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还是大雨滂沱,可要是雨停后不赶紧把衣服擦干,身上准会结霜。一行人从龙肠小径的隐秘线路摸进龙脊山脉至今,才算真正踏上北地的雪线。四周看似白雾茫茫一片,实则是刚穿过了某朵盘踞山间的积云。连动作敏捷的德尼尔人也不由放慢步伐,提防某处已经结冰的地面。
他们走走停停,沿龙肠小径走了十几日,刚把雨季抛在身后,迎面的呼啸北风便已敞开怀抱迎接今年入冬的第一波、同时也是唯一一波途经龙肠小径造访北地的客人。
迈过雪线,路是越走越顺,天气也越来越好。阿克斯身上升腾起的白气跟着愈发明显,克夏信誓旦旦的向旁人说,他看见阿克斯发病的时候从指甲缝里喷出火来。由于诗人一路上荒唐话说的太多,因而没人相信他。刚刚克夏又慌慌张张从树丛里跑出来,说撒尿的时候在结霜的树林里看到几乎赤裸的白色精灵向他妩媚一笑。
“雪妖、咳!我是说北地精灵不会轻易远离长青森林。”维罗妮卡如此安慰诗人道。眼下若以地理环境来定义,这队奇怪的组合已经顺利抵达极北之地。
阿克斯疲惫不堪,换做是刚刚进山那会儿,他还可以拄拐跟行半日,而后再让小子背着走到心肝探查好的宿营地。
连维罗妮卡都忍不住称赞说,阿克斯的体能大有长进,也不似八月刚见到他那会儿的羸弱。可终归乐观的精神抵挡不住大自然的伟力,逐渐升高的海拔挤压阿克斯自由行动的时间,以至于现在他已经完全离不开小子背后那个专座了。
雪线之上空气稀薄,他必须节省体力用心和病魔抗争,呼吸间冰冷的空气凛冽,好像数不清的钢针扎进肺里。维罗妮卡给阿克斯披上一件厚重的皮草,她安慰说到了碎骨镇可以多休息几日,好好适应寒冷的高原环境。三十年来的囚禁生活让阿克斯丧失了从祖先那继承而来,对极北之地严苛环境的免疫力。
这群伪装成妇孺的逃荒队伍迈着蹒跚步伐走出龙肠小径,迎接他们的是从碎骨镇大门走来的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北境军行军队列。这群人军容齐整,正缓慢向一行人来时的路走去。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金铁的摩擦和人们口鼻中呼出的白色水气。这阵仗,像极了一条急于回到南方躲避灾祸的银鳞巨蟒。
克夏从行礼中翻出一件华丽皮草,他穿上那身招牌一样鲜艳的条纹衣服,把商盟的徽章别在胸口,挺胸抬头大步走进镇中一处木屋。维罗妮卡看到门口挂了个牌子——“商盟驻北地总办事处”,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的。片刻功夫克夏走出来,频频回头和一票出来送行的商盟人士热情告别。
“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很好,顶坏顶坏的消息确实也让人糟心。你们想先听哪个?”
克夏凯旋而归,不由卖派起来。几人围成半圆,把阿克斯藏在身后,维罗妮卡站在他身边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既然是顶坏顶坏的事情,”心肝模仿起克夏说话,逗得矮人笑出声来,“那就先说了吧,免得冲淡了听到好事的心情。”
“米兰德人的北地驻防军要在十一月中旬之前全部撤回国内,一人不留。商盟办事处的人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会跟着最后一批军人下山。今年兽人的冬季攻势格外迅猛,听说是有个叛乱的阿斯托比拉神官指挥北地的怪物大军四处攻城略地。”
“这算啥顶坏的事情。”小子不屑一顾的说。北地兽人和他是老相识,见面不用斧头打个招呼他都过意不去,一场交锋下来不留几个过火熟透的兽人都不能称作战斗。
克夏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熟悉北地风貌的几人顿时面色凝重,他们深知处于罗兰斯特实控下的重镇银松覆灭意味着什么。
占领如此重要的节点市镇,兽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袭击北地南部平原间近乎半数的商路和其他市镇,从而切断北地各处大聚落间的联系,将星罗棋布在雪原上的其他城镇和据点逐一击破。这其中不仅囊括北地豪族们的领地,甚至还可以借由此向碎骨镇、莫斯堡、高岗、长青森林发动大规模的袭扰活动。
“那我们......”维罗妮卡面露愁容,她原本的计划中抵达碎骨镇只稍作修整,而后就赶去和罗琳安排的人汇合,直接向北越过断桥,进入亚述境内。
“直接去亚述恐怕行不通了,碎骨镇最外延的几个新开拓的定居点前几天刚被兽人洗劫,几乎没人活着逃回来。”克夏读懂维罗妮卡焦虑的目光,他说“据说罗兰斯特那边的援军已经抵达北地,不日即将收复银松镇。如果消息属实,大概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沿着山脉向东走,如果他们真到了银松,可以与其汇合,再向北转进,走高岗-长青森林-莫斯堡这一线。”
“这不就相当于要在北地兜个大圈子?”汤达人在克夏说话的时候蹲在雪地上画出一条远超人们想象的线路。
“要是从这里直接去断桥那边也可以,但要撞上兽人大军恐怕......”
