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对落款人的好奇,我似乎走进了一所寂静而幽暗的剧院中,里面满满当当坐满了人,他们缄口不言,全神贯注。我四处张望却不见K的影子,于是我摸黑寻得一个位置坐下,与此同时帷幕徐徐拉开。
地狱中的一个房间里,三张沙发,三个疲惫的人,三双望向异处却又紧密相连的眼睛,男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一座青铜雕像,说道:“是的,正是现在的这一刻,我看着壁炉架上的这个东西,我知道我在地狱里。我告诉过你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们已经预见到我会站在这里了,抚摸着这青铜像。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所有的目光都把我吞噬!”他大喊,随即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很新奇的事,突然转过身来“什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我还以为有很多,非常多……”说着哂笑了几声,“所以,这就是地狱,我从来不敢相信。你们还记得那酷刑室、那火焰、那硫磺吗?”他又仰天嗤笑一声,“那所谓 ‘燃烧的灰土’②,老太太的故事。”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何必用烤架,他人——即地狱” ③
我不由得感到疲乏,正是他们相互的目光死死锁紧对方才造就了如地狱般的困境。一个女人渴望男人来注视她,无论他是否为懦夫以此来感受着她自己的存在;另一个女人无能为力地看着昔日与爱人的房间被出售,新的一对爱人在里面云雨;男人无法忍受死后被人议论着懦夫的形象。三者死后在地狱中用彼此的存在来折磨着对方,她在被她凝视着,他在被她凝视着,她又在被他所凝视着。于是无需任何刑具,更不需任何恐怖,仅是这些目光就已锁死了他们的出路,如同禁闭一般,无人得以自由,甚至无人奢求自由。他们三者竭力挣扎着从对方的目光中摆脱自己的身影,宁肯否定乃至抹除自己的往昔也不愿承认它,而同时暗自希冀着对方留下有自己所期望的模样,却又困囿于曾经的恶习,他们逃离存在又渴望存在,于是没有出路,哪怕大门已然打开,地狱已经无处不在,他人便构筑了彼此的地狱。
回过神时,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目光,那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眼睛从其中一位女人身上移开,锁定在我的身上,“好,那好,我们继续”他吐出这句话后,舞台本就昏暗的灯光随即关闭,陷入一片漆黑,看来是落幕了。
四周一片死寂。突然,灯全亮了,刺眼的白光晃得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就在这时,声音回来了。无数细碎的讨论如潮水般涌来,铺天盖地。
我感觉到他们貌似在讨论着K,且似乎都对他十分熟悉,但是我又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讨论着K什么,他的案件?他的任职?他的心理?他的动机?他的道路?还是他的目的?适应灯光后,我发现这里高朋满座,此处又变作了某科学院的报告厅中,落座的人都是些领导,学者与科学家?他们衣冠楚楚,大多神情肃穆,一本正经地说着些什么。(看着这些伟大的头脑一本正经地分析、解构、评判着K,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在议论着我一般。)从右边看去,我见波里策一脸自满,似乎什么都知晓;瓦尔策尔拿着本弗洛伊德的书埋头苦读,在寻找什么证据;加罗蒂崇拜地盯着舞台,仿佛等待着圣旨;从左边看去,卢卡契正襟危坐地批评着布罗德;萨特从前台小道走出,向旁听席上的加缪点头致意。④
随着一扇门推开的声音,霎时间,整座报告厅鸦雀无声,一只穿着西装的猿猴像人类一样走了出来,它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但它很快调整回来,从容不迫地脱下帽子与大衣并挂在衣架上,走上讲台,从公文包中掏出演讲稿。随即是长时间的沉默,它的眼睛扫过面前的所有人,目光却穿过了我们的身体,似乎在它眼中我们才像是未开智的猿猴,正兴奋地看着人类的动作。可我来这里是来找K的,但就着一种继续听下去也许会找到K的线索的希冀,我还是选择继续坐着。猿猴从西装里掏出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又拿出打火机将其点燃,长呼一口浊气后,开始了它的报告:
一群豺狗递上剪刀希望局外人来杀死阿拉伯人,被驱赶后闻到骆驼的死尸又围上来大快朵颐,全然忘了正是它们的天敌扔来的;一条喜欢开小差的狗居然做起了研究,并试以绝食来反抗什么;不休止修地洞的鼹鼠抵御着臆想中的外敌;一个人在某天变成了甲虫……⑤
