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在深夜醒来,她听到楼下传来轻轻拖动椅子的声音,于是她蹑手蹑脚下了楼,像跳舞一样垫着脚尖走过那些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地面上倒映着她穿睡裙的影子,她钻进客厅,一头柔软的长发流进领口,散发着初醒的热气,果然客厅的窗户下,那只有一把椅子,乔伊斯坐在那里。
罗莎拎着另一把餐椅,把它摆正,在乔伊斯身边,些微风的吹动打断乔伊斯的沉思,她从思绪中醒来,看罗莎蜷在凳子上,头靠在自己肩上,仍然像她小时候一样,当她在家中等乔伊斯回家,等到在沙发上睡着,乔伊斯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露着肚皮的女孩、在沙发上睡得奇形怪状,乔伊斯给她盖上她的安全毯,把毛绒玩具塞进她手里,但只要她惊醒,就会睡意昏沉地坐起来往乔伊斯怀里靠,二十年过去了,罗莎的发顶还是散发着一股奶味,软绒像刚冒头的青草,乔伊斯心弦颤动一下,罗莎的重量落到她肩上。
“你又在看天空,这次旅行顺利吗?”罗莎带着鼻音问,一会她就要打哈欠,然后靠着乔伊斯入睡,乔伊斯摸摸她的后颈,有一点汗,这个孩子已经不会露着肚子在沙发上等她了,可她在很多方面依然像个孩子,研究所远离社会的生活纵容了她单纯的一面。
罗莎意料之中地打了哈欠,她带着眼泪说:“有点麻烦,我们试验了两百多种材料,不过…你知道幸运女神不总和人们站在一边。“
乔伊斯点点头,她们继续望着天空,准确地说是乔伊斯望着天空,罗莎靠在她身上玩手指:“你为什么总是看天空?对付小孩子的答案不算,我知道天空没有玛丽阿姨、鲁伯特森林了。”乔伊斯笑起来,那种声音很低很低的微笑,通过她的胸腔传到罗莎耳朵里:“你长大了。”她总结到,然而没有回答罗莎,罗莎也并不着急,通常这时候都是她的母亲思考的时候,等思考结束,她会给她展示合适她的答案,罗莎等待着。
“天空,悬挂着我们难以计数的星体,”乔伊斯思索着,慢慢推导自己的结论,“有的星体内核高温我们无法想象……”
“恒星内核的温度已经可以用可观测的一些数据推导,有人支持通过色温和相似天体的波长温度推导,我比较喜欢辐射温度。”乔伊斯被打断了,她没有生气,听完罗莎说的,她点点头:“原来现在已经可以推导出温度的区域了。”
“我在苏拉菲最新的期刊里看到,已经有一种可以向恒星发射粒子的机器正处在实验阶段,”罗莎像小女孩介绍自己的玩具一样,急于向母亲展示世界究竟变得有多快,乔伊斯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其实年轻人不明白,对老人展示世界的变化本就是一种残忍,乔伊斯没有打断她,她等着罗莎滔滔不绝的数那些她感兴趣的新机器,新想法,星光落在罗莎的面颊上,祝福着新生一代,终于罗莎数完了那些她喜欢的,在她的生活里熠熠生辉的东西,罗莎没有变,在风起云涌的这个时刻,马丁内斯、瑞瓦肖的形势已经波谲云诡了,罗莎也一点都没有变,乔伊斯心想。
“……很多星体的性质截然相反,”乔伊斯又捡起自己的思路,坚持和狡猾一直是她的优点,“有的能吞噬其他星体,有的分裂为多个星体,星冕燃烧时喷发的物质高达百万公里。”罗莎终归能安静地听了,乔伊斯抬手拍打着女儿的手背,“它们同在一个宇宙,却没有恶意。”
“天体当然不会有恶意,它们又不是生命,”罗莎为母亲的话笑起来,乔伊斯静静地瞧着她,看她拢住睡裙的领口,白色的皮肤在下面一闪而过。
“给我讲一两件吧。”罗莎把腿蜷在凳子上,光洁的指甲在脚趾末端发亮,乔伊斯想了想,公司雇佣的佣兵——太过粗野,装卸工工会又太黑暗,RCM派来的疯疯癫癫的警探,嚷着末日将至,他倒真为公司解答了一个困惑……乔伊斯想起渔村的一家四口,莉莉恩中立的态度给她留下很深印象,对于一个秉持自由主义的【精英人士】,一个贫穷地带,贫穷的人家能保持中立,这是非常少见的,他们不冲着考迪莱勒19吐口水就是举止文雅的典范了,一般来说他们更该像那个加入了可笑团体的青少年,乔伊斯决心给女儿讲莉莉恩一家的事当做睡前故事,他们的苦难,贫困,他们怎样被困在设计好的经济体系里,无法翻身,三个孩子,三个未来的工人,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与别人结合,产生更多工人,他们实际上构筑了这个社会的基石。
