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开始,我们骑车,在江边一条十几公里长的自行车道上飞驰。
这条路我最中意。除了本身宽阔平坦以外,道路两边还长有浓郁茂盛的草木,距离沅江又近,转头就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和横亘其上的大桥,对岸有连绵起伏的青山,傍晚时,天边霞光绚烂,近处山形逐渐暗淡,像水墨画。
二狗最能欣赏天空,晚霞映着江面的绮丽之色就常常迫使她惊喜、感动。
从一座窄桥下通过时,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沿着台阶,下到一处废弃了的码头上,想摸水。
江对岸是一个隐在山脚下,树木环绕、灯光疏落的村庄,微光映照下,可以看到江面上水纹轻漾。
什么“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与子共适”,又什么“縠纹平、 从此逝、寄余生”的。
一面又感到忿忿,眼下这情景,多么浪漫,多么宁静,为什么我身边却偏偏是二狗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呢?
然而骚话还是要说的,可惜我刚刚张开嘴巴,突然就听到周围一阵毕毕剥剥的杂响,接着豆大的雨珠就胡乱砸了下来。
天降急雨,我们一面大笑一面手忙脚乱跑回去,躲在窄桥下。
“幸好停在了这里,刚好躲雨。”我说,骚话通通被雨水冲走了。
一个男人提着桶,拿着鱼竿过来了,我和二狗识相地往中间挪了挪,又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那可怜的窄窄的桥底。
男人收拾鱼线的动作真好看。几年前,我在江边看到一个渔夫坐在小船边,探出半个身子在江水里淘洗渔网,也是这样好看,似乎等他把手里那一团痴缠的线理清、洗净,世界就多了一份秩序井然。
一个年轻男孩子从雨中骑车过来了,身上一片水光。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和二狗相视一笑,又往里挪了挪。男孩似乎有点羞怯,停了车,自己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看雨,看江。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雨柔和些了,丝丝缠绵,牵连不断。今晚没有月亮,桥上一盏黄明的路灯在雨幕的烘托下,仿佛头顶上一轮触手可及,朦胧的圆月。这情景,天空鉴赏家二狗怎能放过?立马掏出手机咔咔猛拍,我在旁边叭叭就是一顿夸。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女学生骑着车,也朝桥底冲过来了。她们冒雨急驰,头发被打得又湿又乱,看起来格外狼狈。到了桥底,大家面面相觑,无奈又自嘲地笑了一通。不过,她们看这里已经“人满为患”,只停了一瞬,就又匆匆驶入了雨中。
但凡九五后,上学时大概多多少少读过一点韩寒吧。他有一本书,名字叫《像少年啦飞驰》,应该是早年的作品。读完以后,男主角,以及少年韩寒本人,他们骑着车在小城里飞驰的形象就在我还不会骑车的时候植入我的脑中了。
现在,那形象穿梭时空,穿越记忆,和眼前这几个女学生的背影重叠了。我想,飞驰的心情和状态是不是只有少年人身上才有?不一会儿,那个年轻男孩也上车走了。
夏日炎炎,令人昏昏欲睡,即便不工作的时候,我们四个也很少出门,不过,要是有与江水相关的活动,我们就会立马精神抖擞。
有时候夜深了,我们会骑车出城,穿过寂静的马路,过大桥,去江对岸没有城镇灯光的地方,倚在江边栏杆上看黄黄的月亮,看树影,听咚咚的水声,聊一些无聊的八卦。有时候天气尚可,我们就去江边草原上看人家放风筝,把脚泡在水里,在岸边比打水漂。
比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如沈从文自传里所说,他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他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他有极大的关系。就连黑塞笔下悉达多的悟道,也与大江大河有关。
沅江当然比不上名川大河的澎湃壮阔,但生于斯,长于斯,看到、想到它的慷慨,它给予我们的无限包容与依托,就使我们总想靠近它,融入它。
表现在我的身上,就是只要来到水边,便一定要和它来个肌肤之亲,摸水、泡脚、打水漂、捉鱼,反正光看着它,是不甘心的。而且我猜,不只我一个人是这样,夏日傍晚的江边总是泡满了光溜溜的小孩子,泅水、玩水枪、学游泳,他们不闹够两个小时就不能尽兴。就算天黑了,被大人呵斥着回家,也是撅着嘴巴,不情不愿,意犹未尽的。
