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结束后已是晚上十一点,白雪说要聚餐,好久不见了,要好好唠唠,就楼下巷子里的涮肉。文静还在与恋陪①聊天,正回忆着剧本里二人生离死别的场景。那是一个标准的抖音帅哥,锥子脸,金丝镜,手背的骨架清晰可见,聊天时身子摇晃,有意无意向她靠近又退离,言语中夹杂着对其角色的抬高,顺势也推销了一把自己。看着文静时不时皱起的眉,我问白雪用不用把她拽走,却被告知无须这样,“你难道不觉得本里的他很迷人吗?一直在金丝雀(角色名)背后保护她,最终为救她的命选择去杀掉雇佣兵的老大,就连死眼里都是她。”她双手合十贴在胸前,抿着嘴唇像一朵即将绽开的花,可眼见她要开口说出什么了不得的浪漫箴言,我赶忙告诉她王儒林就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已抽了三根烟。她的脸立马松垮下来,一手撑着桌子,一手叉着腰。
“能有啥,见见你呗。打本他没钱,但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好啊,见啊,我就在这里。今天还化了全妆。”白雪揪了揪自己的百褶裙,“活脱脱少女一个,最好他也穿着人模狗样……文静!”
李文静终于不必为是否牵恋陪的手来还原本里那段“表演的稍有些瑕疵”的亲密段落而感到纠结了,她拾起座位上的黑色贝雷帽,披上挂在靠背的黑色西服,绕过整张桌子轻飘飘地挽住白雪的手臂,就这样走出了门。王儒林的第四根烟正卡在他的指缝,升起的丝丝白烟将他刚用发胶固定好的头发半遮半掩。我打了个呲了的响指,他立马站起身,双手在衣服上胡乱擦抹几下,就走过来想要接过白雪的包。
“白雪有男朋友啦。”李文静推开他伸出的手,“不合适。”
“嗷嗷。”王儒林走到我的身旁,挠了挠头,“我忘了。”
请原谅,我的这位朋友只是不太擅长与女孩聊天,故而这是一声语无伦次的“我忘了”。两位女孩并不介意他突如其来的拜访,很快就沉溺于回忆本中的情节,时而痴笑,时而唾弃,时而又叫我发表一番看法。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正在失恋中。我什么都不想说。
我们四人拐进新建路上通常不会有交警光顾的佚名小巷,在哀乐的氛围中走入涮肉店。王儒林先人一步坐进长椅靠墙的一侧,我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告诉两位女士可以先去打小料,由我们坐在椅子上的去点菜。等女孩们叽叽喳喳地离开,他便凑过来问我,这饭一人要多少钱。
“我也最多能掏一百。”他拿出一卷被橡皮筋捆住的百元钞票在我眼前晃悠,“其他的钱我还有别的用处。”
按照以往,我会接过话茬对这些钱的未来去向表现足够的兴趣,可此时他若不能把这些钱都送我,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见我沉默不语,也就收起钱来,动作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贼。等到她们又叽叽喳喳地坐到我们面前,桌子上也多出四碗加了牛肉粒的芝麻酱。一盘羊肉、一盘牛肉、一盘蔬菜拼盘,这是最基本的。李文静会吃土豆与粉条,白雪必点一盘滑嫩的血,王儒林也破天荒的加了虾滑、牛丸与方便面。“点嘛,咱四个人呢。”好一副挥斥方遒的姿态。再点下最后一扎要价38的西瓜汁后,场面短暂冷却下来,似乎都在憋着什么。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最后还是白雪先开口了。
“是吧,你看,还是许哥懂我。”文静跷起二郎腿,“首先,他才一米七五,就比我高半个手,可他演戏的时候非要展现自己是可以做出那种居高临下的宠溺,所以拼了老命挺直腰板,眼睛下瞟,你知道他那个位置向下看是可以……哇,真的很破坏氛围。而且他说话的语气也不符合人设。小康可是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忠厚少年,他那是演的像是发育不良的富二代在体验生活的时候爱上一个穷姑娘,却忘了自己是富二代,非要装成女孩同样贫苦的青梅竹马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没理解小康这个角色,不知道他是因为无所依靠才爱上唯一施舍过他的金丝雀。他没有选择,同时,金丝雀可以是任何女孩。所以他爱她,但又不爱她,只不过在剧本里,那个人是金丝雀而已。”
“我承认这个男的确实很寡,但你难道不觉得小康很暖吗?他为了这个女孩付出了一切!为了保护她跟随她一同加入蒸汽帮,并甘愿当影子杀手扫清金丝雀成功路上的一切障碍。天,我现在是体会到男人的快乐了,原来自己的伴侣为自己付出一切是这种感受。很爽啊。”
“金丝雀?小康?你们玩的是《幽灵叙事》啊。”王儒林在读大学的时候曾干过两年的DM,毕业后也留在沈阳工作过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月前才回来。“来完这本的基本是冲着小康来的,不过我刚刚看你们这个演员,形象啊,口条啊,啧,比沈阳的差远了。他要去了沈阳,都没人用他。”
白雪转过身,手中的筷子对准他:“那你觉得小康怎么样?”