“我在马丁内斯的渔村见到一户人家,父亲早亡,酗酒,工人们之间流行的传染病,当然,母亲名叫莉莉恩,她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和一个更小一点的女孩。”
“男孩和女孩都长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我猜像他们父亲,为了养活三个孩子莉莉恩什么都必须做,所以她有非常独特装饰品——一把剑,可以威胁一切对她有不轨想法人士,可她的孩子依然无法上学……等我要离开时,我得知他们未来会跟一个青少年中心做邻居。”
“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罗莎问,乔伊斯几乎没用思考就得出结论:“不会的。”
“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施工时长六个月,六个月期间即使是这样的夜晚,施工工地也不会停手,”乔伊斯看到了罗莎眼中的疑惑,这女孩满眼写着“那么六个月之后呢”,她一生也没在寒冷、破败且嘈杂的环境入睡,她是乔伊斯勉力维持瑞瓦肖独立的理由——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的住处,健康的食物,和所有她感兴趣事物的教育,为了她不至于直面第一世界国家的权力。乔伊斯接着说:“六个月之后,青少年中心会带来繁荣,而那时他们会被以各种手段挤出这块有价值的土地。”
“原来是这样,那么无论繁荣还是破败,他们的生活都不会有实质改变?”罗莎想了一下,“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们脱离贫困吗?至少孩子们要接受教育。”
乔伊斯摇摇头,“亲爱的,不用考虑别人的故事,”她在罗莎头顶的发旋亲了一下,罗莎实在可爱,天真又可爱,她用尽心力才培养出这些让她嫉妒的品质,她曾问过罗莎想不想像自己年轻时一样去世界各处交游,但显然这孩子还是对理论更感兴趣,所以她放手,任罗莎自由长成如今的样子。“去睡吧,明天还要工作。”罗莎挣脱了乔伊斯的怀抱:“可是……你就不能帮到他们吗?这是谁的决定?建立青少年活动中心。”
“很抱歉,我不能,”乔伊斯说,“马丁内斯已经被装卸工人协会占据,野松公司即将全面撤出,况且,即使没有工会,我也什么都做不了。”而把马丁内斯割让给工会甚至是她在董事会努力争取的结果,人为什么要在春天开战?春天太好了,等到夏天吧,“公司也并不止对我一人负责。”还有其他七万两千名员工,还有你居住的屋子,能让你安心接受研究所低薪,仍然不至于困苦的信托基金,承兑汇票,全部全部。
再说,她也没法对抗时代,她只是尽力在洪流来临前拉下水闸。
“好了,去睡吧。”乔伊斯再次催促,罗莎反问她:“那你呢?”
“我上了年纪,总是睡眠很少的,”乔伊斯露出狡猾的笑,“让老人跟星星再呆一会。”
“你才不老。”罗莎嘟囔着亲了亲乔伊斯的脸颊,又打了个哈欠,这让她不得不起身离开窗前的餐椅,她就又赤着脚,垫着脚尖走过那一排大理石,把影子印在花样繁复的壁纸上,墙裙上,一阶一阶消失在蜿蜒的楼梯上了,一颗倒置白色五角星印在她抽屉的笔记本里……乔伊斯转过脸看着窗外浩瀚的星海,寂寞和寒冷从玻璃上沁出,沁入独对落地窗的身影。
既不坏,也不好,只是乘坐着无法停止的列车,八千五百年的一列列车,乔伊斯用尽全力踩下刹车,她既不知道列车什么时候再次起步,也不知道列车会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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