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久许久以前,曾有一人逃过了死亡,或者,征服了死亡。视乎讲述者的心意,他是一名英勇的武士、贫穷的农民,却更可能什么都不是,我倾向于相信,他是一群人们混杂了名字后的产物,一个代称,一个符号。
而又为什么,他不是女性呢?那似乎更具有戏剧性,然生育子嗣本身即代表死亡,女性逃过死亡也许并不值得夸耀,因为她们早已历经千次。
因此,这将是一篇阳性的故事,如孔雀展开千目的尾羽求偶,充斥着赌博、欺骗,并注定最终落得凄惨下场。
他走在街道之上,平实的泥土地上,一名平平无奇的人,心中承载着许多苦楚,仿佛世上的一切哀痛都朝他而来。唔,这是种无名哀痛,不知从何而来,也没有名祎。
这时,死神和他搭上话来。祂并没有形体,皆因死为一切之主,所存续的物事以终归一死作代价,而获得存在本身。
「我和你有些缘份,自以为不幸的小鬼。」死神的言语无情冷漠,「你不是上帝的人,也不是魔鬼的人。你只相信自己之中的力量,即使这必然决定了许多苦痛。」
「没有用于称量不幸的天秤,死神。」他想,死神已于动念时知晓其所想,「我于自己负责任,虔诚侍神也好,拥罪堕落也好,那徒然是羔羊的选择,我却是名手握木杖的牧羊人。」
「我给予你和我角力的机会,牧羊人。」死神嘻嘻笑着,「你将能缴清死亡的债务,得到永生不死的权利。」
那煞是诱人,世上从没有事物能永生不死,静止之物安养其力而长存,如大树,若巨石。但即使参天的千年古木也被斩伐,如山的万年巨石亦会风化,以存在的不再为限,古木的寿命在被斩伐已告终结。
存在的不再,这也许是个曖昧不清的名词,如水化云,肉腐烂作骨,仅仅只是存在的转变。
而死亡则是一种结算,一种存在的终结。因此,死神具有世上最大的权力,祂能虏获一切,只需静待时间的债券兑现。
「牧羊人知道自己是得死的。」他喃喃自语,「但他又想知道,永生不死的人当是如何?那位不死之人是一切的人,是一根编织出一切织物的线,永恒的生命使一切无可定形,使一个人中能有许多的人。」
「这贪得无厌的人呀,」死神道,「我给你两个能和我角力挣扎的礼物;当我于远处张望、乌鸦盘旋上空的时候,你就能夺得那本该归入死地的人,只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但当我立于那人身后,搭上他的肩时,他就是我的人,你甚么都不能做。而到你亡伕之时,我则会给你一场赌局的机会,来重新赢取你的生命,到胜利那时,你将不上天堂,不下地狱,永远于世间徘徊。」
他点了点头,死神的馈赠煞是美好,这些礼物本身足以和死神角力,使他仿佛成了拯救生命之人。
牧羊人改名换姓,成为了一名医师。借由死神的馈赠,再加上牧羊人本身一星半点的医术,令他很快地成为一名闻名遐迩的人物,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富可敌国的巨贾,都登门拜访,只求他救人一命。
「吃些吃食吧。」
他总是对那些濒死之人说,并直直望入其眼中。这时,盘旋上空的乌鸦会散去,死神亦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远去,到下一名将死之人身旁。
当然,牧羊人亦会开药方,一些无伤大雅的泻药,又或者平和又平庸的药方,使得濒死之人以为牧羊人的药石有灵,用些腹污下痢将他从死神身旁拉回到人间。
他从未违反过和死神约定,那立于人后的阴影,用骸骨之手搭在人肩上时,那人则立死无救,但无人怪责这医者,皆因他会为此而恸哭,仿佛真是有心无力。
但有一天,牧羊人已准备违反约定。他遇上了一位极为美丽的公主,她的微笑宛若鲜花,双眸中盛着年岁中所有的光华,使牧羊人如飞蛾扑火。
而国王无比疼爱这位公主,领土、财产,甚至一切的一切,公主都有她所理应得的权利。
