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皮影戏表演的最好时辰,定然是潮汐到来的时候。浪潮推引星月,夜幕遮蔽天穹,触感如刀戈的海水以名为岁月的耐性侵蚀岩石,散逸出沉默的阒寂。
而今天,是兰戈的第二次死去。或者说,应当是他第二次死去的时间。
人终有一死,肉体死亡,便无金钱美色可贪恋,精神消逝,则忘情失忆,徒留灵魂徘徊于人世,静候坐死河的渡船,而后由带着无面面罩的沉默精灵接引,口含钱币、木炭和糖,走到通往乐园、地狱、人间的三道石桥。
这都是诗觋们所唱的故事,皮影戏的表演也离不开他们。唱皮影戏的人从不亲自表演,倒是由死者家属去表演的------「这样彷徨的灵魂才会附上影子。」,每一名诗觋都如此言语。
老赛答是燕村的诗觋,有人说他八旬,有人说他百岁,真实年龄已无从稽考。他习惯带着饰有羽毛的尖帽子,来掩饰自己稀疏苍白的头发,也使他满布皱纹的下垂面皮看似年轻上一些。
他身穿著用薰衣草染了一小块紫渍的麻布衣衫,持着一根助行的拐杖,除此之外,和寻常村人毫无分别。
老人几已双目失明,混浊惨白的眼球包着黑溜溜的瞳仁,仿佛是老赛答未死,但是双眼却先主人一步死了。
但作为诗觋,老赛答的法力倒还是灵验的。即使声音低沉沙哑,念咒又宛若呓语,老赛答仍从未使一名他所经手的妇女难产,亦可唤火,于害兽上留下一道伤疤。
兰戈年轻过份,并未来得及有儿女,因此得由他的亲属去摆弄皮偶。皮影戏的皮偶由他所养的狗,和孤儿丘上的树枝所制成,那头狗并未被浪费,而是使村人在悼念宴上分吃了。
「兰戈,燕村的兰戈。」诗觋严肃又低沉地唱着,声音仿佛自地里传来,而不是在老人口中唱出,「被野狼咬破肚皮的兰戈,艾娜和苏翰之子,兰戈。」
牛皮的背后放有一杯兑水的蜜酒,燃烧的廉价碎烟草叶散发着香气。仅仅只是持咒的话,死境的魂灵是绝不会回来的,于死的灰白境界当中,唯有烟和血最是诱人。
皮偶被枝条所摆布,老赛答的吟唱中有幻术。即使皮偶的技艺拙劣,但投下的身影仍和兰戈相同,和他在月光下的影子别无二致。
「我奉上蜜酒和烟草,兰戈,兰戈。这儿有你的家人,舍去你的肉体,舍去你的精神,直到灵魂沉浸在沼泽,称量罪行之重,方才知晓自己来世的去处。」
但死去的兰戈仍未回来。诗觋紧握着大腿骨制的短笛,放在嘴边,奏出一段悲伤的旋律。只有再望一眼人世,兰戈才能够知晓自己的未竟之事,并留下一言半句。
蜜酒和烟草,或者鲜血和檀香,这是和精灵的古老契约。老赛答改了指法,短笛吹出悲鸣的尖声,仿佛兰戈的哀号。
唯有巫觋,该受咀咒的巫觋方才知晓如何真正地接触精灵和鬼魂。老赛答现在所做的,应当称之为一种欺骗,仅是凭着持咒的技艺,引诱灵魂到来。
从未听闻过、非兽非人的尖啸,穿破天空。老赛答惊慌地收起了短笛------来的是什么都好,绝对不是死去的兰戈。
皮偶的动作嘎然而此,影子也变回模糊的剪影,不再有兰戈的半分特征。一阵阴冷的风吹来,老赛答诵起火的咒语,伴随着精神的集中,拳头大小的火焰散发着硫磺气味,凭空发着光芒,却依然看不见精灵。
这本应不是他能掌握的咒语,所谓的咒语有两种,一种是利用既定的言语束缚魔法的诵式,另一种是在全然理解现象的情况下,任意编织的真名。
「我可以观望这场皮影戏吗?名为赛答的诗觋。」那声音好似是一千个人的话语叠加在一起,只有精灵想让你知晓他的时候,你才能知晓,赛答突然想起了这句谚语。「我会给予你们肉食,和丰收作为回报。」
—---无论如何,不要同意精灵的任何要求。除非用鲜血和熏香作为报酬,祂们唯独不可拒绝契约。
