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男朋友》这部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但我仍建议大家先看完影片,再来看这篇文章。相比上一篇《天使爱美丽》,侯麦的作品可能要更小众一些,不少朋友可能未曾接触。但正因为情节简单,我们可以更专注地去观察影片中的细节,尤其是人物与空间的关系。
故事围绕四位年轻人展开,发生在法国巴黎郊区的一个新城里——可以理解为类似上海张江这样的卫星城,科技气息浓厚,社区规整,有点功能性大于情感归属的意味。
电影的主角是一个个子不高、金发的姑娘,名字叫布莱莎。她在一次食堂吃饭时偶遇了另一个女孩莉娅,一个高个子、皮肤黝黑的女孩,长相漂亮,性格外向。两人拼桌而坐,很快成了朋友。
因为布莱莎要教莉娅学游泳,两人经常腻在一起,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莉娅当时有一个男朋友,名叫法比安,是那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型男生——有点书卷气,又显得有些高傲和自我中心。与莉娅爱玩、黏人、渴望陪伴的性格不同,法比安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很自然地就出现了裂痕。
在这段关系之外,还有一个角色值得注意——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法比安的好友,一个带点花花公子气质的万人迷。他的存在为原本已经略显紧绷的三人关系添加了更多不确定性,也为后续情节的转折埋下伏笔。
影片从这里展开,慢慢将这四人之间的情感与关系网一层一层地揭开。表面上,他们生活在一个理性规划的新城区里,但每个人内心的情感,却远比这个城市复杂得多。
布莱莎刚搬来这座城市,在文化局做文职工作,是一位普通公务员。她性格内向,略显羞怯,生活中缺乏自信。两年多没有谈恋爱,一旦遇上喜欢的人,就会脸红心跳。与莉娅的谈话中,她一方面分享了自己对恋爱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慢慢得知莉娅与法比安之间的问题。
故事的转折出现在游泳馆。布莱莎和莉娅在那里偶遇了法比安的朋友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那种典型的“万人迷”:阳光帅气,性格随和,事业稳定,整个人都自带光环。莉娅注意到布莱莎对亚历山大颇有好感,便起了撮合之意。
但问题在于,亚历山大也并非单身。他有一位女友,只是两人关系并不融洽。与莉娅和法比安这对情侣的关系结构几乎呈镜像:这回是亚历山大洒脱而热情,而他的女友则显得焦虑、不安,对这段关系缺乏信任感。
莉娅一心想撮合布莱莎和亚历山大,试图给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创造一些见面的机会。布莱莎天性腼腆,社交时总是局促,面对心仪的人更是手足无措,话说不到一半就脸红。亚历山大虽温柔热情,却也难以突破布莱莎那层不自信的壳。这段“撮合计划”进展得不顺利。
与此同时,莉娅和男友法比安的矛盾越发明显。一次激烈争吵后,莉娅决定一个人外出度假,暂时离开这段让她疲惫的关系。而在她离开期间,布莱莎和法比安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
起初,两人只是聊天,散步,一起做些运动。熟络之后,某种暧昧的情绪便在身体和言语之间流动,终于在一个夜晚突破了界限。他们发生了关系。布莱莎事后陷入深深的自责与不安——她始终记得自己和莉娅是朋友,而自己却睡了朋友的恋人。因此,她主动向法比安提出,这段关系应当在莉娅回来时结束。
莉娅归来后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她和法比安重新走到了一起,而布莱莎则陷入了愈发严重的尴尬与内耗中。某天,莉娅邀请大家参加亚历山大的聚会,在那次聚会后,她和法比安最终决定分手。
布莱莎听说莉娅分手的消息后,不是轻松,反而是心烦意乱。而另一边,莉娅在聚会结束时恰巧遇见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告诉她,自己也刚刚结束了一段恋情。于是,两人干柴烈火,居然马上决定在一起了。