「我将使治好公主的人得到其所愿。」国王焦急地下令,「领土、财产,甚至一切的一切。」
牧羊人也应允了,他是一位如有神在的医者,况且尝试本身并不会带来恶果。这位国王并无如此残暴,他只是爱女心切,才愚蠢起来。
公主于纱床上,带着苍白的美。疾病于其上仿佛只是首饰,为她增添玻璃似的印象,脆弱而又一触即溃。
于望见的一刹那,牧羊人就知道他爱上了公主,或者说,他可怜的理智告诉他得爱上公主。公主是如此地美好,不是吗?她是最美丽的女人,而他能获得领土和金钱,以及公主,似乎欺骗死神会是一笔相当化算的交易。
但他实际上渴望超人的祝福,大地的祝福,肉体的祝福,一种使人屈服的力。这是种扭曲的自我毁灭的疯狂,他的心,一些人所言的疾病不由自主地向死神举起反旗。
牧羊人告诉国王,他有能力救活公主,但需要颠茄、蛇脱和天仙子,然后将之磨成粉末。他亲手把三种药物磨成的粉末喂给公主,这种妙药能够使人心跳暂停止死,而后复活。
他躲在暗处,看见死神满意地退入阴影离开,赏玩着落入死地的瑰宝。直到黎明时,牧羊人才敢从暗处走出,并对公主的耳边说:「吃些吃食吧。」
她睁开那使人入迷的目,牧羊人把她唤醒了,从死神手中夺回公主死去的生命。
「亲爱的医者,你想要什么呢?」
公主问,她的心像是孔雀开屏。生命竟是如此美好,使一切都镀上一层如漆光亮。她必得奖赏这精湛的医者。
「我想要你。」
牧羊人的目盯着公主,他将能加冕为这片土地的王,所有的人皆会列于权杖和长袍的支配之下,数不尽的土地将放养数不尽的羊,而一切都归于牧羊人的手。
他吻上公主的唇,两人如烈火彼此交织,呼吸逐渐急促。直到牧羊人把公主推到感官的高峰,仿佛百万个太阳在意识中爆炸。
落红在白洁的床单上宛若几片不知从何而来的夕阳光芒,他们竟媾合了一天一夜,黄昏已至,余晖正拂照着波特兰石所建的繁华宫殿,早晨所点的蜡烛仍未熄灭,竟使牧羊人错看余晖源于蜡烛。
但一道几可称之为恶的阴影逐渐踱来,或是吞噬光芒。未来的王者煞是荣幸,竟让死神亲自迎接。
「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死神说,即使牧羊人是用内心来聆听的,「你的命将会和公主交换。」
语罢,死神将自身滴入即将到来的黑夜,死亡只会宣告,而不会谈判。但衪仍留下了一根几已燃尽的蜡烛。
必定仍有方法,牧羊人紧抱着公主,他是挑战死神的男人,而死神也给了这名半-超人一个机会,一场赌局来赌回自己的生命。他沉沉睡去,坠入死亡的国度,而一旁的公主却仍懵然不知,作着和牧羊人一同漫步于充斥牡丹和月季的花园。
死亡的国度,一个煞是有趣的词汇,仿佛此地能够真正立足于其上,并且能够望见一片灰白的天空。但死之国度中空无一人,没有等候死后审判的魂灵,也没有人们用于死亡比喻的河流。
阴影,黑暗,无穷无尽,使牧羊人甚至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虽曾有人说黑暗,又寒冷,但牧羊人并不认为这里有多寒冷。
「来一场赌局。」死神说,「就像是你们人类的故事一样。」
虚空中凭空示现出一张桃花心木的赌桌,那是死神予他最大的敬意: 一副上好的棺椁,让牧羊人能够于其中安眠。而其上的则是一场塔罗牌,兵对兵,将对将,并且有个地区让他舍弃一切曾用的图案数字。
「塔罗牌?」
牧羊人哑然失笑,塔罗牌可不算赌,至少于他而言并不是。为了这一天,他早已练习多时。而从小他的父亲,就教导他在塔罗牌上作手脚的方法,只因牧羊人的父亲向来好赌。
「你似乎忘掉了一件事,死亡有无限的耐心,也有无限的时间。」
那句话中的含意不言而喻,死神已和无以计数的人物赌上千次,区区一位人物的寿命,自也无法和死神所拥有的技巧匹敌。
黑暗中逐渐洗练出一副骨骼,那是死的形象,它被时间流淌冲刷得仿佛千年。衪不常如此,皆因凡人向来半是惊讶,半是沾沾自喜地询问:「您就是死神吗?」
死神和牧羊人沉默地洗牌,两人皆不信任彼此,此乃是场以命作筹码的赌局,医者的命烛仍在虚空静静燃烧,只等一切平等的死亡兑换承诺。
