,以想象中的居多。无他,玛丽手头上并无药物,只有弹药和粮食、淡水。
最终,魔女看见了那抹鲜红的轮廓,它并非敌人,不过只是一名坐在安乐椅上的老人------肢体因不知名的疾病而萎缩,皮肤仿佛是过于松弛的毛皮,强行套在一个不合适的木雕上,其上的淡蓝静脉清晰可见。而其眼目则宛若被囚禁在这苍老的躯壳之中,不住地颤抖着。
老人有粪尿和脓液的气味,令魔女错以为一件事发生于他身上:此地所有的污秽恶臭皆敛在老人上,纠缠不散。老人是她的同类,但很可惜,直到瘫痪了,他方才得窥魔道。玛丽无言地握着史密斯威森M64,指向老人的头。
「想死就连续眨两次眼,不想死就闭上眼。」她以残酷的语气,温柔地说,「你太迟才握紧权柄了,老人家。」
权柄源于梦想,也源于恐惧。转变后的世界犹如一捧水银,可以任由人用最强烈的意念去变改现实。但愚弱者却拒绝认知世界的新秩序,只晓得怀抱金钱、武器和常识,并狩猎所有显现出零星火花迹象的人,或是用他们的口吻,带有憎恶地说,恶魔。
老人眨了两下眼睛,玛丽扣下扳机,闭目中显现的枪火燃烧得炽烈耀眼。她没有祈祷,因为神祇早已死去。魔女注视着死去的蝇王,若她并非一名幸运儿,于火刑时,死的当是她。蝇王很是倒霉,直到彻底地穷途末路,才能睁开眼睛。
「您就请腐烂在此地吧,我没有足够的火焰可以浪费在此,我已经为你花费了一发子弹。」
玛丽继续搜刮着大楼,所有的罐头都已被打开,徒留下一个又一个生锈的铁罐,广告已然褪色,罐中残留着油腻。那恐怕是,刚才那名老人发挥权能后的结果。他并不想死去,所以苍蝇就搜刮许多食物供他果腹------他不想死,但也无法想象自己行动自如的场景,于是就出现这般古怪的权能了。
这并不能责怪老人,思想的囚笼向来最难冲破,而他恐怕尝试了一次又一次而头破血流,又或者干脆一次也没有尝试。她在高处俯视沙漠,热风仿佛火焰一般吹拂过来,歪七倒八的混凝土高楼是曾经世界的墓碑,悼念着已死的世界,却向众人咆哮新世界的诞生。
黄昏仍恋恋不舍地染着天穹,玛丽定定地望着天空,仿佛烈日一般的夕阳耀眼夺目,使她睁不开眼了。魔女有一种预感,天空彻底化作夤夜那时,一切便会温柔地走进死亡,恰如一个人活得疲累,便闭上眼,沉入永无灾眚的阒寂梦乡。
但这和她无关,世人皆有一死,若是得死,那就便死。庞大的阴影投下,像死亡屈尊亲至,玛丽仰头望去,才发现那是蓝鲸的尸体。蓝鲸的尸体是难能可见的巨物,一如大部分死鱼,蓝鲸亦是仰躺著死的,牠的外皮因为干燥的风而变得凹凸不平,布满条纹的下巴高高拱起,仿佛一个被吹得鼓胀的气球。原本有力的躯现在却已然靡烂,再也无法在海中奋力摆尾。
那双苍老的眼睛泛着惨白色,无论何时,死的颜色总是黑和白,前者代表过程,后者则代表结果。一群秃鹫,则正贪婪地啄食着蓝鲸。腐坏的恶气被尖锐的喙刺破,肆无忌惮地释放而出。高亢的呼啸于空中回荡,仿佛邪恶的天使成群作乐。
高楼在眼前错落有致,梦境般的景象在眼前展开。玛丽点起了烟,驱赶走不应存在的恍惚。在香烟燃烧彻底,烟灰掉落到地上之后,她方才回过神来。作为异类的直觉告诉她,在七天之后,便能踏足无罪城。
那力量逐渐地接近着她,仿佛闭上双眼仍能感受阳光拂照,司掌风暴的异端.雷主,他的力量比任何异端都强大,整个无罪城的异端的力量和罪孽集合起来,和他相比,都只是汪洋中的一滴水。
无罪城永远被挥之不去的阴霾所掩没,雷电在乌云中隆隆作响,那是无罪之城的律法,雷霆诫命。划破天穹的闪电,化作监察居民的栊槛。而此地也是极少数能不在乎水的地方------雷帝毫不吝啬地在沙漠中布雨,即使在濒死的世界中,沙漠贪婪地夺取绿地,祂却从未在乎过。
这暴烈的神,对于死去的世界仍有一线希望残存。玛丽唇间呼出霞云,宛若正往天上吐雾,但愿有甘霖天降。秃鹫群有条不紊地飞越长空,打着如意算盘的食腐者已经饱足,他们尽可以等待下一顿尸体。