“好好好,顶坏的消息说完了?”小子不耐烦的打断克夏的话。
“没有。”克夏说,“一个跟我关系还不错的小办事员偷偷对我说,他从最后一波运送补给的人口中听说,咱们身后有一队边防军在天法卫兵的带领下正在爬山,估摸着前后脚没几天就会到。”
“所以,”小子气乐了,他咬着后槽牙对克夏说:“闹了半天,你说‘顶坏顶坏’的消息,感情是两件坏事啊!”
克夏倒是没有其他人那般如临大敌的压力,他乐呵呵的从背后拿出个小包裹,里面盛满燕麦,还塞着许多熏制的小干肠。
“这是我从小办事员那里要来的。”诗人夸耀着说,“克夏出马,一个顶俩,现在咱们可以说道说道‘顶好顶好顶好’的消息了。”
小子掰起手指头数着克夏究竟说了几个“顶好”,这期间有人一路小跑推来一车崭新的御寒衣物。
“这些用的都是今年白金海新出的棉花里料,皮草什么的我想太招摇了,兵荒马乱的还是低调些。”这话从诗人口中说出来,引得一路同行的伙伴们发出轻声的嗤笑。“商盟那边还没有收到米兰德人的照会,也就是说阿克斯的事情还没传到这边。所以在天法卫兵上山之前,我们还有几天的时差摆脱追踪。”
“我们能离开碎骨镇?”维罗妮卡狐疑的问道,她分明看到镇门口有军人把守,设置了数道阻止出入的拒马和栅栏,同时她还发觉商盟办事处的干事们在为他们添置北地所需物资时格外殷勤。
“我说,你是我老婆,心肝是我们的孩子,这次本来是想去某个豪族领地谈生意,顺便带你们娘俩旅游。爬山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叫花子,出于好心就这么带着走了。进山前我还雇了个矮人向导,可谓一帆风顺。他们不敢劝我调头下山,只能祝我好运,不会死在这高原荒野。”
“你这会儿可真是过了嘴瘾了!”小子口齿不清地嘟囔了几句什么就没再说话,这次意见最大的是心肝,他的嘴都快撇到耳朵后面了。不过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只有这么说才能蒙混过关。
“当然,另有件事。”克夏等商盟的人离开后重又开口道,“他们说这几天有人在打听我们的行踪,他们在镇外一辆华丽的大马车旁露营,蹲守了有一段日子。”
克夏拉住一位商盟的办事员,让他回答自己“老婆”的疑问。听着那位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娃娃描述,维罗妮卡如临大敌的面庞逐渐缓和,很快绽放出平日里自信的笑容。
“谢谢。”维罗妮卡边说边瞪了克夏一眼,强迫诗人自掏腰包赏了那孩子一枚银币。待周遭再没有外人的叨扰,她才悄声说:“我猜是接应我们的人,出去瞧瞧。”
于是在商盟的工作人员夹道欢迎中,维罗妮卡这群人赶起毛驴穿越碎骨镇,轻轻松松走出镇外连绵不绝的军营。
极北之地用一身素白迎接他们,凛冽的风奏响号角,将他们抵达的消息传向遥远的雪原腹地。不远处积雪压得有些驼背的松树下的确停着一辆颇为壮观的马车,车旁垒起个生火烧饭的圆形火槽,看手艺就知道对方的野外生存经验丰富。
三匹高头骏马拴在树旁,木板和石头做成的马槽里填满干燥草料。那辆惹眼的六轮车厢大得惊人,一个皮肤惨白的中年男人仿佛嗅到了维罗妮卡一行人的气味从车厢里走下来,他步伐稳健,黑色的高领长衫在雪地里分外显眼,头上戴着的高皮帽在湛蓝的晴空下闪烁油光。
这个人的打扮会让人联想起服务众神的凡子,或是某位商盟高管的家仆。也难怪在门口欢送克夏的商盟工作人员听说这是等待他们的马车后,就没有再提议派人送他们去银松镇。和停在松树下的马车相比,商盟办事处能拿得出手的交通工具实在略显寒酸。
“克、克夏......大人?”男子快步走进,目光始终在欢送人群和维罗妮卡一行人间来回打量,看得出短短数十步的距离中他已搞清楚了大概得状况。男人语气倒算客气,只是态度冷冷的。得到克夏装模作样的回应后,他很机敏的对维罗妮卡和藏起面容的阿克斯说:“夫人,请各位随我来。”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行李绑到车顶,之后一个接一个钻进温暖的车厢。车厢里十分宽敞,一排舒适的真皮长椅框住四壁,中间还摆了张雕花木桌,木桌设计精巧,加热圆盘上黑铁的茶壶升腾起舒心的热气。导烟管顺长椅下面的暗道伸出车外,排出废气的同时也暖和了座位。这位身份成疑的男人可谓细心周到,想到了几乎所有的细节,甚至还专门准备了一张矮卧榻固定在桌边,好让阿克斯躺下来休息。
阿克斯今天看起来精神头还不错,攀过雪线后他已逐渐适应了高原气候,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过病。
男人坐在门边,随手拉起挂绳。铜铃清脆的声音响起,车轮隆隆作响在雪中碾出两行车辙。毛驴们顺从的跟在车后,没了负担它们倒是很欢快,偶尔还在雪地里打个滚、彼此嬉戏追逐,而后猛一下从雪堆里弹起来继续追上马车。
车厢里的气氛同样欢快,虽然他们知道安全可能只是暂时的,但人生苦短,有时也要懂得及时行乐。克夏尤为亢奋,他的话格外多,打油诗比话更多,不胜其扰的聒噪引得坐在他对面的小子连连朝他丢果皮。