「是何等荣幸,蜜酒和烟草亦能使您到来。」赛答松开了在火咒上的注意力,对于看不到的对象,这是于事无补的,「而我等未知晓您的尊名。」
「哎啊!」兰戈的老母亲慢了半拍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皮影戏还可以继续吗?赛答师傅?」
「苏克-亚利-安塔------先继续。」
诗觋施展了一个模仿自己声音、被称为第二张嘴的小咒语,并尝试以此一边去继续施展幻术,一边和来访的精灵沟通。
「我是外来的流浪野豹,因此没有名字。」折断树枝的霹啪声响不绝于耳,野兽特有的臭味扑鼻而来,「而你们却竟敢把我当成野狼,那名为兰戈之人,是不得不回来了。」
传说中,只有两种方法可以使人变化成精灵。一种是同类相食,另一种就是由大精灵将活人吞吃入腹------诗人隐约看见了兰戈的身影,他肚破肠流,在月光下更映得面色苍白。但亲属却并没有惊怕,因为他们并看不见鬼魂。
「只有我让你看见,你才可以看见。」恶神,姑且如此称呼,「你们人类倒是很清楚这一点,来,这是你们所呼唤的鬼魂。」
「兰戈上丘采药,天色幽暗,如巨石压顶。他只得点起火把,左顾右盼。」
停伫的声音依然唱着,使皮偶继续维持兰戈的身影。而兰戈则缓步走向诗人面前,直到三步之外方才停下。
兰戈的面容,和他死前并无分别。他的脖子被豹咬断,头无力地歪向肩膀一侧,茫然的瞳仁扩大至极限,仿佛想把死前的景象刻入眼中。
「老赛答。」渔夫向诗人鞠了一躬,暗紫的唇包裹着缺了几只的牙齿,无力支撑的头往下跌去,「抱歉,你说的故事原来是真的。」
「兰戈的火把照着崎岖的夜路,他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太慢。在暧昧的境界中,他看见了兽的阴影,狼?还是别的利齿之兽?」
影子举起了无火的枝条,左顾右盼。兰戈兄长的鼓点加快,仿佛脚步声急,渔夫的指甲发黑,皮肤毫无血色,腹部的伤口没有流血,却结上迟来的黑痂。
惨白的月色把天底都抹上一层烂漫的雪,使兰戈看似是受选的祭品。每走一步,他无力低垂的头便随之而摇晃起来。
「不,不,不!」木棍用全力打在了牛皮鼓上,整整三下。兰戈的影子也摇了三下头,徐即断裂开来。「可怜的兰戈,使人珍惜的兰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死前的痛苦仅有数秒,仿佛骑着快马,穿越过树荫。」
而死去的兰戈,用老赛答一般无二的乳白色眼眸,注视着老赛答如死去一般的乳白色眼眸。
「大人祂,很是饥饿。」兰戈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仿佛他并不是被吞吃的那个,「而我就得成为他的仆役了。」
「我用二十年份的以弗顿葡萄酒,和夏沫半岛产的宁玄烟草作为交换,使你变成自由之身,未知你的主人是否允许?」
老赛答却反常地平静起来,他本想取出烟斗,一边吞吸,一边慢慢思考------随后他便发现,这实在过于失礼,便收起了伸到一半的手。
「不,不,不。」老赛答身旁的阴影忽然活了起来,露出野兽一般的微笑,又或者像一只微笑的野兽,「他是我的猎物了,是挂在树上的肉脯,也是蓄养的奴仆。」
「伊格那斯呵------」
唤火歌到了老赛答嘴边,但无形的獠牙却已经挟持着他的喉咙。这精灵品尝过人的鲜血,而且似乎以猎物的苦痛为乐。正是这一刹那,老赛答对于魔法的掌控几乎失去-----仅针对「第二张嘴」的专注,他是有比任何诗觋都熟练的自信。