故事的结尾是一次不动声色的“情人互换”:布莱莎回头找到了法比安,两人继续走到了一起;莉娅则和亚历山大成为新情侣。尴尬不可避免,但在一次短暂的四人重逢后,他们还是彼此释怀,互道祝福。
讲到这里,我们就能看清楚:这部电影其实讲的是两对朋友之间的一次“伴侣交换”。两位闺蜜与两位男生,分别曾是对方的爱人,几经波折之后,却各自走向了对方的过去。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但侯麦把它拍得轻盈温柔,甚至带着一点俏皮的诗意。他没有沉溺在伦理的冲突中,而是让这些情感的错位和流动显得格外人性、也格外可爱。
这部电影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法国巴黎的卫星城——塞尔吉蓬图瓦兹。我想,侯麦选择把故事放在这里拍摄,显然是有深意的。因为这个城市空间与人物命运之间,其实存在一种微妙的呼应关系。
塞尔吉蓬图瓦兹大致可以类比为上海的奉贤新城、松江新城。对中国观众来说,这种“新城”模式其实并不陌生。改革开放之后,尤其是进入90年代,伴随着城市扩张与人口流动,许多大城市纷纷兴建副中心。上海最早是浦东新区的崛起,而后到了2000年之后,大基建的热潮席卷全国,越来越多的新城拔地而起。
这些新城的建设初衷,大多是为了缓解主城区的压力。英国、美国、日本,都在那个时期尝试用类似“卫星城”的方式缓解母城的负担。
塞尔吉蓬图瓦兹是巴黎五个卫星城之一,电影拍摄时它尚处于发展的中期,已初具规模但仍未完全成熟。在影片的第二场戏中,有一个细节非常生动:两个女主刚刚在食堂认识,吃完饭一起散步聊天,很自然地问起对方住在哪儿。
布莱莎说自己住在“圣克里斯托弗的贝尔维代”,莉娅则说她住在“罗泽尔,靠近塞尔吉村”。这是一句普通的生活对话,却悄悄透露出空间结构的细腻层级:一个新城之中的多个街区、村镇拼合而成,层层叠叠地塑造着人的生活位置。尤其是莉娅提到的“塞尔吉村”,更像是整个卫星城中心尚未完全形成时,留下的原始地名,在新旧交替之间标注出某种空间的断裂与过渡。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城中村”的存在:新楼拔地而起,现代规划在四周铺开,而原本的小镇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还保留在新城的一隅,继续延续着旧有的生活节奏。
不过,法国这种“城中村”与我们所熟悉的中国式城中村有很大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它“不拆”。不是因为没人想拆,而是拆迁在法国这样一个程序复杂的国家中,并非易事。在法国,一栋楼的修建通常需要通过议会审批,还得征得当地居民或社区的广泛同意。建筑师的工作不仅是设计,更多时候像是法律工作者,要频繁地出席会议,与各方斡旋。这使得建设过程缓慢,却也较为审慎。
正因如此,他们的城市更新往往采取“边建边保留”的策略——新城在老村旁边慢慢生长,两者之间试图找到一种有机的过渡。这种建设逻辑与中国近年来高速发展中所出现的大拆大建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我们这里,城市空间往往以断裂式的方式推进,许多地方在拆掉之后再造,而在法国,更多时候是一种叠加。
所以在电影中,当莉娅说她住在“塞尔吉村”时,那不只是一个地址,更是一种生活状态的暗示。在新旧夹缝中的老村生活,与电影中几位年轻人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一样,既保守又跃跃欲试,既稳定又随时可能被冲击。这一点,我想,是侯麦将故事放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媒体对于这部电影的评价也印证了这一点。影评曾形容《女友的男友》就像它所描绘的卫星城一样——表面整洁、功能明确,却处处埋藏着意想不到的情绪与转折。而芝加哥的《太阳时报》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影片在看似轻盈的情节下,隐藏着对生活深处情感裂缝的细致捕捉。
侯麦没有把这部影片拍在老巴黎,也没有拍在风景如画的小镇。他选择了一个正在生长、在新旧之间徘徊的空间,让人物的情绪在其中流动碰撞。这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极有心思的空间选择。
