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个在战火中耗尽气力的巨人,这片海湾在初冬的薄暮中沉重地喘息着。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天空挤压的一片晦暗。细密而干燥的雪尘,无声地覆盖着码头木质栈道的累累残痕。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潮湿的朽木以及周遭霜雪的冰冷气味。一艘废弃而残破的帆船如同巨兽的骸骨,被冻结在灰蓝色的冰河里,船体随着潮汐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
这片黑白灰构成的寂寥画卷中,一个深色的身影正稳健地移动着。他高大、魁梧,如同自荒野走出的野兽,深褐色的皮肤与身后雪景形成鲜明对比。兜帽的阴影下,是坚毅如石刻的脸部线条,一道淡淡的疤痕横过他的唇边,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手腕处传来的铁质触感,冰冷而僵硬,不过他早已习惯戴着它,在此前的许多冬日、许多岁月里。他是康纳,现今北美刺客兄弟会的导师,或者叫拉通哈给顿,只是如今能叫出这个名字的人已所剩不多了。
他的步伐在积雪上留下清晰的印记,目光如炬,穿透风雪,最终锁定在远处一间破败房屋旁,那个正在整理渔网的孤寂身影上。
目标,谢伊·帕特里克·寇马克。盘旋在昔日兄弟会头顶上的一个幽灵,终于显出了实体。
在接近的最后时刻,康纳的思绪不由得飘回达文波特家园那间充满尘埃与回忆的书房。阿基里斯去世后,他在整理遗物时,在一本皮质松散、边缘磨损的日记里,窥见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历史。泛黄的纸页上,导师的字迹从早期的坚定自信,逐渐变得犹疑、动摇,最终化为一片沉痛的虚无。这是他的导师阿基里斯讳莫如深,从未告诉他的往事,字里行间,记录着一个自信张扬且才华横溢的年轻刺客,如何因一场灾难性的任务而质疑信仰,最终携带着至关重要的“伊甸碎片”信息,背叛了兄弟会,并几乎将整个北美兄弟会连根拔起的沉疴旧事。阿基里斯用颤抖的笔触写下:“我们追逐着伊甸的圣器,以为那是通往自由的力量,却成为了毁灭城市的帮凶……我的固执,葬送了太多……” 在最后的几页中,那几乎是用尽气力写下的遗憾,清晰而沉重:“如果能找到他,找到谢伊。不是为了复仇的血债,而是为了……了结一代人的错误”
在美国独立战争以后,他花费了数年的时间重建兄弟会的组织与情报网络,并在多年的打探与情报网络的运作下,最终锁定了这个独居于深邃、隐蔽峡湾中的平凡老渔夫。踏着新落的雪,背负着前任导师的遗愿与现任导师的责任——兄弟会过往和现在的重量,来与此地唯一的、活着的见证者,做一次最后的对话。
康纳的声音不高,却在海湾风雪的呜咽中清晰地传递过去,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
老人缓缓直起身。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灰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的河床。但他的脊梁依旧挺直,如同在他身旁斜置的军刀一样,诉说着老人的不平凡。那双曾经见识过世界边缘与人心深渊的眼睛,在抬起时,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兜帽的阴影,直视康纳的灵魂。他将手中的渔网放下,动作因年迈而带着一丝滞涩,却不见丝毫慌乱。
“这身打扮……确实很像年轻时候的他”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砾石摩擦,“这一天来的倒是格外的慢,格外的静啊。”
“我知道你。”谢伊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海尔森的儿子。你的父亲……在我与他最后共事的那些年,他时常提起,你是他所有计划中,最明亮也最棘手的变数。他为你骄傲,也因你而困惑。这或许,是命运对我们所有人的嘲弄。”
提及海尔森,康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个在西点要塞冰冷的堡垒中,在他怀中逐渐失去温度的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理念的鸿沟,却无法斩断血脉的牵连。
“我读过阿基里斯的日记,”康纳将思绪拉回,声音保持着冷静,“关于你,关于里斯本,那场地震,还有死在你手里的每一位刺客,霍普、利亚姆……”
“利亚姆……”谢伊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丝遥远的痛楚被唤起,他将目光投向远方霜雪笼罩的海平面,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数千英里的距离,回到了那片永恒的冰封之地。“霍普,她曾热情地招待过每一个兄弟会的成员;连恩,他是个优秀的刺客,勇敢,忠诚,将信条奉若圭臬。”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后,依旧无法完全平复的痛楚,“在北极的冰面上,我不得不把袖剑送进他的心脏。他至死都认为我是个叛徒。”他看向康纳,目光穿透了时间,“那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那是一种……巨大的悲哀。为了一个我们都不完全理解的目标,我们必须有一人倒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原上。”