万籁俱寂,两人像是盘肠大战,杀得难分难解。死之国中没有黎明,也没有黄昏,使牧羊人误以为自己和死神永恒地赌着。待得一局又一局的游戏结束,所有的牌都被打出一次,回到手中,而又再打出。
死神面露冷笑,命烛已然熄灭,而牧羊人尚未胜利。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吗?」
牧羊人虚弱地微笑,他的手上有着最大的排列,随手丢到桃花心木的牌桌上,使死神睁大双目──即使祂是一具骸骨,祂仍有能力传达自己的意志。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死神鼓起掌来,祂的手只能发出如同木棍敲击的声音。
「心。」牧羊人按着自己的心胸,「一切都是来源于念想,即使你是死神,也控制不了我的心,我的意志。」
「你难道渴望征服死亡吗?」
死神将一根完整的蜡烛,放在牧羊人那几近燃烧殆尽的蜡烛旁。
「征服死亡?」牧羊人笑了笑,「你是指,名为永生的永远逃避吗?到那时,我又得多么地悲惨,多么地摇尾乞怜呢?」
「聪明的孩子,你真是聪明的孩子。」死神拄着拐杖,仿佛是一名世上最古老的老人,「但让我小小地报复一下吧,你的王国将于二百二十年后灭亡。瘟疫、饥荒、乃至于从东方而来、腰佩弯刀的骑兵,有三分之二的人口会因而死去,直到二百年后,人的数量仍不会回到现在的景况。领土则四分五裂成一千个国家,就像是许多历史一样。」
「这可以理解为一种咀咒吗?」牧羊人困惑地问,「死神的器量竟如此狭小吗?」
「并不是咀咒。」死神摇摇头,「而是自然的循环,那怕是北极海中活上五百年的盲鲨,也得一死。」
「那我得谢谢你吗?」牧羊人说,「那可真感谢你让我知道一国灭亡的命运。」
「好了,你回去吧。」死神拍上了牧羊人的肩,「回到人的世界,我敢保证,你的人生将会伴随着财富、荣耀、长寿和幸运,人民将视你为明君。这是你放弃永生后的礼物。」
「那就再见了,死神,六十年后再见。」
牧羊人再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副桃花心木的棺椁中,其中透着没药、乳香、玫瑰和百合的香气。
他拉了拉那悬在自己头上的绳子,铃声在半空盘旋,守墓人们连忙唤来一些民夫,把未来的王从墓土中挖出。
不久,牧羊人登上皇位,从此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四百二十年后,人们于荒废多时的墓碑前发现了一朵枯萎的黑蔷薇,以及一杯仍未干涸的朗姆酒。咸信,那是牧羊人的陪葬品,但更有些人愿意幻想这是死神的尊敬。
我们无从知晓,他是不是赢了又一场赌局,改名换性。到底对于死亡的逃避,是征服,还是被征服?
牧羊人似乎在东方的草纸上(他不爱用羊皮纸,也引入了东方的制纸技术)留下了一句话。也许只能加以参考:「视乎心的方向。」
有关他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笔──牧羊人并不是一名真正的王,他更像是皇后的面首,深居于宫殿之中。这不足为奇,皆因牧羊人从未受过政治的教育,而公主也乐于如此。
牧羊人和公主之间一共生下了三个孩子,长子继承王位,却庸碌无能,任由贵族用郁金香和香料掌握了经济,最终埋下了二百年后灭亡的祸根。次女有公主般的美貌,外嫁到某一国度,至今该国仍以其血统为傲。至于末子则死于战场,和父亲一样,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仿佛他从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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