侯麦其实很清楚自己要拍什么。他从不张扬宏大的命题,却总有一个精巧而明确的小目标:观察法国新兴社会阶层中,年轻职场人的日常行为。不是革命者,不是失意的文人,也不是沉溺浪漫的诗人,而是一群最普通、正在构建日常的人。
我们很难用一个准确的社会标签去归类这群年轻人。正如我们在中国说起“80后”“90后”,似乎也只是拿出生年份作为一张模糊的地图。侯麦所关注的这群人,是1987年前后处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就是说,他们出生在1960年代。
这代人有什么特征?如果拿法国的社会进程来比照,他们有些像我们这里的“90后”:出生于社会动荡刚刚过去的时期,在国家重归稳定之后成长,在经济逐渐发展、秩序渐次重建的时代中进入职场。他们不像上一代人那样经历过战争,也不像再后来的年轻人一样沉浸于信息爆炸。他们是冷静的、世故的,同时又有一种不安于现状的自我审视。
而这也是为什么侯麦会把镜头对准他们。更有意思的是,他选择让这群人的故事发生在“塞尔吉蓬图瓦兹”——一个1960年代起步建设的新城,一个与这一代人同步成长的城市。
你若仔细去看这部电影,会发现一个细节:大街上几乎见不到老年人,全是年轻面孔。这一选择绝非偶然,而是导演刻意制造的社会切片——他要拍的不是“法国”,而是特定年代、特定群体中那种带点困惑、带点迟疑的青春状态。
于是,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城市里,侯麦让几个年轻人相遇、相识、相恋、错过。他不从大命题出发,而是用最小的空间——一个房间,一段对话,一次凝视——去映出一个世代的欲望与困境。
还是回到那个寒暄的片段。影片开头没多久,莉娅和布莱莎在食堂拼桌吃饭,两人边吃边聊,聊到住处。莉娅随口说自己住在“塞尔吉村”,随即又补了一句:“那边都是些老房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也有点不好意思。
布莱莎说自己住在“圣克里斯托弗的贝维德勒”,还补了一句:“像宫殿一样。”果然,当镜头跟随侯麦缓缓转入布莱莎的住处时,观众立刻明白她不是在夸张——那确实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住所:光线、布局、家具与城市风景浑然一体,不华贵却极其讲究。
这座“宫殿”究竟在哪里?我当时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专门去查了一下。最后还真让我在地图上给找到了:所谓“圣克里斯托弗”,其实是塞尔吉蓬图瓦兹的一处地铁站名,用我们熟悉的说法,大概就像“静安寺”“徐家汇”这种城市片区的概念。而“贝维德勒”这三个音译字,倒是颇有点误导性。这个词在法语中原意是“瞭望台”,是一种建筑类型。但在影片中,它显然是住宅的名称。
所以布莱莎口中的“圣克里斯托弗的贝维德勒”,其实是她所住小区的全名。说白了,就像我们这儿动辄“锦绣华庭”“香颂雅苑”那类花哨小区名。只不过,这个“贝维德勒”确有其名——它是出自西班牙著名建筑师里卡多·波菲(Ricardo Bofill)之手的一处公共住宅项目,是整个塞尔吉新城最知名的建筑群之一。
难怪莉娅听了之后羡慕得不行,而布莱莎则自豪得像刚拆封一件心爱的首饰。
里卡多·波菲其实是个非常有辨识度的建筑师。学建筑的朋友大多对他不陌生,而对建筑不太熟的读者,如果我提一句《纪念碑谷》的美术风格据说受他启发,可能立刻就会有画面感了。波菲的作品里,总能看到一种理性主义与现实主义交织的风格,那是一种二战后兴起于地中海北岸(特别是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建筑思潮:几何的、秩序感强烈的,却又夹带古典的轮廓与纪念性的尺度。
你只要看过他的几个项目,就知道那种“几何化的梦境”是什么样子。他的建筑经常将古典柱式、拱券与理性结构结合到极致,有一种近乎游戏世界的视觉张力。尤其是那种封闭或半封闭的大尺度空间,乍一看很像是某种公共广场或纪念性建筑,根本不像住宅。