「于死前他看见了,这是豹,是一匹花豹。祂的花纹像是夜色,却有黄金作为天幕点缀,看似是把星辰和夜色倒错开来一般。」
「就算是老狗也有熟练的把戏,但你并不擅长互相杀戮,也没有用于狩猎的诵式和魔法。」豹松开了口,语气中透露着残忍的耐性,仿佛在告诉他游戏规则:你若逃得越久,那么活下来的机率就越大。「再怎么说,你也只是一个乡下巫师。」
而你只是玩弄猎物的精灵,老赛答心想,却也不愿放死去的灵魂到死境。他又望向名为兰戈的死者,有一股发酸的腐尸味,精灵的魔法,和人类不同,祂们更倾向用气味和声音作为施法依据。
但有一点,是精灵远远地高估他了。他所知晓的,不过只是名为诵式、编写成歌谣的简单咒语。他和学士们自由挥洒的技艺,丝毫不能相比。
他曾经见过一名拥有鲜艳金发的学士,把席卷整座城市的大火灾,于弹指间消弭于无形,连些许火苗都没有留下。
「而兰戈,被野豹咬破肚皮的兰戈,艾娜和苏翰之子,兰戈。」老赛答继续唱着皮影戏,任由老妇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他,「他仍能通往充盈棕糖的石桥,往天上而去。」
「不是狼吗?怎么唱成了豹?」老妇人嘟哝着抱怨,低声得不会让其他人听到,「老赛答,该不会真老了?」
野兽的皮偶却从没有现身,这是皮影戏的惯例,杀死主角的凶煞不应于戏中出现,否则他的魂灵就惧怕得不会回来。
兰戈的兄长吹起泣笛,和老赛答那需要先训练过才可使的短笛不同,泣笛只有一个音调,也只需一个音调去模仿死者的号泣-----施展幻术,就可以使泣笛那撕裂天空的高亢声调,化作飘荡在风中的哭声。
「我要你们顺服于我,像是奴隶顺服于主人。」豹的语调没有商量,只有命令,「你大可以向你们的王求救,但我保证我的爪牙比你更加锐利、更加迅猛,能够在你唱出第一个音节之前就割破喉咙。」
老赛答没有问豹要什么,因为无需询问。古往今来,精灵所索要的都是血,烟草、熏香和蜂蜜酒都不只是代替,是血瘾的暂代品。
「我要你们每户的第一个孩子。」豹缓慢地言语,周围的树木裂开,其伤痕有豹爪的印迹。外来的神现出形态,那是一匹有犊牛大小的花豹,眼中闪着苍老的慧黠。
人群惊叫,兰戈的家属面色变得苍白。「诗觋,这不是商量。倘若如此的话,我就会给予你们黄金和渔获,并使和你们有仇雠的聚落尽皆死去。」
「不。」
老赛答吟咏起了诵式,心中浮现出光明之盾的景象,映在四周、结霜的月光在空中凝固、化作一层镜似的苍白蛋壳,使精灵的獠牙刮擦出白红相交的焰。这种虚假的魔法仿佛是箭矢,魔法只能够使用预先背诵好的部分,之后话语便会失去魔力,现在已是今天的第三次。
「没关系,再找一张嘴就好。」
豹仅仅再咬噬一次,烂银的光盾破碎,他退到七步之外着地。这些诗觋总是施展半调子的咒语,倘若真正修习咒语技艺的学士,在光盾破碎的同时,碎片便已化作千把刀刃,创伤于祂。
兰戈的家属扶起老妇,村人仿佛早已习惯一般四散逃去,这是异教的精灵,绝不是他们所祭拜的三位神祇之一。
「你可知道,三位神祇是你们的思想所编织的?」豹的精灵现出半人的姿态,那是俊美又野性的姿态,让人联想起森林中掠夺不息的蛮人。
他应当是野蛮人中,被驱逐的邪神,老赛答想,据说异教徒和诗觋、符文匠用的魔法并不相同。
「你动摇不了我们,恶魔。」
老赛答用唱诗的语调唱着,他已年老体衰,所学的法术却又和战争无关,唯独只能用意志作刃,用三神之名去抵御恶魔。