这两年我特别喜欢福建一个作家,叫陈春成,经常翻他的集子。他的短篇小说《竹峰寺》里有一个人物说,黄昏有一种广大的消沉的力量,多次凝望黄昏之后,人会变得古怪,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万事的意义都被点点消散、溶解。
有一次,我真的坐在江边,耐心地看了一次日落。那斜挂在暗蓝天空中灿烂的圆球,与山、与树、与水、与帆、与城与桥、与石、与人构成的奇异光影,变幻折叠的空间,极大地满足了我的感官,那目下无比温柔的河流与山川,使许多个古今的形象在我脑中闪过、交叠。
回来后我想,也许我内心里既渴望,但又害怕着这种消沉,所以黄昏也好,日落也好,还有江水,它们都温柔地照顾了我这种犹豫不决的心情。
沅江两岸,白天,沈从文文章中所说青黛斩削的崖壁是抬眼可见的,我们这里称“十里画壁”,只不过崖洞里或许没有吓人的古棺。如果有拿着《湘行散记》做攻略,寻访书中旧地的,不用非到原址去看,我们这里也能饱览。
入了夜,江水两岸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灯火灿烂。不过在平常,即便天暗下来,岸边也是热闹的。傍晚有小孩子吵吵嚷嚷,夜深了,譬如我们四个这样游手好闲的大人,也会拿个小桶子去河里摸鱼。
等天黑透了,江风也更凉了,在那河岸水浅的地方,许多小鱼就远不如白天机灵敏捷了,呆呆地趴在水底,灯光一照,看得一清二楚。每每看到它们身上鳞片漂亮的反光,那个发见它的人就要惊声欢呼,吸引所有人迅速围拢过来,跑到她身边,仔仔细细看上一看。
这种活动,几个小时的弯腰瞪眼对我们来说是绝对不辞辛劳的。更好玩的是,每当我们以为小孩子散去,星空下只有我们这几个无聊的大人在做这种几乎没有收获的游戏时,在水里晃荡了不多远,一抬头,居然看到前方同自己一样的小小光点,听到他们同样的笑声。
几波人在水里摸来摸去,排雷似的交叉搜索,往往就摸到了一起。当然,摸到的小鱼是不够填牙缝的,也没有谁真的少这几口肉吃,游戏的终了,每个人一只手轻轻攥着一个滑滑软软的小身子,对着江面许上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接着就抛那些鱼儿回家了。
可惜,这样的活动再使我高兴,我对水的亲近只能止步于此了。因为小时候被哥哥绊到水里,在水底下咕噜咕噜“煮过稀饭”,我总的来说还是怕水,也不会游泳(没有危险的时候哥哥就是最大的危险!),江水只要没过我的膝盖,我就会心跳加速、张皇失措了。
放暑假了,很多上大学的年轻小伙陆陆续续回来,我们这里的单位、企业往往也乐意组织各种各样的比赛,在这个平静的小城里,那一场接一场的赛事可不就像重磅炸弹似的,把城里男女老少的热情也蹭蹭地唤起来了吗?
龙舟比赛中,江面上精致漂亮龙船气势汹汹,“万箭”齐发,竞相争流,场面隆重、盛大,让人见了,心也怦怦跳得厉害。岸边观众则扶老携幼,拖家带口,不论天上是下着小雨,还是挂着红太阳,都要眯起眼,为自己的队伍呐喊助威。又因为这是一项古老的赛事,传承已久,人人看重,一旦操办起来,往往就要活动起全城的人来,可谓是夏天最盛大的活动。
在我的记忆中,船上的水手们一向是强壮,好胜,霸道的。我小时候坐在岸边大树底下观赛,爸爸曾对我说,划龙舟的男人都非常自尊,极好斗,有输了不服气的,船桨就会从争高下的工具变成斗意气的武器,由水手们挥舞,彼此劈砍下去。
我记忆中依稀撞见过肩膀、背上流淌着红红鲜血的水手从我眼前走过,使我从此在街上看到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高大水手就感到非常害怕。
看篮球比赛比看龙舟要舒服惬意,大家聚坐在窗明几净的室内大体育馆里,有清凉的空调可吹,一边闲聊,一边吃冰棍,一边看赛事。
我们四个就曾风雨无阻,天天涂脂抹粉地到看台上去凑热闹。可惜,场上的选手中虽然高大强壮、年轻英俊的也多,但看脸上那股子清澈单纯,意气冲动的神气,多半是十九二十的学生,我们虽然“心怀鬼胎”,但更有自知之明,比人家大了六七岁,难道不脸红吗?只能欣赏赞叹一番罢鸟……
这样看,夏日的小城已不算单调,世事都成长得那么有力,又提供许多绚烂的颜色、声音、游戏可看、可玩,人呢,很方便地穿很少的衣服去和一切事物亲近,所以我格外喜欢夏天的自由。
大部分时候,小城的生活是枯燥的,窗外的一棵梧桐树,翻来覆去地看,这几粒石子怎么出现在阳台上的?默默地躺了那么久……是不是所有生命都像我们一样,在一个自以为可以安身的角落,隐秘而沉默地活着?
然而日复一日,这些小东西又有机会聚在一起,彼此之间发生小小的摩擦,牵扯出一些痛痒,在漫长的河流中,为未经历过惊涛骇浪而感到遗憾,又为尚不用经历惊涛骇浪而感到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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