这也是我对布莱莎所住的“圣克里斯托弗的贝维德勒”项目最直观的印象。这个由波菲设计的社区建筑群,确实宏大得惊人。它围合出一个半圆形的大广场,正中央是一座高耸的观景塔,名字就叫“贝维德勒”(Belvédère,法语中意为“瞭望台”)。这座塔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顺着一条名为“长轴”(Axe Majeur)的景观轴线,直直地指向巴黎市中心。整个布局几乎带着一种国家纪念碑式的野心。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个人对这组建筑其实谈不上喜欢。它的尺度太大了,大得不近人情。那种强调对称与纪念性的空间语言——你会被气势压倒,却很难想象真的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大广场里晒衣服、遛狗或发呆。波菲的这一项目,不是他最重要的作品,甚至在许多建筑资料库中根本搜不到它的名字。你需要明确知道这个项目名称,并加上“里卡多·波菲”的全名,才能在Google上找到一些只言片语的资料,介绍也大多不算深入。
我猜测对里卡多·波菲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他最满意的一个作品。但无论如何,《女朋友男朋友》中布莱莎所居住的这座建筑,正是出自他手。而在整部电影里,这间房间是唯一一个被完整展现的私密空间。正因如此,我始终认为布莱莎才是真正的主角——那个内向、不自信,见到喜欢的人就会脸红的小姑娘,在整部片子的情感轨迹中拥有最完整的成长线索。而这个房间,正是她内心的某种投影。
布莱莎的住所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一种极简、先锋的现代主义美学。如果说整个“圣克里斯托弗的贝维德勒”带着一种抽象的纪念性,那么她的这间房间,就是这纪念结构中的柔性空间,是某种私人想象被收拢与安置的场所。侯麦在这里设置了三场戏,但真正具有情感重量的,是第一场。
这场戏发生在电影开头不久,布莱莎刚认识莉娅没多久,就邀请她来家中共进晚餐。莉娅一走进门,立刻被客厅吸引——尤其是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是那座围合而成的大广场,莉娅不由自主地走近落地窗,站在那里眺望。
而侯麦在这里的镜头设计极具匠心。他先是用一个客观镜头拍下莉娅站在窗前的背影,然后马上切换到莉娅的主观视角:镜头直接掠过玻璃,将外面的广场与观景塔纳入画面之中。接着镜头又折回,重新给出莉娅站立的身姿,再切换到另一个方向上的主观视角。这样的视角往复,让观众不仅“看见”了莉娅所看,也逐渐进入了她的心境。
这种处理其实极其耐人寻味:它既强调了空间的存在感,又将观看行为本身纳入叙事——窗户既是景观的框架,也是情感的界面。我们在莉娅的凝视中,感受到她对布莱莎生活的某种羡慕甚至向往。而布莱莎,她的房间并不仅仅是一处现代化的新城公寓,更是一种个性与生活姿态的延伸。
这一段落里,侯麦的镜头语言运用得极为克制,却意蕴丰富。莉娅站在布莱莎家的落地窗前,左右张望。她看到的是新城广场的轮廓,那些白色的、带柱廊的古典主义住宅,那些尚未铺设草坪的开阔地带。建筑是新的,样式却是旧的。那是一种似乎在刻意复制“典雅”的姿态,是当时城市规划者想要赋予这个新社区的历史感。
但莉娅的目光,在这个时刻有了某种偏移。她左看右看,却始终没有望向广场中央最突出的地标——那座纪念性的观景塔。这几乎是不合逻辑的:作为观景视角的第一落点,人自然会被最高、最显眼的物体吸引。但侯麦在镜头中,有意识地让莉娅忽略它。这种“视而不见”,很难说不是一种态度的表现。塔象征着凝视、秩序与居高临下的权力话语,而莉娅则选择忽略它,就像当代年轻人面对陈旧价值体系时,表现出的不屑与回避。
紧接着,布莱莎邀请莉娅去她的卧室看风景,说那里可以望见湖,甚至远眺到巴黎的埃菲尔铁塔。镜头跟随莉娅的动作切入,但导演却没有进入卧室内。相反,他又一次将镜头转向窗外,给出了那个远眺铁塔的主观画面。我们没有看到卧室的布置,只有一丝从客厅望过去的余光:一张床、床尾狭窄的通道、一扇挂着红窗帘的窗。
这不是技术上的省略,而是一次意味深长的规避。在侯麦的调度中,卧室始终保持着某种神秘与距离,它不被展示,也不被凝视。在这个以空间建立人物肖像的电影里,布莱莎的卧室本应是心理内核的延伸,但此刻它却被有意遮蔽,只留下象征性的红色帷幕。
因此,我们可以将这两个空间并置来看——客厅是公共领域,莉娅可以自由进入、张望、评论;而卧室则始终属于布莱莎个人,是她未能全然打开的心房。而我们所见的窗外风景,不再是空间的真实延伸,而是角色内心世界的一种投影。