至于身形硕大的蓝鲸死尸,却徒留下累累白骨,而粗壮的骨架中有力量,有无匹伟力,躯体不过只是隐藏锋芒的肉鞘,暴露出尖锐的白骨方才是歪曲、凶残的恶刃。鲸骨往上越飘越高,仿佛是被放开手的气球,往上飘去之后,便永不复还。转变后的黄天已是不知餍足的巨口,虽无尖牙利齿,但仍能悠然吞下森罗万象。
玛丽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走回到大楼之中。如此的话,老人的尸体应当也是飘浮在房间中的。
「你应该得走了。」
玛丽回到房间,老人的尸体果然漂浮在空中,但血和粪尿却顺着重力而流下。这荒诞的画面令人不由得发笑,只有尸体才会被天空吞噬,血液徒然地被抛弃、受遗忘。她总是不能习惯,尸体会回归苍天这个事实。这种事情是违反本能的,如果尸体会飘浮,那么又怎能埋葬在土地当中?告别的时候,岂不是成为笑谈?
玛丽最终找寻到一根长木棍,把老人推近窗户,并且逐渐地让他暴露在天空之下。天空对死者的引力,和大地对万物的引力,是相同的。老人终究还是回归到天空之上。自从转变之后------有些人称之为末日------平流层成为不可观测领域,所有投放到平流层高度的无人机在到达后,即告湮灭。
老人也许会湮灭,也许会成为其中一颗回望地球的冰冷星辰。玛丽却只希望老人再也不回到这个世界,这方才是最好的。
在那之后,魔女继续在墓碑般的高楼间游走,搜刮穿行沙漠间必备的食水、备用粮食,以及必不可少的香烟。这些高楼,似乎也有专属于自己的死亡,混凝土的墙壁经烈日暴晒,早已逐渐剥落下不少或大或小的碎片,暴露出其中生锈良久的钢筋。直到最后,混凝土彻底剥落,而钢筋的骨架也无法支撑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塌在沙漠中。
三罐罐头,四瓶水,十六发.38子弹和两包香烟。这就是这天的全部收获,玛丽已很是满足-------她原本已做好最坏打算。当大致安顿下来时,已是夜晚。太阳背过身来,轮到月亮粉墨登场,白昼的灸热宛若只是一个玩笑,混凝土和沙漠锁不住温度的散失,使人以为银月的光芒冷住了整片沙漠。
玛丽心疼地用芝宝打火机点起火来,煤油的气味四散开来,她收集起罐头中的油脂,用此作为火的源头。魔女能把火焰轻易收入掌中,也能将之灭却,唯独不能用技艺凭空燃点焚毁一切的大火。在她看来,火是和死亡相邻之物,也是烙印其软弱和愚蠢的物事。
火焰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势头在罐头中燃烧,玛丽精心掌控过了火候,使之能够于整个长夜,缓慢地释出热和光。玛丽望向星空,尝试以此辨认方向。即使星空在转变后已是无意义的光点,但是星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念。她坚信着一件事,倘若到了无罪城,那所有的罪孽都会化作虚无。
那怕理智告诉她,离开了这片沙漠后,只会看见下一片沙漠,玛丽却非得愿意相信,相信应许之地的存在。
三天之后,沙漠仍如往日,但空气开始变得湿润。玛丽嗅到了水的气味,这是在沙漠生存的必要技能。「水的气味」兴许不是最合适的比喻,但却最符合感觉本身。有水的地方便有人,而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这是沙漠中唯一的铁则,人和秃鹫无异,但区别在于秃鹫在吃饱后会满足离去,人却在已经足以生存的情况下,依然会贪婪地去夺取。
水的气味越加接近,玛丽也难以睡得安稳,听到风吹草动时便会惊醒。她把枪握在手中,仿佛这是能够驱逐外界妖魔的护身符,使她逃离恶梦,又或者不被奸人所害。有数个鲜红的轮廓,越来越接近了。那不是魔王的残响们。影子们早已死去,不过徒具其形,温度、呼吸、乃至于自我都已荡然无存。