诗人如此亢奋全因车厢里坐着一位美女,她年纪不大,面色如玉,白皙的皮肤下沁润粉桃的健康气色。少女沉默寡言,双眼低垂。当人们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就仿若一尊雕塑般安静的坐在角落里。
汤达人和克夏颇为惊愕的瞪大眼睛看着少女,好像她是画中的仙子走入凡尘。小子有些扭捏,他笨拙的打了声招呼就做到斜对面的角落里,不时偷瞄。心肝大咧咧的抬手晃了晃,如同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维罗妮卡亲切同她打招呼,落落大方的与少女并肩而坐,时不时嘘寒问暖。只有阿克斯和九命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九命扶着阿克斯坐在矮榻上,顺手倒出一碗草药汁放到炉火上加热。
随马车逐渐加速,在北地荒原扬起一条雪线之时,穿着高领长衫的白面男子拉开话匣子。他不用亲自驾车,透过车窗众人可以看见一个白皙透明身体半裸的女性坐在骑手位置。克洛维说,她是元素妖精,这些元素造物相当于自己的耳目。
“你是元素牧师?”维罗妮卡知道这群牧师,只是从未有幸得见。他们是元素之神达的信徒,擅长操控地水火风四大元素为己所用。
“是。”克洛维的回答言简意赅,似乎不想他们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着墨过多。
维罗妮卡看见车厢角落里立着把钉锤,锤头中央有一个金色的点金勺图案,那个应该就是这位元素牧师随身的武器。
“我听说了你们在米兰德的事,于是提前去碎骨镇外踩点,想着如果伪装成来接你们的管家应该不会引起当地米兰德驻军的疑心。”克洛维很快把话题引向护送阿克斯的一行人。
维罗妮卡在心中默默赞许对方的心思缜密,她把路上的情况简单的说了说,又把同伴介绍给这位元素牧师。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克夏一直想要同维罗妮卡身边的年轻女孩套近乎,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好像屁股底下生了一团炽热的火。
“以防有人不知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风月,大名鼎鼎的风月女士。”克洛维说道。
心肝冲风月礼貌的挥手,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换了眼神。汤达人微微颔首,在他们那个专业人士扎堆的灰色领域里风月女士的大名如雷贯耳。小子的脸憋的通红,他磕磕绊绊说出风月主演过的某部舞台剧的台词,逗得维罗妮卡笑出声来。
克夏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他对矮人能想出如此别具一格的打招呼方式有些火大,明明他也想这么干,进而可以在佳人心中留下个好印象。九命和阿克斯小声询问风月女士为何如此有名,汤达人俯下身在两人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他们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罗琳说你们会在北地接应,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维罗妮卡握着风月的手热切的说。
风月女士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上下。她全副武装,身穿和季节气候不符的暗色皮质轻甲,甲片没有覆及的地方大方露着如玉的肌肤,曼妙曲线勾勒出的身材之上,是一头瀑布般垂顺的黑色长发与透亮的银色眼眸。如果在银色爱琳达满月之时看见她,说不定真的以为传说的月之女神飘临人间。风月的外表纤细而优雅,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却有着更接近泰瑞雅之子的容貌。
克夏的一只脚还踩在车厢踏板的时候就认出了风月,上车后更是目不转睛,极力卖弄不着调的文采,打算和风月热络感情。
“你好。”风月面无表情的对克夏如是说,此后的一路上就再没多说一句。
“所以你和风月女士是一起的?”阿克斯终于吃到了久违的新鲜蔬菜,接连喝了好几杯沁人心脾的热茶。连日来的舟车劳顿暂时偃旗息鼓,忽然昏迷、高烧的怪病也有几天没来叨扰。眼下阿克斯精神矍铄,他半坐起身靠在车厢座椅旁好奇看着克洛维和风月,不知该用怎样的措辞形容他们的关系。“一起的”这种描述恐怕太过暧昧,听者可能会有无数种解释。
“我们偶尔会临时搭伙行动。”克洛维解释说,“当她履行奈落骑士职责的时候,我会结伴同行,保证她的安全。”
心肝更正道:“也许反过来说更合适,风月更广为人知的还是风月剧社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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