整部电影中,侯麦在布莱莎的住所安排了三场戏,有两场都拍到了同一个角度——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与门口,但从未真正让镜头进入卧室。我们对这个空间的全部了解,只有那一段短暂的远景:床尾狭窄的通道、窗前一扇深红色的窗帘。对于一位如此讲究镜头设计与结构语言的导演来说,这显然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侯麦回避布莱莎的卧室,不是因为这个空间不重要,而恰恰是因为它太重要——它代表着布莱莎的内心深处。而导演的回避,是一种态度:她的内心空间,对观众是关闭的。虽然在剧情中,莉娅进去了,法比安也进去了,但“我们”不能进去。布莱莎向世界展示了她愿意展示的部分,却始终保留着那个最深的、最脆弱的自我。这与她内向、敏感、不擅表达的性格是一致的。
唯一可见的,是那扇红色窗帘。在一片素白的房间里,它几乎是唯一的色彩,格外醒目。我倾向于将它视作某种隐喻——布莱莎压抑又真切的情感欲望,就隐藏在那帘子之后。她渴望被爱,但她更习惯于将这份渴望包裹起来,用洁白的外壳将其掩住。
说回布莱莎的客厅,这个空间的第一印象是“白”——极致、刺眼、干净到几近冷漠的白。白色的墙面、地面、天花板,甚至连门也是白的。这不是当下流行的“简约”,而是一种90年代晚期那种极度现代主义的极简主义,几乎像一场风格上的洁癖实验。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房门的外侧刷成了木质色,内侧却是白色——这显然是刻意安排的对照,像是告诉我们:布莱莎的空间,是刻意打理过的、去杂质的,是为内在秩序而建构的。她以这种“白”来保持与外界的距离。
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靠近外墙的长椅和极简家具,则构成了我们对她生活方式的全部理解:极度克制、理性、有条理,甚至近乎自恋。而这正是她这个人物最动人的悖论之一——她以整洁与素净包裹自己,同时又渴望某种强烈的、不加修饰的爱。
布莱莎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到了“不适合居住”的地步。你很难用“舒适”来形容它——它缺乏那种柔软的、让人放松下来的质地。尽管电影里那两张白色沙发看起来倒是挺舒服的,但也就仅此而已。这个空间,与其说是一个普通女孩的住所,不如说是一个现代主义的圣殿。
这就是一个为人构筑、向外开放的空间。它通透、冷静、理性,像是一座心灵的展览馆,随时准备接待访客,也随时准备被他人凝视。这种“对外彰显”的空间气质,其实正好贴合布莱莎的性格。
她是内向的,是敏感的,但她也是自恋的。在电影中,她厮混很喜欢亚历山大,但这很难说是不是被莉娅引导出来的。虽然也可能也是用来掩饰她和法比安的私情,但也极有可能说出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内心希望自己是有魅力的,对亚历山大有吸引力的。
布莱莎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回避,收缩,把卧室紧紧藏住——那个代表她真正内心的空间,连镜头都不让进去。她紧张、局促、害怕袒露自我,甚至两年没有谈恋爱——在法国,这几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另一方面,她又极其在意他人目光。她的生活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的衣着和装饰都经过细致安排,她所营造出的房间氛围,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别人看的”。
这看似矛盾,实际上就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状态:一方面我们拼命后缩,渴望拥有一个不被打扰的安全区;另一方面我们又极度精致地展示自我——朋友圈的照片,豆瓣的句子,小红书的滤镜,每一个细节都是经过演练的表达。我们说自己“孤僻”、“敏感”、“不愿社交”,但我们也忍不住渴望被理解、被关注。这是一种内向者的社交悖论,一种极度现代的精神分裂。而布莱莎,就是这一代人的镜像。
她毫无疑问是这部电影的主角。她的房间是唯一被展示的房间,而她的性格,也远比其他三个角色更为立体、更值得深究。