我不解它讲的这些是为了什么,又与K有何干系,我感到有些疲惫,于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好让自己继续听下去。
“这些村民,先生们,他们如豺狗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外来者身上,当他们听到局外人在讲到超出他们认知之上的事物时,他们不能理解,且妄图让他偏离原有的道路,他们希望他同化,但内心深处又期望他作出新的,他们所难以理解的举动,也许是为了幽默,也许根本毫无意义。但是,这个外来者基于他的理智不断寻求新的方式,他不愿停下脚步,总是希望以此来找到出路。”
我睡着了,但在朦胧中我听得更加清楚,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融在脑海中,是的,现在没有人能抓住我,也没有人能抓住K。梦乡里的K刚开口,嘴中发出的声浪却将面前的村民全部撞飞,他诧异,同时又有些出于对同胞的愧疚,他当然关心他们。那些村民远远躲着,瞪大着双眼,好奇而又恐惧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乜斜,无神。有的试探性地慢慢挪了过来,摸了摸被那声浪撞倒的那颗树的躯干,又趴在地面试图听到留下的回响。至始至终他们都缄口不言,没有发表任何见解。他更加疑惑,所以只好能以他们所能稍微接受的方式,K试掩着自己的嘴巴说话,声浪依旧猛烈,但还算让他们不足以被掀翻。他说,他们齐声附和,窃窃私语;他问,他们面面相觑,进退维谷;他答,他们哄堂大笑,四散逃跑。“喂,你们要到哪去,我又该到哪去?”可是村民已经跑得太远,声浪再也无法触及到他们,K似乎有些建树,但终又未得解决。
“醒醒,先生”我睁开双眼,发现是尼采在摇晃我的肩膀,他穿着现代的服装,要不是那胡子我差点没认出他。见我醒后他自顾自地拿起瓶朗姆酒,浅抿了一口,我过去拿起他的酒瓶,闻了闻,没有味道,只是水罢了。“您不喝酒?”他没有点头,只是说“有点奇怪,含大量水分的酒我喝一点就不舒服,可喝多后,我简直要变成水手了。”⑥,“可您推崇酒神精神?”这次他点了点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那你一定认为我非常讨厌柏拉图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随即他把目光投向了书架,里面林林总总,仅有一两本我有看过。
“对,我查到,卡夫卡年轻时与布罗德争论,布罗德站叔本华一边,他站的是您的……”
我顿住了,我意识到尼采可能根本不关心这些,在这里寻找所谓的出路可能也没什么意义。我哑然,想到安东纳·洛根丁为罗尔邦写书的事情。⑦
“不知道,但我会继续走着,永远”,我转过身,推开一扇门,里面传来细碎的讨论声。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整座科学院陷入了死寂,我怔了怔,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但很快调整回来。我坦然地脱下帽子与大衣并挂在衣架上,走上讲台,从公文包中掏出演讲稿。随即是长时间的沉默,我的眼睛扫过面前的所有人,目光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接着,我从西装里掏出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又拿出打火机将其点燃,长呼一口浊气后,开始了我的报告:
我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征求你们的意见也不是为了从你们敏锐的分析能力当中获益,而是为了展示我的知性,只是在此做报告罢了。
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证明或者阐明的。我不过是想找到一条 出路 。⑧
②注:英译版的‘burning marl’,即‘燃烧的灰土’致敬《失乐园》第一卷中,撒旦和他的军团被赶出天堂后,发现自己身处“燃烧的灰土”的地板上,此处作地狱苦难的描绘
③此处文本结合了Huis Clos《禁闭》— Jean-Paul Sartre France2 · 2001的戏剧表演,英译版小说以及自己理解的翻译进行的演绎片段,尽量忠于原著但少数描述并非原文内容,切勿当作原文
⑤《豺与阿拉伯人》,《开小差的狗》,《一条狗的研究》,《变形记》,卡夫卡
曾艳兵. 启蒙同化自由——卡夫卡《一份为科学院写的报告》解析[J]. 外国文学研究, 2013, 35(5): 111-120.
曾艳兵. 卡夫卡与尼采[J].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5(3): 5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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