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燕重浪对笑面鬼手有什么怜悯之心,而是他心中奇怪。
一个江湖败类,被唤作渣滓也不为过的人,怎么会和神枪会,和快雨楼,和官府的人在一起呢?
这答案真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就算傻子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当然都是冲着他,冲着燕重浪来的,
他奇怪的是这件事居然能把黑白两道的人都集中在一起,来共同对付他。
果然想起这个,他的心中的苦水又翻涌而起,然而当这阵苦水涌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
燕重浪笑得可真难看,他或许该找笑面鬼手去学一学怎么笑。
笑面鬼手干脆就躺在地上,虽然又恢复了笑容,脸上的肌肉却不时抽动,看来燕重浪这一拳着实不轻。
笑面鬼手叹了口气,躺着道:“人人都知道笑面鬼手是江湖中的活鬼,只有他找别人的麻烦,却没有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燕重浪不喜欢笑面鬼手,但也同意他对自己的评价,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若是批评,那大抵是八九不离十的。
“可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惹下的麻烦也着实不少,总有一天会被别人带着账本来划账的。”
笑面鬼手的笑容逐渐凝固,然后变成了苦笑。燕重浪这才发现,他已不再年轻,一张枯黄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苍老。
“一个人若是到了年老的时候,难免会伤春悲秋,尤其是他还没有伴侣和子嗣,就更不得不为了自己悲戚的晚年而早早做好打算。”
英雄迟暮,一个人倘若在江湖中走累了,也难免会想停下脚步歇一歇,摸一摸路边断桥凭栏处,看一看远山,掬一捧绿水的。
“官府许诺我十万两纹银,宝气钱庄作保。神枪会和快雨楼保我没有仇家来寻仇。”笑面鬼手的脸上又有了光。
燕重浪承认,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就把自己给绑了,然后退隐江湖。
却不得不杀了你共七字,笑面鬼手只说了三个字就已经从地上暴起,说到第五个字的时候右手已握在燕重浪的脖颈上,可是他的手指迟迟掐不下去,仿佛已被须眉老道用符咒定在了那里。
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在大堂内看到了一泓凌冽的月光。
当众人都回过神来的时候,商少卿已经站在了燕重浪与笑面鬼手面前,他全身上下乌漆嘛黑的,就连那口牙都黄得发黑,可是他手中的剑,却亮如一泓秋水。
当商少卿握着这柄剑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柄剑所牢牢吸引,再也没有人去留意剑客了。
可是剑就是剑,杀人的虽然是剑,动杀心的却是人。所以当对手的注意力都在这剑上的时候,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才最是可怖。
这次商少卿没有杀人,所以燕重浪不但注意到了他的剑,也注意到了他的人。
虽然他的衣服是破破烂烂的,满脸的胡茬子乱糟糟的,身上污垢泥泞又厚又硬,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他亮如繁星的眸子。他黝黑的皮肤下流着的一定也是鲜红滚烫的热血;挺拔坚实的胸膛里一定也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笑面鬼手的汗已在额头岑岑滴落,与汗一同滴落的,还有他手腕处的鲜血。
鲜红的血珠,在地板上迸出一朵朵绚烂而又壮烈的蔷薇花。
商少卿还剑入鞘,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上的重压一下子便消失不见。
“你……”笑面鬼手怒视着商少卿,却也忌惮着他背后黑匣之中的那方圣物。
商少卿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他随随便便从满身的破布条中扯了两条下来,给笑面鬼手的手腕处缠上,一边道:“既然快雨楼保你,你自是不同担心的了,这武功废了也无妨。”
笑面鬼手恶狠狠瞪着他,恨不得把牙都要咬碎了,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只身默默退到了大堂阴影处。