法比安,莉娅的男朋友,一个典型的“不解风情”的男人。更准确地说,他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知识分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热衷与朋友辩论、做学问,却常常忽略身边人的情绪。亚历山大则是另一种人——外表风流、万人迷型,看起来温柔体贴,实则同样自恋、飘忽。他习惯拈花惹草,对人有吸引力,却不承担责任。这两人看似性格迥异,但本质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都非常自我,非常“以我为中心”。
其实,这部电影里的每一个角色,几乎都逃不过“自我中心”的特质。
传统叙事结构中,我们常常讲“人物弧光”——人物从一开始的不成熟,经历冲突、挣扎,最终成长、改变,完成一个内在的转化。但在侯麦的《女友的男友》中,没有人真正改变。这里没有英雄,也没有成长的痛苦;有的只是一些年轻人,在日常生活的交叉点上,偶然碰撞出火花。冲突有,困扰有,但没有人真正反思、改变或突破。
一开始,莉娅就说自己不喜欢现在的住所,也不喜欢男朋友法比安;她抱怨这段关系里没有情绪,没有陪伴。法比安则认为莉娅肤浅,不愿与她沟通,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她高一个层次”。亚历山大对自己的女友也同样不满,觉得那段关系毫无趣味。布莱莎则夹在这几个人之间,敏感、羞涩,却又悄悄喜欢上亚历山大,同时又认定他也许喜欢自己——于是内心更加纠结。
他们互相不满、互相错位。每个人都觉得“问题在别人身上”,每个人都想“换一个人”来解决当下的困境,而不是回头看一看自己。他们不认为自己需要改变,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需要改变。
这种无根感、漂浮感,其实正是现代性的典型症候。讲这些的时候,我们不免会提起安东尼·吉登斯、鲍曼这些写“流动的现代性”的社会学家,但那些理论大词说出来常常太苍白,远不如侯麦来得具体。他用一场场轻盈的对话、一个个看似琐碎的场景,把现代人飘忽、游移、无法落地的生活状态活生生展现出来了。
这部片叫《女友的男友》,听起来有点拗口。但它其实是法国一个谚语系列中的一部,原意是“朋友的朋友,也可以是朋友”。电影中的四个主要角色,在结尾时几乎全都和“朋友的朋友”纠缠到了一起。莉娅去度假,是去弟弟朋友的家里,结果在那里短暂地恋爱了一场;莉娅喊布莱莎去参加聚会,以为是亚历山大三攒的局,问清楚后发现又是“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成了这群年轻人生活中的高频事件——他们的情感关系松散、流动、偶然,总是可以随时重组。今天这对不合适了,明天就试试朋友的朋友。这是一种对稳定关系的放弃。他们不再相信永远,不再对一段关系有“修复”的执念,而是随时准备切换,随时准备走人。
但侯麦并不批判。他只是平静地把它展现出来,不急不缓,不带愤怒。他的克制成了电影最有力的表达方式。所以华府邮报的评价非常到位:“这是一部完全表面化的电影,肤浅的颂扬却格外迷人。”那句原文用的是“superficial”,可以翻译成“肤浅”,也可以译作“表面性”。但不管怎么翻,它都提醒我们:侯麦并非要揭开什么,他只是把当代人的表面生活展示给你看,浅浅地展示,恰到好处地停在表面。
这份“停留在表面”的美学,其实在布莱莎的房间中也有非常强烈的体现。
她的住所被分成两部分:一个封闭的、只留给亲近之人的卧室,和一个几近完美的客厅——极简、洁白、敞亮,宛如圣殿。那个客厅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真实,几乎像是为了展示而存在,而不是为了生活。
这让我想起一个朋友说的故事。他做MCN,接触过不少小红书的网红。他告诉我,很多网红拍自己的家,其实只拍一个角落——那个角落精心布置、打光、布景,确实赏心悦目。但如果你看镜头之外,常常是外卖盒、垃圾堆、脱了线的插座和踢翻的椅子。这不是“虚伪”,而是一种分裂:真实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我们只愿向外展示一个“角落”。
朋友圈是一个角落,豆瓣也是一个角落,哪怕你写得再深刻,也不过是精神生活的剪影。我们都知道,角落不是全部,但我们也没有力量和信心让自己的全部都被理解。于是只能小心布置一个角落,然后等待别人的注视。