康纳沉默地听着,他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数十年的沉重,这与他在西点要塞抱着垂死的父亲时的感受,何其相似。
“我们都在承受自己选择所带来的代价。你选择成为圣殿骑士,选择背叛信条。”康纳陈述道。
风雪似乎也凝神倾听。谢伊的目光越过康纳的肩膀,投向海湾深处一艘半搁浅的旧船。它那断裂的桅杆像一支折断的长矛,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显得落寞而固执。
“看到那艘船了吗,年轻人?”谢伊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海风气息,低沉而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她叫‘摩莉甘号’。她曾载着我穿越风暴,探索未知。在海上,你能感受到最极致的自由——海天一色,方向由你定。但这份自由,”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转向康纳,“并非意味着你可以无视海图,丢弃船舵,任凭风浪摆布。恰恰相反,真正的航行自由,建立在你能精准地操控帆索、遵循洋流规律、避开暗礁险滩的基础之上。没有这艘结构坚固的船,没有航行的规则与知识,所谓的自由,不过是顷刻间葬身鱼腹的幻梦。”
他微微前倾,语气加重:“这就是秩序的意义,孩子。它不是枷锁,而是框架。它让自由成为可能,而不是导向混乱与毁灭。你父亲和门罗上校所寻求的,就是为这个世界建造一艘足够坚固、航向明确的船,确保大多数人能安全抵达彼岸,而不是在任意妄为的狂涛中各自沉没。”
康纳静静地听着,思绪飘过他的母亲卡涅齐奥、他的父亲海尔森,飘过他曾经属于的部落,他杀死过的神殿骑士,最后停留在了那个指导过自己却又利用过自己的华盛顿,停留在了那些为自由独立而与自己并肩奋战过的士兵们身上。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顺着谢伊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艘破船,然后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到:
立场不同,道路迥异,谁又能断然判定谁对谁错?刺客与圣殿骑士,如同光影相生,共同构成了这个矛盾而真实的世界。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急促,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共识——语言已尽,多说无力,行动的时刻到来。
康纳动了,他的身影如猎豹般扑出,厚重的斗篷在风中扬起,印第安战斧划破雪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这一击简洁、迅猛,充满了荒野的力量。谢伊虽年迈,反应却如同本能。他并未硬接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身体如同经验丰富的水手在甲板上应对风浪般,沉稳地向后滑步,同时海军军刀已然出鞘。刀身狭长而微弯,在晦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铛”地一声精准格开斧刃,火星在两人之间迸溅。两人在飘舞的雪花中高速移动、碰撞,金属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这是两代人的交锋,是两种理念在物理层面的碰撞。谢伊的经验与技巧对抗着康纳的年轻与野性。
数招交锋,两人贴近。军刀与战斧在极近的距离内再次碰撞,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谢伊的刀法兼具海军的刚猛与刺客的刁钻,专攻康纳防御的空隙;而康纳的战斧则大开大合,每一击都蕴含着足以劈开盾牌的力量,逼得谢伊不断利用步伐和环境的杂物进行闪避。谢伊一脚踢起地上一截冻硬的缆绳,试图干扰康纳的视线,康纳却低吼一声,不闪不避,战斧横扫,将缆绳连同其后的木箱一同劈开!
数个回合的激烈交锋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雪地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力量的差距与体能的消耗开始显现,谢伊的呼吸变得粗重,格挡的动作慢了半拍。康纳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一个突进,用战斧的斧柄猛地卡住谢伊的军刀,左手如铁钳般闪电探出,死死扣住了谢伊的左臂手腕,一种硬物的触感传来,那种触感,康纳再熟悉不过了,铁与血!