“苦情版《白夜行》,我是没什么感觉。但演员油得让我印象深刻。”
“人家许哥是中文系出身的,可能觉得这情节太low吧。”
“也是,许哥被我们硬拽过来玩情感本受苦啦,来给你一勺子牛肉。”
店里只剩下三桌人,一桌台面上啤酒瓶林立,另一桌是家庭聚会,但已倦态百出,众人倚、趴、仰、塌在长椅与餐桌上,一同被火锅冒出的水汽蒸得软烂。我新点了一壶煮好的咸奶茶,醇香,就忍不住连喝三杯,竟自觉已有半饱,身子便向后一靠,脖子卡在背顶抻住,浑身惬意,脸颊也多了两行清泪。实则我也被感动过,大概是我牵着剧中伴侣的手游街串巷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串水晶手链送她,没承想她也有所准备,是一枚印有波斯菊花纹的胸针。其实这并没有让我回想起什么往事,只是不小心将自己未曾收拢的感情代入到角色中,玩进去了罢。等啤酒瓶噼里啪啦的丢入垃圾桶时,我才回过神来,坐起身对着三位聊着正尽兴的挚友们说我分手了,于是文静问服务员要了一个圆凳,让我坐在她身旁,细说发生了什么。其实说不出来什么,我们已有一年半没在一起聚过,这期间,我与她相识、相爱、争吵、分手,实在过于完整,以至于我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可以让他们快速知道我的愁苦。最时髦的方式,便是从结果出发,将我与她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浓缩成人们耳熟能详的恋爱名词,如“白月光”“情绪价值”“生理性喜欢”“回避性依恋”等等。这些名词读起来很是清脆,可我嘴里却黏黏的,好像在陈述一个精神疾病患者的病情报告一样。
“所以,你是觉得她并不愿意去和你承担痛苦,哪怕是亲人离世?可……”白雪轻叹一声,“其实,或许,这种事本来就不好开口。”
“但你们是去谈恋爱的,这是她的义务不是吗?如果她的亲人离世了,难道许哥不会去安慰她吗?她可是从头到尾从未主动说过什么安慰的话呢。”
“我知道,白雪的意思是,虽然道义上应该,但实际呢就是很难,而王总的意思是……就是他的字面意思。”
“我爸去世的时候,我也感同身受,我懂。她就是不爱你,很简单,冷暴力,很简单,没别的。文静,我就问你,如果筱在你伤心痛苦的时候对你不闻不问,你难道不觉得他有问题吗?换位思考,朋友们,这不是你们女生最爱强调的吗?”
“王儒林,你别把你的个人情绪带进去。许哥不自己也说了,可能有的人就是不善于表达呢?我前几天还在小红书上刷到过什么,诉情障碍,就是我们东亚人最普遍的情况啊。我就是说不出啊,但我在电话那头,不代表我不难过啊,我不揪心啊,我想了无数种说的方式想让你走出来,可该怎么说呢?你看不到不代表没发生!或者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是说了就能缓解的吗?”
“得了吧,你说了就行啊,你无论说什么,你说啊,你要让我看到啊。你要让我知道啊,我面对着是手机,不是你热腾腾的脸!我摸不着,看不到,还不允许我胡思乱想你到底爱不爱我了?”
“两位,冷静一下,现在不是谈论你们私人情感的时候,许哥都快憋不住要笑了。”
“如果我分手当晚和你们见面,可能对这一切的描述就截然不同呢。现在我还算理性。”我刚刚不小心咬到舌尖了,现在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不过我要问你一句,你谈恋爱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和之前北外的女孩聊天?”
“我发誓,我没有。”我倒了最后一杯咸奶茶,“她是觉得,可能她从来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如果筱有一个白月光留在手机里,哪怕没聊,我也觉得膈应。”
“你不觉得诸如像‘白月光’这类的词很满吗?当你认定一种关系可以被一个词定义时,就不会再有任何探讨的余地了。”
“许哥,你这句话很像个渣男。”白雪探出头来。这是她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还蛮理解她的,没有安全感的人是这样,特别对于女孩来说。”
“要我说许哥,她们不理解你,我懂你。女人就是这样,她总有一套理解男人行为方式的逻辑,”王儒林握住我的手,神情诚恳的望着我,“她不会理解这一切有多么孤独,要我说,你就该立刻删了她,何必呢。她在你最低谷的时候轻而易举的抛弃了你,那什么事她都可以干出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老王。如果一切都像这么简单就好了,它很复杂,一环扣着一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人的嬉笑怒骂在其中好像微不足道。她有她的苦衷,我也有我的,她曾想帮助我,我也如此,可到头来,都只是想让自己在恋爱中看起来更像是那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以便在可以预见的分手中清算,一一列举对方的过错并互相攻击。人与人的交流就是鸡同鸭讲,哪怕是最亲近的人——父母、恋人、朋友。”
“到现在你还在为她说话,你还是心太软了。”说罢,王儒林便从裤兜里掏出今夜的第五根烟,向门口走去。
火锅仍在沸滚,店里只剩下我们一桌。服务员们坐在店里的任何位置玩着手机。没有人理会我们的对话。
“可能我不该说这些,大家或许只是想好好放松一下。”
“这又是一个从头说起的故事,但无论如何,她是认定了。我应该从谈的那刻就把她删了。”
“当时觉得没什么必要。因为我知道我不爱她,我们只是疫情时特定的聊天伙伴,彼此给对方些活泛的气息——如果非要概括的话,这样最贴切了。可在这三年里,我确实又有一段时间暗恋过她,就是封寝的时候,等我遇到前女友的时候,早就没这种感觉了。可这要怎么说呢?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就像雪说的那样,这不就是渣男么。还是不说了。”
三月北方的夜依旧凛冽,我们走向李文静停在巷子里的车,她说要送我们一个个回家。在开门前的那刻,王儒林拽住我的衣角,将一百元放在我的手心,又握住我的手指,合拢,包裹,冻得通红的脸做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许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但你不会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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