布莱莎的房间就是这样一个角落。是圣殿,也是展示台。她的卧室深藏不露,那是她的软弱、敏感、羞涩。她的客厅则像是一种自我表达——可以很美,很整洁,很现代,很值得喜欢。这两者不冲突,甚至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状态。
侯麦拍的是法国年轻人,但我们也能看见自己。哪怕文化不同,时代不同,可“展示”与“封闭”这两种状态,构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最真实的生存图景。
小红书和豆瓣,其实有着某种相似性。一个展示日常的视觉片段,一个寄托情绪的精神角落,它们共同构成了当代人向世界呈现自我的两种方式。前不久我在豆瓣看到一条广播,说得很狠:
“看那么多全球经典建筑,参加那么多业内研讨会,买那么多珍贵读本、黑白摄影,教导学生体量关系、精神性、崇高性,写那么多媒体文章,结果连一个满足当代普通生活需求的正常建筑都做不出来。”
这是对建筑师群体的喊话。但我看完却觉得,这种批判实在太轻巧了,太便宜。因为它用到了一个非常荒谬的说法:“当代普通生活需求”。
这五个字,看似朴素,其实荒唐。它的荒唐不在于“生活需求”这个词,而在于“当代普通”这四个字的空洞与狂妄。
什么叫“当代普通”?当代的谁?普通的谁?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所谓的“普通人”了。每一个人都自认为独特,自认为掌握某种真理,自认为自己的喜好是宇宙的中心。你去看小红书,去刷豆瓣,每个人都在呈现一个被精心修饰过的自我——既要独特,又要普世;既要舒服,又要崇高;既想要拥有独处的隐私,又想获得旁人的认同。
“当代普通生活需求”——说到底,它其实是一种对舒适的神殿式幻想。
所谓神殿,是崇高、整洁、远离尘嚣的;而所谓舒适,是柔软、具体、琐碎的。这两者本就处于张力之中。但我们这一代人却偏偏希望能把这两者缝合在一个房间里——既要让它像个神殿那样展示自我,又要让它像个巢穴那样安放兽性。
于是我们看到,现代住宅越来越割裂:一边是极端的展示空间,另一边是极端的隐私空间。客厅要用来给别人看,要像艺术展厅一样干净;卧室却不能给人看,像是一个密闭的退隐之所。我们渴望一个既能盛放自我理想、又能满足全部欲望的空间——但很显然,这种空间从未存在,它只是我们幻想出来的“新神殿”。
而在这些撕裂之间,那些最值得我们珍视的部分正在悄然消失——那些与家人朋友的回忆,那些细碎的经验和地方感,那些人际之间温和的互动与照应,它们慢慢在“当代普通需求”这个抽象说法中被挤压、被抹除。
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关注侯麦的电影,关注他镜头下的房间。
比如布莱莎的房间,在整部《女友的男友》中不过出现了三场戏,但却是全片唯一一个被完整拍摄的“私人空间”。这个房间被清晰地划分成两个部分:一个像圣殿一样整洁明亮的客厅,一个始终被导演刻意遮蔽的卧室。镜头始终没有进入那个卧室——我们只能透过门缝和窗帘的一角,看到一点床尾的模糊轮廓。
我们的朋友圈,是展示角落;我们的豆瓣,是精神角落;我们的家,也被布置成了这样两个角落——一个用来迎人,一个用来藏身。我们在这两个角落之间穿梭、调整、表演,有时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我。
所以当我们去看布莱莎的房间,不只是看一个女孩的住所,而是在看一种生活结构,一种时代情绪的缩影。
我一直觉得,观察房间,是了解人物最直接的方式。而侯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总能用最少的空间、最简的对白,调动起人物与世界之间的全部张力。他对空间的使用不是功能性的,而是精神性的。
我希望之后继续做这样的观察,比如聊聊侯麦的《春天的故事》《冬天的故事》,看看那些电影中的房间与人物之间如何彼此映照。
因为当一个人更有个性时,他的房间也会更有个性。而当人逐渐被时代同化、平面化时,他的房间也会变得空洞、乏味——就像那些千篇一律的展示型样板间,看似精致,其实毫无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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