猛然间,冰冷的金属袖剑刃口,瞬间从谢伊的臂铠中弹射而出,距离康纳的咽喉仅有寸许。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康纳的袖剑也“锵”地一声弹出,坚硬的剑身死死抵住谢伊直指自己喉咙的袖剑。
两副传承自不同时代、象征着不同道路的袖剑,在这风雪弥漫的海湾,首次针锋相对。
“这副武器……”康纳喘息着,目光紧锁着近在咫尺的谢伊的眼睛,“曾象征着兄弟会的誓言。”
“它只是一件工具,”谢伊坦然回应,呼吸同样急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真正赋予它意义的,是使用它的意志,以及这意志背后的抉择。”
康纳凝视着谢伊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眼神,这与海尔森死前眼里的残光如出一辙。又看向那副属于刺客的袖剑。他做出了决定。
康纳猛然发力!他扣住谢伊手腕的左手如同磐石般固定,右臂的袖剑猛的刺出,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不是刺向谢伊的要害,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更精准的角度,自下而上,狠狠地刺向谢伊那弹出袖剑的左腕!
利刃穿透皮革、血肉与骨骼的声音,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异常清晰。
谢伊的袖剑刃口瞬间无力地缩回,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颤,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间溢出。鲜血立刻从他被刺穿的手腕涌出,顺着破碎的臂铠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康纳缓缓抽回自己的袖剑,任由谢伊因剧痛和手臂神经被破坏而踉跄后退,那柄海军军刀“当啷”一声掉落在雪地中,仿佛宣判着胜者的诞生。
没有用袖剑执行最后的裁决,康纳的右手五指如电,猛地扣住谢伊袖剑装置的机械核心与臂铠的连接处。发力吞吐,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与撕裂声,他硬生生将整个袖剑装置从谢伊的手臂上撕扯、捏碎!
零件、齿轮与破碎的皮革崩散开来,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谢伊的手臂顿时鲜血淋漓,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重重地靠在了身后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脸色因剧痛和失血而变得苍白。
康纳将手中那团代表着背叛、痛苦与过往的扭曲金属,扔在谢伊脚前的雪地里。
康纳恢复了平静,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阿基里斯的遗愿是‘了结’,而非杀戮,你和他一样,只是坚定的沿着自己的选择前行。兄弟会的叛徒,今天就此了结——以他曾经的武器作为殉葬。”
他看着因痛苦而蜷缩,眼神却依旧复杂的谢伊,继续说道:“至于你的生死,是否能够熬过这场冰雪或是野兽的吞咽,就交由你的运气决定了”
说完,康纳深深看了一眼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收回自己的袖剑和战斧,转身,毫不留恋地踏入愈发猛烈的风雪之中。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那片白茫茫的天地彻底吞没,只留下一行孤独的足迹,迅速被新雪覆盖。
谢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粗重地喘息着。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释然感,却如同破冰的泉水,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纠缠了他数十年的梦魇,那场导致他人生转折的灾难,那些死在他手上的昔日同伴的脸庞,似乎都随着那副破碎的袖剑,一同被埋葬在了这场风雪中。
他低头,看着雪地上那团象征着他破碎过往的扭曲金属,又望向康纳消失的方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缓缓扯出一丝复杂的、混合着痛苦、嘲讽与最终解脱的微笑。
风雪声在他的耳中渐渐远去,世界仿佛变得无比安静。他清晰地,用一种低沉而坚定的、仿佛宣誓般的语气,对自己,也对这片天地,说出了那句支撑他走过所有黑暗岁月的信条:
雪,依旧无情地下着,试图覆盖一切痕迹,无论是血迹,足迹,还是过往。未来是生是死,他已不再挂怀。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承担了所有的后果,如今,他也接受了这由一位代表着新时代的刺客所带来的、象征性的“了结”。
海湾的冬天依旧漫长而寒冷,但某些东西,确实已经悄然结束。而关于秩序与自由、手段与目的的永恒诘问,仍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由新一代的人,继续探寻他们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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