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自天上来,厌倦却从心底生根,牢牢地扎在了人性中最脆弱的地方,等到它越来越茁壮的时候,承载着它的内心便会片片碎裂。
燕重浪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忽然问起自己当初决定迈入江湖这一步走的是否正确。
他五岁被柳青玄收养,八岁便在神枪会中独当一面,十四岁被恩师柳青玄举荐,以神枪会与快雨楼联合之名进入快雨楼,从此江湖中多了一杆长枪,多了一名英雄,也诞生了许许多多关于这名英雄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残酷,因为他结束了这位英雄的故事,也否定了他这许多年来用血与汗打拼得来的荣耀。
是年汉中大旱,民不聊生,朝廷下旨从江南福建两广等地征调五万两白银赈灾。途经江西,山川众多,军马不便,江西府便委托五福镖局秘密押送。五福镖局自知事大,托快雨楼协助运镖,快雨楼中走这一趟的正是燕重浪。
谁知那燕重浪一行恶贼押镖至深山大川中,见得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竟鬼迷心窍,遂恶向胆边生,纷纷抽刀对准了五福镖局的同僚们,霎时间血雾飞扬,天地无光,只留下五福镖局一众镖师们曝尸荒野。
上苍怜悯,一位年纪不大的镖师在这场屠杀中被压于马下,虽身受重伤却逃过一劫,靠着镖局炼制催气吊命的丹药和复仇的意志,硬撑着一口气一路爬行到官道,又在官道上躺了整整三天后终于被往来客商发现,这才把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为世人所知晓。
这件大案很快传遍了南北十三省,震惊了圣上,震惊了世人,也震惊了整个中原武林。长安不良人倾巢出动,各地巡捕夜不能眠,就连黑白两道都在找寻关于燕重浪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无论谁都十分明白,只要能让燕重浪授首伏诛,他们最渴望的钱与名便会拱手而来,而跟随在钱与名的背后接踵而来的,往往还有权力与女人。
世间若非圣人,若非入定高僧,试问谁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就连七八岁的孩童也再清楚不过这个道理,铁秀当然也很清楚。
现在燕重浪就坐在他的面前,活生生地坐在他的面前,只不过就连燕重浪都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你是谁?”
“我是燕重浪。”声音不大,但清晰、沉稳,人人都能听见,也能听懂。
离他较近几位年纪稍轻的捕快指尖已触碰到摆在桌上的刀鞘。
“好久不见,上次我们三个一起饮酒还是在三年前。”铁秀望着面前的这位壮汉,微笑道。
燕重浪不语,仰头饮尽杯中物,却连它是酸的甜的也不知道。
铁秀亦空盏,他的微笑仿佛是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特点,在他的极有魅力的微笑下他的高大身型好像都不那么突出了。
铁秀叹了口气:“你杀我,我杀你,杀人的和被杀的有时候却根本连认识都不认识。这世上的正义,说到底不还是为了私事么?”
他环顾四周,那些捕快手突然很快缩了回去,不但手缩了回去,还低下了头。
“其实大家都有私事,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铁秀收回他的目光,付之一笑。
“我的私事有很多,但如果说现在的私事,我觉得这杯青梅酒配上醉仙楼的青红糕应该会非常香醇。”铁秀笑问:“你觉得呢?”
燕重浪突然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我认为这杯酒应该配上一大碗面。”
燕重浪又摇摇头:“面是小麦粉揉的,汤是酱油汤,都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在吃法上有讲究。”
“这碗面一定不能煮,要烫,等面烫得外面软中间脆的时候要立刻捞出投入备好的凉水中。这时候再打一碗刚才的面汤,加入自家酿的酱油,滴上两滴胡家桥的麻油,放入刚刚过凉的面条,再撒上一把从院子里刚折的翠绿的葱花。”燕重浪在讲的时候,仿佛已看见了她在亲手为他煮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哦?”这下终于轮到铁秀好奇了,这世间能让这位公子觉得有趣的事实在不多,而这一碗面条却让他着迷。
“最后一步,把青梅酒沿着碗边淋入,千万不能搅,这时候大口吃面,既清爽又解腻,回味还悠长,唇齿留香。”
铁秀抚掌,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这种吃法,果真是大好的一件私事。”
“‘她’就是我的亲生姐姐,也是你的过门妻子,铁心。”
大堂突然一片寂静,死寂。谁也不会想到铁秀公子居然是燕重浪的小舅子。
铁秀盯着燕重浪的眼睛,一字字回道:“她很好,你出事后我就立刻派人把她接了回来,有我在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有的话,也该先问问我的这柄斧头。”
谁也没看清楚铁秀怎么把斧头拿出来的,可是当大家都看清的时候,铁秀口中的这柄斧头已经插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一柄鱼鳞紫金宣花斧,斧尖还点缀着一颗来自波斯的猫眼翡翠绿,泛着不可捉摸的神秘光泽。
听到这句话,燕重浪终于觉得紧着的心口一松:“好,好,谢谢你……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
“真相,真相?荒谬!”铁秀脸上第一次出现扭曲的笑,狞笑,“一个劳什子真相有她重要???”
“她比我的命还重要,但我的名声和我弟兄们的命,都需要这个真相。”燕重浪的目光从来不曾改变,尽管他早已厌倦,但是他还有要坚守的东西,正如当年他对她许下的誓言,“她也需要这个真相,需要一个清白的,顶天立地的丈夫。”
铁秀的眼睛已成两个铜铃,如果有人在庙里拜过怒目金刚而不敢一窥它的威严,那铁秀现在就是一尊活着的怒目金刚。
“我就问你,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她?!”余音震荡,碎肝裂胆。
“那你跟不跟我回去?这件事,我可以去求朱雀舅父替你查清,至少也能在圣上面前替你求情。”
燕重浪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喉结不断翻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铁秀怒视着他,心中却比他更急,见他半天也不说话,终于一声狮子吼,方才插在桌子的鱼鳞紫金宣花斧已自挥出,泛着青芒的斧刃朝着燕重浪的脖颈而去。
众人惊呼,却来不及阻止,只因这斧太利太快,就连燕重浪也从来都没有见过铁秀挥过这么快的斧头,这些年来他练功一定更刻苦更钻研。
就在众人在惊讶之余,认为燕重浪会血洒当场时,铁秀的斧已收了回去。斧头收好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中已多了一束青丝,从燕重浪脸颊旁削下的青丝。
他把这缕青丝绾成一个结,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结,放入胸前的囊中,又从中掏出另一个被绾成同心结的发丝,扔给了面前的男人。
铁秀怒气未消,却终究不再盛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知道你在找到你想的东西前绝不会回去的。”
“所以,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你看见它就会知道的。”
大堂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这里仿佛离整个世界都很远很远,远到此处只有一个泣不成声的男人,一个在她的柔情目光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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