他终究还是需要这笔钱,需要快雨楼的保护。他忌惮着这柄剑,却也不得不依靠这柄剑。
商少卿却没有看他,他用那只握过剑的手轻轻揉了揉鼻子,鼻翼抽动了两下,道“你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
商少卿这才看向燕重浪,看向这位昔日老友,他笑笑:“刚才我还没来得及喝酒,你也没有,所以我们两个正好喝一杯,也冲一冲你身上的血腥气。”
燕重浪又发现,面前这个人笑起来也实在天真可爱的很。
酒坛的泥封被拍开,十八年的女儿红,用三年陈的花雕一兑,酒香立刻就飘满了整个大堂。
商少卿一口气就喝了半坛,他用手臂抹了抹嘴,看向燕重浪。
燕重浪自是懂的。酒客与剑客之间全无差别,自古以来王八看绿豆,高祖对霸王,你若遇到一个好酒之人,说再多好话都是讨嫌的,只有喝,喝得越多越好,喝的天昏地暗,直到两人烂醉如泥,胜负也就早扔在了九霄云外。
于是燕重浪也仰头便倒,他喝酒是用倒的,一口气便饮了一坛。
商少卿眼中已有钦慕之色,可是他也绝不认输,于是又兑上一坛,撑着一口气灌进腹中。
于是噗通一声,这位一盏茶的功夫前还技惊四座的名剑客,已倒在地上醉成一滩烂泥。
他就倒在血红的朵朵蔷薇花旁,却一眼也没去瞧这艳俗的血花。因为他虽然醉了,却始终不忘这种俗气的东西只会令他作呕。
花有花香,血有血腥。虽然不去看,却还是可以闻到,于是商少卿吐了,他非但把陈年女儿红都吐了出来,还把刚才吃的食物也都一股脑翻出来,他还在吐,吐到又苦又腥的绿汁都干了,肚子里空空如也却还在干呕。
大堂地板上一地污物,也忽然有了一股难以言明的酸臭。那一串串的血色蔷薇,也终于被永远埋葬了亵物的最底下。
商少卿终于满意得沉睡了过去,就睡在他自己吐出的污物上。那均匀而又平稳的鼾声,嘟囔着美女作陪的梦呓让大家对他的担忧总算减轻了几分。
烂醉如泥的商少卿已被伙计们合力抬入后院的厢房中,大堂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看不出一点打斗和酒闹的痕迹。
大堂中绝嗅不到一丝作呕的酸臭,也嗅不到一丝血腥气。
只因大堂四处都被铁秀吩咐下人燃起了丁香,众人只消闻得这如兰如沁的芬芳,心绪便立刻沉浸在面前的酒桌之上。
铁秀好像真的锈住了,他已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就这么样直直坐着,连杯中的酒都凉了下去,一旁的佣人立刻给他换上一杯新温好的酒,却又苦苦等到杯凉。
一向十分懂得享受佳醴的公子铁秀居然连醉仙酿也无意品鉴,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奇事。
所以就连首座上的柳青玄也不免朝着铁锈多瞧了两眼,发现他的眼神果然落在燕重浪身上,却又不时瞥向大堂的角落。
在大堂的角落里,灯光照射不到的昏暗地方,坐着一个人。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只看得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小伙子的眼睛很亮,就像两盏灯,映照着大堂中央的那个人。
燕重浪就坐在大堂的中央,既然已经知道了大家都是为自己而来,遮遮掩掩反而折煞了威风。
他索性坐下,坐在众人的面前,坐在众人的目光下。他衣服上的汗渍和血渍和着雨水已被胸膛中的热血蒸干,他满身的落魄和狼狈连同着烦闷被心中的傲气驱散。
众人皆瞧着燕重浪,燕重浪又瞧了瞧众人,扭头欲唤小二,却发觉小二早已躲在大堂的柱子后瑟瑟发抖,不禁苦笑,哑然不语。
燕重浪坐着,空荡荡的桌上却连壶清茶都没有。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再不去看向四周,仿佛下一刻桌面上就会凭空变出一壶龙井似的。
铁秀终于动了,他另一只没有端着酒杯的手臂长袖一抚,面前所有的菜碟汤盆就都飞了出去,随后铁锈高大的身影也已掠到大堂之上,当空中的菜肴尽数落下后,燕重浪的桌上就再也不是空荡荡的一片了。
铁秀举杯作揖,微笑道:“燕侠士如若不弃,与铁某喝一杯如何?”
酒已斟满,上好的醉仙酿,燕重浪双手举杯:“请。”仰头饮尽。
“燕侠士一路风尘,想必早已腹饥,且尝尝这些菜。”铁锈做了个请的手势,“燕侠士的兄弟们也都置办上了酒菜,铁某吩咐下人替他们寻了伤药,燕侠士大可放心。”
铁秀话语温和,脸上从来带着微笑,对谁也不怀敌意,确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不似燕重浪所猜测的那般纨绔。
燕重浪瞧着铁秀良久,眼中的目光渐渐软了下来,这个与铁秀同样铁一样铸成的汉子,现在看起来竟是如此的疲惫。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