魔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是人就太好了,那就不用浪费太多子弹,也不用费力挥舞焰鞭。迄今为止,她已杀了七个人,或者八个。那是一个零散琐碎、却罪孽滔天的盗贼团,使唤火的魔女不得不几近燃尽自己,才能将之彻底摧毁。事后,她用那八个人的人头取得了为数不菲的奖金。
M64的转轮式弹巢,已然上好了.38子弹,可以随时准备射击。这把左轮手枪威力不是最大的,正道也并非最准确,但是却经过最多人验证其可靠程度。乘着寒冷的背景可以看见,散发热量的轮廓有四个,恰好能用一个弹巢了结掉一切。她的拇指拉起击锤,复又落下,心底浮现出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快感。
她可以狩猎、埋伏、示弱,然后再用手枪把四人慢慢杀死------就像是猫戏老鼠一样。玛丽在外套中抽出护目镜,那是复古的式样,有着在天空翱翔的风味。她伏下身子,落入冰冷的沙。许多愚蠢的人总是会在沙漠中用火力强劲的自动枪械,却忽略了难以保养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她的心已断定那些人为敌人。良心在末日中,是应当被弃如敝屣的东西,没有人会为了一时的怜悯,而施舍比鲜血昂贵千倍的水。魔女犹豫了一阵子后,却又放下了枪。一个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杀死路过的人------那怕她再怎样地想施展权柄,也不应如此。
但她忘不了操纵火焰的感觉,不,如此的言语似乎过于生硬。那焚烧的火是她的意念,焰舌燎上了强盗的身躯,以其中脂油作燃料,炽烈地把尖叫的薪柴烧成焦尸。那时候,玛丽是几欲想放声大笑的。不是因为生存的严酷前,虚无飘渺的正义感,而是尽情施展权柄的快感。
伴随着前行,玛丽身上的粮食和水逐渐耗尽。之前的一次沙尘暴使得吉普车彻底报销,只得把大部分粮食和水抛弃在原地,方能继续前进。到面临绿洲之时,玛丽鲜红的唇已经彻底干枯,仿佛一朵枯萎的花。闪电在脑海中作响,把威胁刻印在本能之中,无罪城已接近了。
雷主许是名狂人,倘若异端如此猛烈地使用权柄,那只有两个结局,在力量中死亡,或是沉溺于权柄中,变成下一名魔王。无罪城的轮廓,已然被灼热的阳光扭曲。魔女眯起眼睛,她看见了一座图案繁杂的五彩高塔,五种颜色,分别为蓝、黄、红、白、黑。
眨眼之后,无罪城却变化为另一种模样。那是一座街道像是蛇一般彼此纠缠的城市,但是玛丽自天空往下俯视一般,使那些居民仿佛顺着丝线而行动的自动人偶。玛丽第三次注目之后,无罪城便彻底消失,令人联想起海市蜃楼。魔女的理智告诉她,那不过只是空气折射的幻觉,感情上却以为应许之城是千变万化的。
她把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绿洲,它以青苔作为地毡,又错落了许多仙人掌在绿洲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中间的巨大池塘,使人能清楚看见自己倒影。玛丽心怀喜悦地盛了水,绿洲并不常见,在确保好水袋足够五日后,她大口地饮着那甘甜的水。
水的甜味和人工的甜味,并不相同。那是仿佛在舌头中自然生出的甜味,并不会残留不愉快的感觉。她强行压制住想要洗浴的欲望,这片池塘有莫大的诱惑,让人不由得想冲下去,在这片沙漠中快活地洗一个冷水澡。
万一回程时要用呢?玛丽想,也许不会回来了,但万一呢?思考片刻后,她只用毛巾沾水,把身子擦干净。玛丽只恨自己没有随身多带一块肥皂,她过于小看这片沙漠了,遍佈流沙,暴沙漫天------并以此埋葬了许多旅行者,也包括他们的车辆和货物。