但三位真神从未给予诗觋如野蛮人似的魔法,毋宁说,祂是一种行动的准则,一种道德的介定。一个人是否受神恩,应当是由他自己断定的,而老赛答总认为自己蒙受神恩------否则怎能解释,他的家族空余他一人活着。
老赛答一边心中默念着独眼战父之名,一边背诵出咒语。使产妇平安的强化术,和使城镇知晓讯息的传声术,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胜利。
村民隐没在仿佛巨石的房屋之中,这个广场于村落中心,而他的视野中已再无一名村民。凡人所挥动的农具,对于精灵并无作用。更别说,他们已被这稀奇事吓破胆子了。这很好,因为那便只有他一人赴死,
圣伊斯塔达尔正用他的眼去看,他也许同样会被封为天使,然后在漫长的历史中第二次死去。
老赛答少年时曾经困惑于,为何寥寥数个的音节在使用后会被忘却,哪怕记住也依然会失去魔法。直到他成为诗觋时才知晓,魔法本身并不宠爱他们,只是被言语的囚笼所束缚、受制于诗觋。
而他依然有能做的事,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的肉体已像是三个壮年男性一般强壮,诗觋的手竖起拐杖,用持剑的方式对付眼前的恶精灵,在这一刻,他应当就是圣伊斯塔达尔的投影。
老赛答先用劈柴的姿势挥下拐杖,使本想前冲的豹灵退避。他没有急进地向前,拐杖比起爪牙长得多,但是也更缺乏杀伤力。
豹子低伏,收敛利爪,弓起身子,野性美的腰身仿佛弦一般储存力气,赢是很容易的,但是在受伤的情况下胜利,便无法应对之后的追兵。
脑后露出白骨的兰戈,摇摇晃晃地扑向老赛答。而豹子则潜伏在自己使役的魂灵之后,,四肢时刻准备踏地发力,用金色的眼眸察看时机,等候致命一击。
老人向前大踏一步,拐杖向上挑去,击碎了兰戈的鼻子,缓住了其行动一刹那。诗觋却对于死去之人毫不留情,只因兰戈已被食尽,成为精灵的奴隶。
而对于外来神来说,这破绽便已足够了。祂瞄准老赛答柔软的肚皮,那层麻布衣衫根本不成阻碍,因为豹已杀死许多人物。
带着兽臭的牙穿破肚腹,再甩动头颈拉扯,老赛答倒在地上,内脏争先恐后地倾泻而出,宛若圣伊斯塔达尔于其中诞生,宛若被剖膛、仍想逃避猎手的山猪任由内脏涂地。
强化术的专注已然失去,豹用利爪割断老赛答的喉咙,警剔地审视着。诗觋,包括那些信仰三神、自命纯洁的圣歌队,总背诵下许多古怪的低等咒语,其中也许就包括化血为毒的歹毒恶咒。
老赛答捂着喉咙的伤口,以微不可察、连羽毛也扬不起的气息吟诵了几句咒语。声调的发音和换气的方式并不正确,无法建构语言的囚笼。何况,体力也伴随着垂垂老矣的鲜血流走,不可能维持咒语进行传声。
祂仿佛轻抚琴弦一般切裂、割破老赛答的肌肉,有些诗觋善于应对死亡,竟能用破损的喉咙------残垣断壁去构造魔咒的迷宫。而豹不会冒险,他没有愚蠢得把荣耀和生命放在天秤之上,唯有生命方才是最荣耀之物。
老赛答,终究是没有意义地死去了,死白色的眼眸望向皮影戏。豹在原地审视良久,思考这是否他的未来命运,诚然,祂不会因为信仰而死,不会相信圣人在眼后望着自己,而祂也赢得了这片猎场。
精灵决定不再思考,像是人类一般困在语言和观念的迷宫,乃是最愚蠢的决定。只需扶持一个新的傀儡,就像是皮影戏的人偶,并且披上诗觋的名头,他就可以狩猎许多猎物。而在两次进餐之间,豹也许会尝试去再踏入这语言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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