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冷水澡的诱惑,冰冷又舒适,使人不由得爽然颤栗。也许会得感冒,也许找不到无罪城,要使用水源......这些担忧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被侥幸所掩盖了。润白色的皮肤上挂着水滴,使大小恰到好处的胸脯仿佛刚摘下的果实,鼻尖上俏皮地点缀了一滴水滴,火红的头发洗去灰烬,唯有铁灰色的眸子依然如故。
手枪则放在了池塘边,随时可以准备射击。魔女没有愚蠢到放下警惕,也不想在无罪城前倒下。魔女在水池中吸着烟,倘若有一杯恰到好处的烈酒,那定然更好。可是她不懂烈酒,只在哀悼父母之死时致敬,却经常被呛得眼睛流泪。
好彩牌的香烟静静燃烧着,烟头变得灰白。玛丽吐着白烟,不由得思考起了无罪城的传言------唯有不伤人命者,方能够推开无罪之城的大门。她嗤之以鼻,这世间没有魔法,而异端向来都是自私的,没有炽盛燃烧的意念,便无法得到权柄。
而这世间,哪有人是无罪的呢?玛丽心中发笑,不知是雷主天真,还是偏执。多半是后者,转变后的世界不允许天真的存在。香烟上的火宛若活泛的鞭子,玛丽心中生起一阵纯然的喜悦,她其实并不喜欢火,只将之视为仿佛枪械的工具。然而,权能的使用本身,便能使人不能自拔。
烟草徐徐燃烧,维持着火蛇的存在。直到燃烧至滤嘴位置,火焰之蛇方才消散无形。她凝视着指间的滤嘴头,尼古丁和焦油将之化作污黑,她索性空手在岸边挖了一个浅洞,并埋起来。直到玛丽吸完第五支烟,梳洗好身体后,她方才做好继续前进的准备。
芝宝打火机响起清脆声音,火苗生起,蔓延到玛丽身上。她小心地控制着火焰燃烧的势头,免得烧焦身上的毛发。身上的水分被火焰一刹那蒸发,每次这样做,总是会让玛丽想起自己受火刑那时------也是她觉醒权柄的那时。
「得走了。」
她快速地穿起衣服,打火机的燃料不多了,只够魔女再烧死一两人,她所司掌的火焰是特别的,蔓延得快,也难以熄灭。这时候,她在不远处的树荫望见了不该在此地出现的物。逃跑已然太迟,只能用枪反击。
又是魔王残响。玛丽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仿佛有阴影遮敝,又或者距离太过遥远,但她很清楚,那怕魔王残响伫立于面前,其面容也是无法看清的。玛丽本能地抬枪射击,心中不住地咒骂自己的天真。他尚未举唱谣歌,否则她便已然死了去。
子弹击中了残响的身躯,尚未燃烧的火药在此刻迸发出火焰,把残响的肉身撕裂开来。他的身体中并无血液,仅仅只剩下干枯的肉和骨,其中的内脏则好似受烈日暴晒的水果一般。
而魔王残响却依然能够行动,和长有七根节肢的战舰不同,玛丽无法单凭子弹,彻底地粉碎残响的骨肉。斩首、穿心,都毫无作用。和脆弱的人类不同,残响已没有任何弱处,那怕将其分尸,仍能做到蛇一般用肌肉蠕动。
魔女转身逃避,以一种惊惶的姿态。没有必要去对抗残响,这不过是在浪费子弹和火焰。一阵旋律从耳边响起,远在天涯,又仿佛在旁有人细语。正是魔王曾经所举唱的谣歌,耦合了甘美的痛苦,苦涩的快乐,并在其上生出不同的花蕾。玛丽牙关紧咬,她仍是太天真了,竟用对抗人的习惯去射杀残响。
明净的白光在眼前晕染,魔女清楚那便是死亡。切记,不可温和地走进那片白夜。她试着把意识集中到身体上,用力跑上一两步,但力量却悄然地散逸无踪。魔女便只能把意识,安放在权能之上。天赋是一个容身之所,倘若一心专注其上,便能逃脱许多痛苦。
她仍是失败了,皆因四面八方都没有半点火苗。玛丽的意识被白夜吞没、浸染,于完全离去之前,她嗅到了火燃烧时的气味,和听见狼的远吠。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